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坐下,开脸这道算是跳过了。到了上妆的时候,我的泪水竟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往下流。刚抹上的胭脂花粉,转眼就花了。洗了脸再上,我竟然还是哭。不是悲恸也不是抽泣,只是无声地滑下泪来。一旁的喜娘和嬷嬷们都吓傻了,莲儿摇着我:“格格,您究竟怎么了?”
我摆着手:“没什么,昨儿没睡好,许是兴奋紧张的吧,这会子只觉得眼睛酸痛。”瞥了眼边上的喜娘和嬷嬷们,新婚的日子掉泪,这群人的嘴巴可不是省油的,不定怎么去传呢。还好,兴奋和紧张是最好的托词。现在的她们,一个个都是想掩嘴偷笑的样子。“你们先出去,莲儿,你打盆热水进来。让我好好醒醒。”
“公主,时间紧。有好多的礼要行,皇上那边还等着呢?奴才……”喜娘在边上叮嘱道。
“行了,给我半柱香的时间。我这样,你们也上不了妆啊,上了就花的。我自有分寸。”
把盆直接搁在了梳妆台上,我将脸浸在冒着热气的水里,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热气直接从鼻孔窜入头顶的百汇。菱花镜已被热气所糊,我抬手,在雾气眯蒙的镜子上写下双亲的名字,一如年少时的除夕,在玻璃窗上写下自己的愿望。
我想家了,在今天这个出阁的日子,我疯狂地想念现代的父母。我要嫁了,可是身边却没有亲人。这是我落入这个时空后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到孤独。哪个出嫁的女儿不会扑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一番,哪个女儿不会在和丈夫拌嘴以后赌气回到娘家?印象中的婚姻,似乎就是娘家和婆家加上自己的小家,由一个家变成3个家。可是在我的这场婚姻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家,帝王之家。
一种无言的痛揪得自己的心蜷在一起,似乎要把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挤压出去,从此抛却。“女儿要出嫁了。”我轻声自语“这个女婿,即使放到我们那个时空,也是最挺拔出色的。你们一定会满意。最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两情相悦和生死相许。女儿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擦干落下的最后一滴泪,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绽出笑容。拾起镜前的黛笔,我仔细的描眉。今后的人生,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描慕。今日之笔,他日之剑。
画眉深浅入时无,剑走偏锋起落间。
公主出嫁的礼仪繁复得我晕头转向,不断地下跪、磕头、起身、再拜。当红色的盖头终于罩在我已经被那些珠钗压得快抬不起来的脑袋上时,只想两眼一闭,在这红色的密闭世界中去梦周公。
我知道,这一罩上,今天我将再不用面对众人的面孔和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笑容。
坐在轿中,握着手中的苹果,被折腾了一天的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强压着的瞌睡虫快快乐乐地飞了出来。头好重,眼皮好重,被嫁衣绑着的身子也好重……
我敲了敲轿板,对走在边上的莲儿隔着轿子道:“莲儿,我要睡会儿。一会儿到了,要是我还没醒,你就偷偷狠命掐我。”
莲儿惊呼:“格格,你……这玩笑开不得,万一呆会儿出了差错怎么办,皇上可是还会过去的。”
“小声点,你想让喜娘听到啊。”我在狭小的轿子里调整着舒适的位置。想当年军训时实在是累了,我出操的时候站着都能睡着,教官一声哨音,立马又能换个马步,接着继续睡。这个本领可是从小练就的。“你现在不让我睡,一会儿拜天地时才真会出差错呢!”
再说呢,今天是正月初二,街上到处是喜庆的人群。皇子结婚,道上更是挤满了看热闹的。这一段路,没有大半个时辰根本休想走到,应该够我睡了。
然而事实是我错了。也不知道是掉到这个时空不再耳聪目明了,还是我实在是欠了太多的觉,总之,直到胤禩对着轿门射完三箭,坐轿前倾,新娘该下轿的时候,轿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莲儿慌的钻进轿子,将我滚在一边的苹果塞给我,对着我的胳膊狠命捏了下去:“格格,格格,求求你,快醒醒。”
我吃痛的反应过来:“啊”
轿外已经听到胤禩担心的声音:“怎么了?”
