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就把烟头踩熄在走廊地板上。
莎进得电梯就在仪表板前站定,慈紧随着站到莎的身后。莎抬手按了关门,又按了“6”,电梯开始缓慢上升。两个人的密闭空间里一股莫名的气压让慈喘气都觉得有点困难,试图咽口唾液使呼吸顺畅一点,但无济于事,空气中萦绕着他的什么正一点点析出,犹如大晴天里兆示着暴风雨的微弱气息渗进他的耳膜,形成块状物堵塞在喉咙里,“沙啦沙啦”地发出大得不自然的响声。晃了几下脑袋,尽量不想太多。一楼和六楼之间的位移花掉的光阴不过十秒,慈的意识里竟恍如好几个小时。就在慈诧异身处的到底是电梯还是别的什么场所时,门打开了。
慈低头跟着莎的鞋跟步出电梯,一抬头整个人怔住了--一片几乎不见底的黑暗如突袭前的猛兽屏气敛息地潜伏在角落里,身上的毛孔隐隐感觉到一双甚至好几双不怀好意的目光徘徊在全身上下,恐惧牵动着他后脑勺的每一跟发线。慈站住脚,定睛细看。只能透过别处的光源传来的亮度大概分辨出那是一处楼梯,或是极类似于楼梯的某处——里边实在暗得过分。电梯里,窗外望见的病房,前方不远处的走廊等等都装有电灯,或是白色的日光灯或是蛋黄色的灯泡,惟独这一角一盏灯都没有安装——也许本来安装了但碰巧全都碰巧坏掉了——本身又处于楼宇结构中向里凹陷的位置,致使周围的光亮能够进入其中的极为稀少。于是这里就极其不和谐地发出死一般浓重的黑暗。简直就如同印刻着恐惧的场所,慈一下子都无法将视线和肢体自行移开。
莎拉起慈的手往病房那边移步,他这才得以勉强抽身离开那个让他感到惧怕的场所。
“你太累了。”莎停下步子后,抬起的脸有一点关心的意味。
“啊……”慈的鼻音延长了好一会,但没有下文。
现在要做的事只此一件,就是实实在在的见上一面。但是慈觉得还要做点什么。对,太累了,脑子都有点混沌了,需要清醒一下,这样稍后的见面才会更真实一点。“有洗手间吗,这里?”慈双手揉了揉脸面。这才感到眼窝里深深的装满了疲顿。
“嗯?”莎有点不解。
“我想洗个脸,很累。”慈转过脸对着莎,让一脸的疲态表露无遗。
莎仔细地审视了慈的脸,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点了几下头,指向前方:“走到尽头右拐就是了。”
锈迹如前夜的梦呓般残存在水龙头上,“吱呀”一声拧开开关,水声潺潺地流出。慈伸出手,冰一样的冷,甚至可以感觉到手背上的毛孔忽地一下收紧缩小极力抵挡低温。接了把水往脸上贴,慈混沌不堪的意识顿时被冲开大大的一道裂痕,再敷上几把,裂痕迅速扩张,倦意被驱赶到意识里不为重视的角落。
慈从洗手间出来时发现没了莎的踪影。像要甩掉冰冷的感觉似的用力甩甩手,再往裤子后袋上印了印,慈在走廊里踱起步来。天开始破晓了。云层终于变得轻逸了,显出程度恰好能够与黑色区别开的暗蓝色。风依旧透着寒冷,一阵阵地往慈束起的衣领子里扎。喉咙里怪痒的,从兜里掏出烟盒。风不大但对扑灭火机口里的火苗还是绰绰有余的。几经努力把烟点着,抬头慈就瞧见莎正转身从病房里悄声而出。
慈用力吸一口烟,随着手自然下摆烟被置于身体左侧,迎了上去。莎挡住了慈的胸口,指了指他身后的金属制的长椅。
“终于睡了。”莎无不释然。
“……玛?……”慈试探着问道。
