轿子往边上让出了道,马车却在前行数米后停住了。车上,一个儒生打扮的人走了下来,在轿前抱拳:“在下戴铎,敢问可是八福晋当面?”
轿子放下,莲儿立在一侧,并不发话。这小妮子,别看她平时叽叽呱呱的,关键时刻,却也沉得住气。
长久的静默,儒生依然立于轿前,保持45度的弯腰姿势不变。他身后的马车也就那样停在那里,只有马低微的嘶叫配着知了“知道了”的叫声撕破这天青色的午后。
戴铎的额上,有汗滴到了地上就快干裂的青石土逢里。他的眉峰也终于渐渐皱起,毕竟,就算是王爷,也从没让他下过这么久的腰。可既然弯下了,没有面前轿中人的吩咐,他却不能抬起。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说白了,是这眼前轿中女子和身后马车上的男人的对峙。而这女子,是怠忽不得的。她,是他们的宿命吧,是八贝勒胤禩的,又何尝不是车上那个四王爷胤禛的。
一声轻笑来自轿中,却是那样慵懒,仿似她只是刚刚从午睡中醒来,也才知道面前有这么个弯腰相待的人。
“戴先生,有事吗?”
戴铎悄悄平复了下自己,继续弯着腰,回道:“我家王爷派在下前来相请福晋上车,王爷在车上相候。”
轿内没有回音。
戴铎接着道:“福晋和王爷的目的地应该一样,这样的天气,轿子未免闷热,马车相对宽敞。还请福晋移驾上车。”顿了顿,他瞥了眼站在轿旁对他怒目而视的莲儿道:“这小轿就让莲姑娘坐,在下自当在一边守护,平安抵达西山。”
“你……”莲儿气得俏脸发紫。
戴铎却压根不理她,转而向着轿子道:“福晋,现在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了。福晋不怕来不及赶回吗?”
轿帘掀起:“这也是你家王爷让你说的?”我冷冷发话,“起身吧,再这么弯着,怕是要折了。”
“格格”莲儿叫道。
我回头吩咐道:“你就坐吧。戴先生不是说了会护你安危的吗?一路上,可别忘了好好折腾折腾。”
看着戴铎的嘴角抽搐,我满意地向马车走去。他说得对,马车总比轿子快。琳若传来的信息说十三病重,他自然也会得到消息。而我必须当天赶回,不然在胤禩那里没法圆说。就是有一千一百个不愿意,这会子却是别无他法了。
马车前,车帘在微弱的凉风里拂动。立在车前,可以看见车里坐着的那道青色的身影,巍然不动。
压下心内的不安,我深深呼了口气。
车夫放下了脚凳,绣花鞋的一只踩了上去,人未站稳中,兀自回头瞥向软轿。只见莲儿还在和戴铎于轿边争执,忍不住扯起嘴角想笑。蓦然间,却被伸来的手一拉,整个人跌入车中。轿帘倏地落下,晃荡了两下,淡淡的熏香入鼻,一瞬间的恍惚,竟觉得这一方麻布隔断的是我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手上的力道一搭即逝,马车又在那一刻扬鞭上路,我重心不稳,跪在了车内的蒲团上。皱着眉抬眼望去,对面坐着的那个青衣男子眼里闪过了丝狡黠的笑。坐稳后,我取出娟帕,当着他的面,仔仔细细地开始擦刚才被他搭过的手背。眼角余光瞥去,他已是慢慢收敛起了笑,额上暴起了青筋。那张脸气得快吐血。
我心里那个高兴,那个爽啊……
我等着他发火,他却是默不作声,垂下眉眼,转着腕间的黑色佛珠。
行,你有涵养,那我则乐得靠在一边,拿起桌上的茶具给自己烹茶。闷在那轿子里,还真渴着了。
一路无语。靠着车壁,只觉得眼皮沉重,一搭一搭的……
待到车子停下,被摇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地头。猛一睁眼,胤禛的脸就冲在面前。我本能的立马闭了闭眼,向后缩去,一头又撞在了车壁上。捂着头,我没好气地张嘴就想骂他,没事干嘛吓人啊。
“原来我这么可怕。”淡淡的语声,郁郁的表情,将我嘴边的话生生扼住。很多年前,十三也曾这么问过:四哥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怕?那一年,十三还说过,他会拉开我,让他们去斗。现如今,他全了他的承诺,只留下我,不得不卷入这场争斗。