我慌忙起立,头撞在轿顶,天旋地转,龇牙咧嘴地疼。小小的轿子,我和莲儿两个在里面,现下是一阵晃悠。我抬步就往外走,一时没注意横在地上的轿辕,右脚一绊,人就前冲。身后的莲儿和旁边的喜娘脱口惊呼。我脑子轰地炸响,糗大了。
下一秒,我跌入的是一个熟悉的胸膛,后腰被一只有力的手揽住。还好盖头没有飘落,从红穗的下缘看到,胸膛的主人手快的接住了落下的苹果。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耳边是声宠溺的叹息伴着轻笑。
“呦,这是哪出啊。新娘子这么快就投怀送抱了。”
“死老十。叫他乱叫。”我咬牙切齿地咒道。
“娘子,他没说错啊,你现在确实是在为夫的怀里啊。”胤禩满足地笑着。
我举起拳头就想去捶,又突觉不合礼仪,手僵在半空。幸好边上的喜娘及时把一个装着五谷杂粮的宝瓶塞入了我的手里。
紧接着另一手被塞入喜绸。胤禩紧了紧,轻声道:“拉紧了,抬脚进门,那里是我许诺你的一生。”
“十哥,你那是羡慕八哥吧。这种慌乱中的甜蜜,也是前世修来的。”
“老十四,赶明儿你也这样来一回。”
“得了,那是学得来的吗?娶妻应如是,默契自心知。他们两人这一路走过的,怕还不止一世方休呢!”
红盖下,我粲然而笑。醒了,这下是真的醒了。
十四,你这回说对了,我可是整整修了三百年才得来的姻缘。
牵紧手中的红绸,在一片起哄声中,我满怀感恩地跪拜天地。
喜秤挑起盖头的刹那,心猛烈地狂跳,放在身前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紧嫁衣。随着喜盖的飞落,抬眸,入眼,温暖的笑颜深深镌刻。
一连串房中的礼节结束后,喜娘丫鬟们都退了下去。胤禩起身欲将从前头闯来的老十等人挡在门外。无奈老十的嗓音已经响起:“难不成嫂子又困了?”
“是啊,兄弟们可都等着向嫂子见礼呢。”十四在一边帮衬着。
“八哥,闹一闹反而更添喜气啊。”得,连胤禟都来凑热闹了。
我走到门口的胤禩边上,故意一派娇慵无力地轻倚在他的身上。胤禩的手自然地环上我的腰。
门口的一群人见状一阵猛咳,“嫂子”
我笑着看着老十:“想闹什么啊?说来听听……”
“啊,那个……”
十四在边上捂着嘴猛笑。
老十嬉笑着道:“兄弟们来给嫂嫂贺喜,叨扰一杯。”
我一脸疑惑地说:“还喝啊,你莫不是已经醉了。”
“嫂嫂此话怎讲啊?十哥清醒的很啊。”十四扬声叫道。
我看了眼搂着我的胤禩,他的眼里没有疑惑,只有期待。我顺势往他的怀里又靠了靠,娇笑道:“不是醉了,怎么会忘了师傅说过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啊。如今这儿可算是嫂嫂我的闺房,你确定,真的要进来?”
胤禩的嘴角已经大大的弯了起来,众人皆一脸好笑地盯着老十。
只见他在那里猛跺脚,“怎么都冲着我来啊,你们不是都嚷嚷着要来闹的吗?九哥,你怎么不发话?”