“嗯。睡得不好啊。一般凌晨才能勉强入睡,十二点那样能睡就很好了。碰上神经痛的夜晚根本就不用旨意能睡觉,痛得连话都说不好,我在旁边看都好心痛,恨不得能替我姐痛。”莎深深吸了口气,再用力全盘呼出,眯起的双眼仿佛此刻玛就在她面前痛得动弹不得而且无法入眠,不忍直视。
“……神经痛?……”慈理解不好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莎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投往地上某一点,静默了许久。
看着莎的无语,慈还想问点什么,努力但脑海中委实搜寻不找只字片语,张嘴只吐出不着痕迹的一口气,怅怅地合上嘴。
良久,莎再度开口。
“我姐,她病了很久了。”一句让慈的心忽然下坠的话。
莎没有让慈进去见码,只是让他在窗口看看。慈也很有默契的没有要进到房间的意欲。从窗户进入的光幽暗幽暗的,给玛的睡脸轻轻覆上一层安详的阴翳。虽然相隔着一扇门,但距离已不再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了,甚至让慈感觉到了亲近,亲近得足以让他失魂落魄了好些天的心终于塌实起来。幸福,慈在默念着。他没有逃开,面对了久违的幸福感,全盘承认了这份感觉的存在。只是,还有些事情要确认一遍,就好像在一扇通往未知的门前面反复搜查上面可能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当然这种搜查几乎毫无用处,再怎么样门后面的状况终归是未知的,可能花繁似锦,异香四溢,也可能尸骸遍野,触目惊心。
第十章 第十章
第十章
“深圳:寒冷天气仍将持续,明天太阳偶露笑脸。今晚到明天,多云间小云,东北风3级,气温10到15度。湿度减小可适时晾晒……”
烫得很舒适的热水确认每一寸肤体似的紧贴着慈的身体流过,慈深深抹了把脸,用力的程度仿佛是要把这些天来的倦容抹个一干二净。慈在偌大的镜子上来回擦出一片清晰的视野,打量着自己的面容。委实消耗掉了一些精神,双眼在雾气的虚掩中更是显得无神,眼窝下陷了点深度,这点深度在慈原本就消瘦的脸颊上明明白白地放大。不太硬的胡须伸展开,尽是邋遢之感。洗完澡后要剃须,慈盯着胡须很认真的确认道。
慈把积了几天的衣服用洗衣机洗了晒上阳台。两个多星期的湿度都比较大,晒上的衣物不见得会干,甚至还有增湿的迹象,情形就像是一群莫名其妙的物体麻木不仁地悬乎在半空中,水分半点都放不走,还要麻木不仁地遮挡着本来就不太充足的日光,搞得屋子里显得暗暗沉沉的。难得遇到好一点的天气,是该把衣服处理了。
慈发觉天气预报的准确性越来越高了。说太阳偶露笑脸,真的就只能偶尔几次和太阳打个照面。云层也一如预报的那样由厚变薄。好天气快来了,慈想着。
酒吧里好歹回来了点让人愿意在座位里往下陷的放松感。往下陷的感觉其实应该一直存在的,只是在于喝酒的人能否把身上所有关节放开,又或者发生的事情是否把人缠得不能动弹。此时慈固然不再觉得空气里还有那么多让他感到不适的粒子,但他还是把步子止住了。
“噗噗……”是贤在拍着慈的肩膀。力度一如以前刚好适中,让慈切实的感觉到一只大手的质感,里面甚至还带有让他的心少许安定下来的力量。
“感觉好多了。”贤的双眼向前方望着,语气里不像是在说自己。
“嗯……”慈低头看着杯里。一杯晴天。
“迷惘?”