想起十三,我也顾不得了。一躬身从他臂弯下钻过,就往车下跳。
这座庄子并不大,和普通稍富裕点的人家也没什么差别。黑漆的大门甚至有点剥落,门洞禁闭,没有任何一个想象中可能的站岗或是巡逻的人。孤零零的两盏灯笼悬在门檐,一切都冷清得让人心慌。
驻足在台阶下,我竟是愣住了。我想,我可能是情愿看见有排排列列的关卡,至少,那是说明有人关注这里,总比这样的荒芜来得好。独孤求败,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情。
胤禛从我身边走过,一声轻微的叹息直钻耳膜。看着他叩门,心止不住地狂跳。
五年,太长了。
十三躺在床上,咳得厉害。见我们进去,捂着嘴的手僵在那里。眼里却分明闪过了亮光。
琳若是从门口迎了我们进来的,一路上大致说了十三的情况。虽然康熙并没说限制十三的行动,可是被遣到这样一个地方,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于是,心情的抑郁让他胸中郁结,久而久之,曾经那样意气风发,驰骋天下的侠王十三,就变成了如今委靡病床的模样。
胤禛在门外叱责那些家丁仆役,又吩咐人去找大夫,琳若也跟了出去。
我走进床塌,十三撇撇唇,僵笑道:“你怎么也来了?一准是琳若大惊小怪,我这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早该习惯了。”
“我可不是来看你的病的。”我回道。这样的人,必是不想被同情的吧。
十三飞快地闪了我一眼,人往床后靠去。我赶紧取了枕头,让他垫在身后。他唇角上扬,低低开口:“还是那么嘴硬,都是俩孩子的娘了。”
一句话,轻易地让我一直隐忍着的泪水就这么掉了下来,滴到他的手心里。他笑得更大声,又是一阵猛咳。我边用手抹泪,边捶着他的背。
“十三,慧兰回来了。十四把她带回来了,他们很好。”
“真的?”他开心地问,“十四那小子,这才象个男人。”
“十三,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象男人的了。”我由衷地说道。
他一愣,笑道:“这话可别让八哥听见,还有门外那个,到时准找我拼命。我现在可就半条命了,折腾不起。”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古语云:猛兽易伏,人心难降;溪壑易填,人心难满。他们两个的世界里,充斥着看不见的刀光血影,抽不得,进不了。有时,我真的羡慕琳若,能有你。”
“我?我这样好吗?”他无奈苦笑。
“不好。可是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还会是这个决定,不然,你就不是十三了。”我心内同样无奈,可这是命。谁说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改变,命运,是性格决定的。
看得见他的身躯泛起一阵激动,然,强自平息:“现在的局势到底怎样?四哥和八哥?……”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无言的了然在对视间流转,岁月不会磨灭的应该就是他这颗流着大清皇子血液的心。
“十三,其实我今天来,还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
“那张字条,我早烧了。”他一口回绝,似乎早知道我会来问。
“那告诉我,到底写了什么?”我还想问他,那是胤禩放的吗,八音首饰盒,是胤禩事先安排好的吗?
“欣然,就象你说的,不管那上面是什么,皇阿玛并没有看到。也不论到底有没有那张字条,我都会是今天这个选择。那就是我的命,你何苦再追问?”