“说什么?我们只说要来当面恭喜一声,这师傅的训斥我可没忘。非礼勿进。”
“老十,你到底确定了没有啊?”胤禩追问着。
“我……我祝八哥八嫂百年好合。我上前头喝酒去。”
众人大笑,也都依着样,说了长串的祝福话后往前头去了。
胤禩合上门,看着我。
我伸手揽住他的颈项,无限旖旎地道:“相公,我真的好困。”
这是实话,我真的是好想睡觉。只是某人却明显会错了意。打横将我抱起,两人滚倒在绫罗的锦帐内。
密实的吻落下,引得我娇喘连连。
无助地攀住他,紧闭着眼睛,呓语着:“禩,我真的困了。”
“新婚之夜,敢说困的新娘子普天下只你一个。”
肩上猛然感到的凉意让我狠打了个哆嗦,勉力睁开眼睛,自己早已衣衫不整。直起身子,伸手就往他衣襟里探,冰凉的双手触摸到的是滚烫的肌肤,惹得他也是一个激灵。
“不困了?”他抓住我的手,眉梢眼底全是醉意。
“你信不信,我即使睡着了也行。”话一出口,自己也是一呆,似乎太过挑逗了一些。
果然,他一下把我放倒,醉人的眼底跳动着最原始的火苗。
我缓缓阖上双眼,手揽至他已光裸的腰际,十指轻点,在他的背上上下抚动。时轻时重,恰到好处地点起他的震颤。
“然……”他微哑地低叫了声。
我闭着眼睛,嘴角微勾,懒懒漾起的笑意在他的吻里融化。
一时之间,帐内只闻阵阵喘息之声,和我时不时发出的吟咛。是谁说睡着了也行的,天,这样子的疯狂,谁又能睡得着?
全身的火焰都已被他点燃,我只觉得自己已经要被他揉碎。狂风急雨般的律动引发了最本能的低喊,一声声的胤禩牵扯出他最热切地回应。满溢的充实随着彼此同时发出的颤栗而达到顶峰。
涨潮般地润泽中,我睁开双眼,对上他此刻清澈如镜的双眸,水样的温柔泫然欲滴。觉得自己就是在这潮汐中踏雾而来的女子,跋涉了千百年,只为来到他的面前,签下这一世的情缘。
他俯下身子,拥紧了我,在我耳畔低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终于拥有了,不枉我这么多年的等待。从此伊人在怀,比翼双飞,且共从容。”
窗外,风呼呼掠过,檐间的铁马叮当作响,仿似天地都在点头。
若是前生未有缘,怎结得,此生念
冷雨葬花
很多时候,我和胤禩的时间是错开的。
他去上早朝的时候,我基本还在睡梦当中。内务府,工部,有一大堆的事要去处理,他常常忙到很晚才能回来。有时候,我们会在宫里遇到。人前人后,不需要再避忌,我会快乐地奔到他身边,两人执手走上一段,再分开。如果他一天都会在宫里的话,我就跑到良妃那里去等他,然后一起回府。偶尔,康熙知道我也在,甚至会来到良妃那里,四个人一起用晚膳。那样的时刻,我常常会忘了这是天子之家,平凡的一如山间草民。
胤禩有应酬,或是人员接见的时候,我会去临渊阁看看明朗,或是和东方墨涵一起看一下通利的帐目。船帮和西洋进行商贸的路子也已打通,茶叶玉器等的交易有的做,而我更跃跃欲试地想再去一次江南,自己去搞定丝绸的贸易。东方取笑我:“都是福晋了,八爷怎么可能会放你出行,要是知道还有我这个虎视眈眈的旁人的话,更是想都别想了。”
我无奈而笑,只是这是从心底溢出的幸福的笑容。我们两个人还真的挺粘糊的。只要他今天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一早上朝前,会在我枕边留下字条。于是我就乖乖地哪也不去,等他回来。多半时间便是他写字画画,我在边上研墨外加捣蛋,真正完成的画作倒是没几幅,沾上墨汁彩料的衣服倒是有许多件。
按道理来说,我是该每天去明慧那里的。嫁过来之前,我就做好了这个准备,不管怎么说,这是礼数。
明慧也是个直肠子的人。第一次去请安,她就直接说了,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我不必去她那里点卯。她连那两个侍妾也不想见,更何况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我。其实也对,有谁愿意每天有人来提醒自己,还有和你抢老公的人呢,。
我极其爽快地点头称是。我们两个,根本已经不需要什么虚情假意的客套。
走出明慧那里的时候,她突然在背后叫住我:“欣然……”
我回头,她就倚靠在窗边,风吹起她只是用簪子随意绾起的发丝……我突然有种她随时都会飘落下去的感觉,想着史书中说的那些挫骨扬灰的话,一时立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心内,一阵莫名的悲意涌起:“什么?姐姐”,我迟疑了半天,终于开口叫了出来。