“嗯……”慈把杯中的液体晃了晃,又放回桌子上,看着打转的液体渐渐恢复平静。
“觉得值得就去做吧,年轻只有一次啊。”贤笑了笑,仿佛在说自己已经很老了。
“呵,你不也才刚25嘛。”慈抬头看了看贤的侧脸,贤刚好也转过头来,两人相视着,浅浅的笑笑。于贤而言,慈的笑脸确实久违了。
“会笑就好。”贤低头掏出一根烟,慈随手递过桌面上自己的火机,帮贤点上。贤递过烟盒,慈示意不需要,“刚吸过。”
在慈似看非看的注视着晴天和贤静静地吸烟的时间里,侍应生来过一次。慈阻止正要欠身离开的贤,跟侍应生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贤的烟的长度竟然没有变短,跟刚点的差不多。
“吸得很密哦。”慈打量着贤唇间的烟。
贤把烟夹在手指中看了看:“对啊,在想事情。”
“说说?”
“呵呵……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这么大吧。”烟雾伴随着贤的思绪蔓延开。
“我书读得不怎么样,就对酒吧很有兴趣,再三思量之下决定到酒吧里做事看看。不过我可没你这么幸运,去是给人打杂的。”贤朝不远处的侍应生努了努嘴,转向慈带点揶揄的笑笑。
“谢谢。”慈有点不好意思。
“虽说是打杂,但是我也有在一边很认真的学,经营一方面的,进酒啊,招待客人啊,注意观察客人的需要啊。”
“想哪一天自己也开一间?”
“你看得到的啊,现在。”贤的表情里透出点自豪。
“嗯,不简单。”慈举杯作干杯状,但贤没有饮料,以眼神和手势作回敬。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偷师,算是积累了一点的经验,但手头没钱啊,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贤的烟吸到头了,碾熄在烟灰缸里。双手合十贴在嘴唇上片刻。
“对啊,钱。”慈想不出说什么好,闭上嘴等待贤的下文。
“真正让我一鼓作气的是一个女生。”
慈看了眼贤离开嘴唇的双手,又看了眼贤的目光,那目光已分明的掺杂了复杂的情感。
“是个富家女,样子一般般,但温柔,很温柔。”很字有点用力,意忧未尽的感觉。
“那天晚上喝得烂醉,还没来得及进到洗手间就在门口吐了,吐得很凶。喝太多了。我刚好经过,看着她弓起的身子突然觉得怪可怜的。赶紧拿了条热毛巾,看她好歹吐完了就递过去。她很不容易站直了点身子后,看了眼我手里的毛巾,又定定的看了我很久,那眼神……”贤思考了一会,但没找到合适的字眼,“说不清楚,反正很复杂。”
慈本想嗯一声,但声音没能顺利发出,作罢,继续听。
“我指了指毛巾,又指了指额头,然后把毛巾塞到她手里,转身想走,这时她拉住了我。我转过身,她已经抱住我了。”贤的表情好像和当时一样的不解。
“那晚她到我家睡了。一男一女单独在一间屋子里难免会想歪,但是毕竟还小啊,不敢乱来,哪像你们现在。”贤这回是不折不扣的揶揄着慈。慈笑笑,没有否认的意思。
“就一张床,我打算睡地铺,但是她没同意,就说了一句‘一起睡吧’。较之欲望,那时感到的更多的是不敢拒绝,原因不好说,大概是因为她的语气或者表情,怎么说……好像很期望,刚刚也说到了觉得她怪可怜的,就睡到一块去了。”
慈把最后一口的晴天喝掉,喉咙里故意发出很大的“咕”一声,“然后呢?”
“你这小子!别乱想,我那时纯得很。”贤拍了拍慈的头。
“痛!”慈的样子很痛苦,但看一眼就晓得是装的。
贤没有理会他,“可是……被女生这么抱着也确实不好受啊……”
“所以嘛……”慈用手肘使劲捅了捅贤,都快把他撞倒了,“然后呢然后呢?”