我起身走向窗前,窗外,胤禛正在听琳若说着什么。“你错了,我不是想追究什么?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胤禩究竟有没有和他一决的能力?或者是,有没有那样一颗决绝的心。” 象是看到了我,胤禛抬头往这里瞟了眼。
身后的十三并不答话。胤禛已经往这里行来。
“十三,你到底还是胤禛的十三弟。”嘟哝了最后一句,我顺手拉开了房门。
门外,胤禛正抬手,见我,抬起的手从我膀边垂下,微一凝滞,说道:“该吩咐的我都说过了,我和十三聊两句,一会儿就往回赶,该来得及。”
我额首,举步向外。
十三在后面叫住我,脚步一顿,背对着他。只听他道:“欣然,对于你的那些有没有,我能回答的就是一个字:有。”
一路急赶,回到府邸也已是月入中宵。通明的灯笼挂在门前,光亮如昼。门口候着的祥福已经在打哈欠,看到我们,立马迎了上来:“格格,贝勒爷发火了。”
料到了,一个西山的来回,加上胤禛和十三在房里足足谈了2个时辰。他在回路上一个劲地抱歉,我只能苦笑着心急如焚。
长堤尽头的小亭中,颀长的身影对月伫立,负手挺背,衣袂翻飞,仿佛能收尽一天风雨。
默默走近他,故意放重脚步声。仲夏的夜晚,更深露重。
他不回身,我在他身边立定,悄悄伸手挽上他的臂膀。感觉到他的手臂僵了一下,想要挣开。我用上了力,他也就放弃了。可我知道,他是真生气了,从来没有这样过的。
“十三弟,好吗?”他淡淡问道。
“瘦了,病了。琳若说他吐血了,如果不是这样,琳若也不会让人来传信。”
“宫里的太医唤不出来,你可以让南宫先生去次。不要那么张扬就行。”
张扬,我一哽。
“我和四哥是在半道遇见的,我……”十三那里,胤禩一直派人照顾着。我和胤禛的出现,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是我自己急糊涂了。
“然儿,这么多年,你要做的事情,我有哪件拦过?只是现在是非常时期,策旺阿拉布坦的谋乱,朝廷正在商议出兵之策。老十三被遗忘了多年,现在却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线中。老四这次去那里,该是也带着这层意思。你再出现在那里,岂不是徒留话柄。”
现在才56年中,我茫然了。难道这个大将军王要选1年,记忆中十四是在57年才出征的啊。历史和现实,我开始糊涂。我现在站的地方,对于我来说就是现实。没有理由,我用300年后的历史来否认这300年前的现实。
“其实,真能让十三去,也是好事。那样,他就不会颓废下去了。”我脱口而出。
他回过头,象看着外星人一样看我,满眼的不解。月色中,泛起了一丝冷意,透着失望。
“胤禩,并不是兵权在手里,就能够成功的。”我急急解释道。
兵权,于他们来说,都看得太重。刚才回来的马车上,胤禛有意无意地也提起了这事,我的提议是十三。他同样是一脸莫名地看着我。
对他们两个人,我都没有办法解释清楚。历史告诉我,就算掌握了兵权,领兵出征,但在关键时刻不能及时赶回,控制不了局面,也是一场空。而因为是十三,我更有百分百的信心,知道就算一旦胤禛真的成事,十三的剑决不会刺向胤禩。
在我看来,大将军王的虚名,远远不如隆科多这个九门提督来得实在。
只是这些,现实中的他们谁都不会听。
“我想再站会儿,你,先回吧。”
“好”。我答。手缓缓从他的臂弯中抽出。丝段的面料从指缝间滑过,冷冷的,一如此时的他,现在的我。
远远退开,月牙被云层遮盖。
靠在长堤彼端的槐花树下,我默默凝望着夜色中那道依然挺立的背影。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此时,难道我们就无法并肩?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灯火阑珊
胤禩番外
她的手从我的臂弯中抽离,那一瞬,我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往下沉了一下。像是呼吸到一半的那口气,突然间抽离了身体,今后将何以为继?
想反手去抓住,然,终究克制住了自己,已是用尽12万分的努力。如果,她的手在滑过衣襟时再多停留一刻;如果,她的指腹在丝缎上再多用上一分力道;如果,她不选择抽手……
我闭上眼,其实,那又怎样呢?