她显是一愣,嘴角慢慢浮起一个笑容,却直揪得我心痛。一直认为,她是飞扬跋扈的,而她此刻现出的这丝软弱,竟让我开始有点痛恨自己。
“只是一句多余的话,现在想来,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你和那两个又怎么同呢!想必爷也已经早朝回来了。”扔下这句琢磨不清的话,她就侧身面对窗外,不再看我。
这个西窗边孤寂的背影,和知道她小产时,胤禩站立在康熙暖阁外的背影一样,苍凉落寞地阻断了所有的人。总有一些,是属于他们俩的,花开花落间,流水殇殇。谁是谁的缘,谁又是谁的孽。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种无奈;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悲伤。
胤禩每晚都会在我这里,我们谁都没提过其他3个女人。包括我第一次从明慧那里回来时,胤禩确实在屋里等我。我看得懂他眼里透出的关心,可他没有问出口。我也只是浅浅一笑:“你这府里可真是自由,我以后可以仍然过苒心阁里的生活。”
他一怔,随即大笑:“是,你可以继续做你睡到日上三竿的小懒猪。”
我腻进他怀里,手点着他的胸口,垂着眼眸:“不是说娴妻都必须在夫君之前起床,伺候更衣,送到门口的吗?”
他抓住我戳着他的手,沉声道:“可我喜欢在你的睡梦里离去,喜欢看你熟睡的样子,那样让我心安。”
我心里一颤,踟躇中抬头。他紧紧吸住我的视线,两人在无声中凝视。
良妃弥留的那天是康熙五十年的十一月二十日。
其实那段日子,我几乎是天天守在良妃的宫里。因为实在是记不得到底是哪天,所以好怕胤禩会错过最后一面,索性天天往那里跑。
那天,上午还是阳光明媚。早上我到的时候,良妃正斜靠在廊间的一张卧榻上,看着小花园里开得红艳艳的茶花。今天的她,精神看上去异常好。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反常的红润。
锦秋姑姑见到我,笑着回道:“福晋,今天娘娘气色好。早膳也用的特别多。”
我点点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一直在脑袋里跳。暗地里,我吩咐了莲儿,让祥福去乾清宫通知候在那里的保庆,下了朝,一见到八爷就立马拖这里来,最好推了今天所有的事儿,就说良妃娘娘想见他。然后去找小顺子,让他想法子把康熙引过来。
我自己守着良妃边上,一边替她捶着腿,一边随时关注着她的神色变化。太医早已对她的病束手无策,开的也多是些保守调养的方子,于病本身根本没有什么帮助。良妃自己应该是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的,可她每天看到我们都是从心底发出的微笑,这一个多月来,我从没见她叹过气抑或流过泪。
虽说我比谁都有心里准备,可是看着一朵花从盛开到凋谢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尤其是良妃这样一朵空谷幽兰。
“再美的花总有谢的时候。花无百日红!艳如牡丹茶花,又能怎样?”良妃看着我,眼里慢慢浮起一层薄雾:“花自飘零,此情难了。”
“额娘……”
“欣然,有你,额娘就放心了。”
“额娘,欣然答应过您的,一定不会忘记。这一生,我一定会走在胤禩的边上,不会拉下,不会背离,更不会对面。”
良妃笑点着头。那样的笑,美丽纯净得就象这蔚蓝天池里的一朵白云。她从来都不是出众的,可是少了那一朵,就会象蓝天缺了一个角,连天都会哭泣。
“额娘。”胤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良妃探手拉过他,胤禩半蹲在她的面前。从我这个角度看去,这初冬的日子里,他的额上竟渗出滴滴汗珠。
“欣然的话你都听到了。”良妃把我的手放入他手心“从今后,这双手再不许放开。有什么就都说出来,不要放在心里,不要去猜测,去等待。追忆和惘然只是后人看似美好的字句,这世上,最经不起消磨的就是岁月。”
看着她看透人世沧桑的双眸,凄迷的眼角有着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