贤坐正身体又拍了拍慈的脑袋瓜,这次真用力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要说下面没有反应那是假的,憋得也确实够辛苦的,但是在酒吧里做事累啊,打杂的,思想搏斗没持续多久就睡着了。”
“就这么完了?真没意思……”慈的样子很欠扁,但是贤没有真扁他,心里还想这个样子才对。
“她很少对我说什么,但是时间久了就开始了解她了。想被父母疼,被关心,被爱,但是父母除了钱就是钱,很少花时间陪她。翘课,到后来索性就把学校当不存在,喜欢回去就回去,没心情就窝在家里睡,晚上就到酒吧来,喝酒都成喝水了,海量啊,和她喝过几次,没有一次是她先倒下的,顶多是我躺下没多久就靠在我身上,然后开始一点点说自己的事。”
“她曾经有个姐姐。很怀念过去一家四口在游乐场里的快乐,高高挂起像是火球的灯笼,好像放大了的钟盘的摩天轮,团团转个不停的小飞象等等,都是让她们姐妹俩欢呼雀跃的好东西。”
贤这次停顿的时间较之前那次稍长了一点,慈觑了眼他,才发现他的眉间紧了很多。
“又是一个从游乐场里回来的晚上,父母一人一辆自行车载着她们姐妹俩回家。看到路上的庞然大物,姐姐问那些是什么,载他的父亲就告诉她那是汽车,姐姐说后座的铁杆坐着难受,问他们什么时候也能坐上汽车,父亲就告诉她等他赚到钱了很快就可以坐上了。姐姐的眼神是那么的期待,让她也莫名的期待起来。只是谁都料想不到,他姐姐的这个愿望竟在一瞬间成了父母永远的遗憾……”
贤再次把话停住。咬咬牙,鼻腔里发出叹谓的声音。
“走到半路她说想吃冰淇淋,于是在一个有小店的十字路口停车,母亲带她去买。就在她们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一辆车因为闪避另一辆闯红灯的车而把方向改变了,结果就直直地对上了父亲那辆自行车。父亲下了车在稍为离开一点的吸着烟,姐姐原地不动坐在车上,两人的距离根本不远,但是老天爷偏偏就把车只对准姐姐一个人,结果,一家三口人就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和自行车一起飞出。自行车很快就倒在地上,但是姐姐一直飞到不远处的书报亭才停下,重重地撞在亭子上,砰的一下发出很大的响声……她说她永远都忘不了姐姐那小小的身躯在空中可怜地飞出的情景,永远都忘不了姐姐血肉模糊的身体……”
“父母自此拼死拼活地赚钱,为的就只有答应过她姐姐的那辆汽车。在他们那个年代,肯吃苦就会有熬出头的机会。后来钱是有了,不光是车子,只要是她想要的都能拥有,但从那时起童年岁月里很大一部分都被空白占据了。很多时候一个人在家,做噩梦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梦里见到的都是姐姐的身体在空中划出的弧度和流了一地的血……”
天气冷的关系客人明显要少一些,时间也越来越晚了,客人陆续离开,酒吧开始显得冷清起来。慈和贤不约而同地点上一根烟,吸上一口,叹气般地吐出。分别来自两根烟的烟雾很自然地融合成一体,悄无声息地溢开,分散,虚无缥缈地在黑暗中逐渐消失了痕迹。
调整了一下心情,贤开口继续说。
“为了能让她高兴一点,我想了很多办法,也把少得可怜的工资花个清光。钱她自然是有的,但是我就是不肯花她的钱,为的只是骨气。她说过,最喜欢的就是我固执的时候眼里放出的光。每当她这么说我就会想解释那不是固执,可是你知道我一急就说不好话,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很温柔很温柔地笑起,然后吻住我。”
“穷不代表快乐不起来。刚刚说了,我想了很多让她能够高兴起来的办法。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让我感觉到很幸福。只是我也发现,一直以来她的笑容始终摆脱不了阴霾,一层让我觉得爱莫能助、心痛不已的阴霾。”
“日子一天天过去,晃一晃就4年了。我不懂得花言巧语,更别提对她说那三个字,尽管在一起已经4年了,但是我想娶她,这点是再清楚不过,可以她的家境,我是配不上的,这点我心里自是清楚,即使她说她不介意,而作为我希望能够给她幸福的生活。我想到了之前开酒吧的念头。钱固然还是一大问题,但是再怎么觉得不可能的事,若真的把整副心思都放进去做,就会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