她顺从的离开,也是她不屑解释的倔强吧。
六年,从五十年的大婚,到如今有了弘阳和子衿,这六年是我过得最满足的六年。悠悠子衿,但为君故。灼灼之阳,意为妾心。
这一切,只因有她。
三十年的人生岁月里,第一次,我可以在一个人面前没有任何伪装。可以笑
得恣意,哭得无谓。她可以一直读到我的心里,不用我说,也无需解释。和她在一起,不累。
太子一废时,从养心殿下来,我最想见的就是她。如若没有她的那个保太子的建议,最后是什么样的后果,根本难以想象。南苑里,她说散开的发髻只能由妻子整束,那代表只有妻子能释放的热情。她不会知道这句话在我心里引起的震撼。妻子,这是在这个朝代多少已经被模糊的词。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深宫院瓦内,倒只有为权利、为欲望、为富贵荣华而牵在一起的对对木偶。
看着她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灵巧地穿梭,纵是百炼钢,也终化绕指柔。然儿,你是我胤禩今生唯一的妻。
夏夜的风带着热气丝儿,拂在人身上都觉得闷热,心内更是烦躁。
收到消息说她和老四一起到了京郊十三那里,虽说心里明白她是为了十三的病,可和老四一同出现,我这心里还是不是味儿。
十三,从他被皇阿玛忽视的那天起,似乎就成了我和然儿间一张谁也不想戳破的网。
还记得那天和皇阿玛一起自塞外赶回,从十三家出来时,她拦在我面前执拗地问我十三呢?那一刻,她甚至不曾顾忌过旁人的目光。那一瞬,我有着想对她怒吼的冲动。知道十三对她来说是不同的,可她忘了,十三是老四的人,而老四是太子的人。更明确地说,太子一倒,老四就是我最大的对手,十三,我怎么能留?
琉璃叶子的耳坠,她扔在一边,我看在眼里。玉石的鲤鱼镇纸,始终在老四的书案之上。
老四对欣然的不同,这宫里上上下下,刀子似的眼睛,任谁都看得出。可当皇位至上时,风花雪月也只能是那祭神台上的贡品,薄纸一张吧!
琳若拿走的那个八音妆盒里,留着的字条我并没有换,还是老四原先就塞着的那张“大清兵布图”,我只是在后面加上了一行字:多谢四哥。
“兵布图”,也亏得他敢放,是真的想直接置我于死地啊。只是他不知道,这种首饰盒,胤禟那里早就有了。
给十三,无非是想让他看看,在权利面前,老四还是会拿欣然做诱饵的。无论十三对欣然,是否也如欣然对他,肝胆相照,而我所做的,是我必须做的。如果一定要持剑相对,那就别再用欣然来挡。
万尺悬崖,再一次选择,我同样会义无反顾地跳下。
孔子云: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皇阿玛以此教育我们兄弟。可我打心里不认为那是对的。既有群之,必有党之。否则,就不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朝野尽知有个八爷党,那四爷党呢?潜得深,不代表不存在。
年羹尧进宫述职了,皇阿玛对他的欣赏与日俱增,尤赞了他在几次战役中的表现。四川总督,统领军政,是个要缺。年羹尧是老四的人,西宁那面的战事眼看开打在即,如果兵权落到他的手里,老四的筹码便是大增。
兵权,对于要夺天下的人来说,意味着太多。这样的时候,连十三这个已被长久忽略的人,都再次进入视线。有臣子提到了这个昔日的侠王,皇阿玛没有接口,老四拢着袖子垂着头,额角倒分明抽了一下。
老四有年羹尧,有十三。而我这里堪用的似只有十四。好在他刚从西宁那边接了慧兰回来,对当地的现状有相当的了解。堂上侃侃而谈,有的放矢,所列之情,所呈之势,句句在理。皇阿玛点了头,但没松口。
老四深沉地看了眼十四,这个嫡亲的弟弟,他已经多少有点不熟悉了。
天际的月牙被云层慢慢遮掩,半明半暗。空气中有了潮湿的感觉。
莫名地想到了那两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然儿,我宁愿那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