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就去吧,我倒要看看他在我面前能撑多久。主动去见他一次,我不相信我会死掉。可是下了楼我才发现,路面全是湿的,天空冷雨纷飞,刺骨的寒风将街上的落叶搅得团团转。我吸吸鼻子,没打算上楼拿伞加衣服,抱着双臂径直上了一辆巴士。我记得他住的那个地方叫世锦花都。一车的人好奇地打量我,他们都是厚毛衣厚外套,只有我一个人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冷衫,白色的裙子也是飘飘的,很显然我还是夏天的装束。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迟钝不仅表现在感情上,我对周遭的一切都反应迟钝,包括季节的轮换,我常常夏天穿春秋天的衣服,到实在热得厉害了才发现,哦,已经是夏天了啊,这才懒懒地去换裙子。明明才穿上裙子没两个月,怎么突然又是秋天了呢,这时间过得是让人愈发的迟钝了。
世锦花都在静安寺附近,可是我坐了两个钟头都没坐到静安寺,一问才知道是坐反了方向。于是赶紧下车,雨却是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点打在身上像针刺,我并没有像街上很多没带伞的人那样狼狈地奔跑,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到马路对面的站台搭车,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那种针刺的感觉,麻麻的,让我找到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世锦花都是很高尚的住宅区,狗眼看人低的保安居然不让我进去,拦着我问要找谁。我说出名字,他才疑惑地打电话到业主,得到确认后才放行。
我按响门铃没到两秒钟,门就开了,显然他已经知道我来了。可是当他打开门的时候,瞪大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个遍,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一身夏衣浑身湿透的女人就是我。
“你不认识了吗?”我哆唆着嘴唇说,嘻嘻直笑。
耿墨池一把拽过我,关上门,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没病吧,这是什么天气,你穿成这样,难怪保安不让你进来。”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到雪白的布沙发上抱着双臂央求说,“给我杯热茶好吗?我快冷死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进了厨房。我捧着他递过来的热茶并没有急着喝,而是紧紧地抱在手里,贪婪地汲取着茶杯散发的有限的热度。他在我对面坐下,目光若即若离飘飘忽忽地散落在我脸上。
“你真的很冷吗?为什么穿这么少?”
“还好啊,我不是觉得特别冷。”我虚弱地笑着说。
“你瘦了好多……”
“瘦点好,瘦点好。”
“换件衣服吧,你会着凉的。”说着他就起身拉我进卧室,从衣柜里找了一件粉紫色针织衫递给我。“将就着穿吧,这还是你以前留下的,等你暖和了身子我再出去给你买两件厚点的衣服。”
“谢谢。”我拿过衣服,也没看他,背对着他换下身上的湿衬衫。
“你以前从来不当着我的面脱衣服。”他在我的身后说。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僵尸一样地套上软软的针织毛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你不能生活得好些吗?”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不是吗?”
NO。5 他送我进精神病院(6)
“我以为你生活得很好的……”
“也还不错了,就是闷了点,没人理我没人注意我,想吵架都找不到对象,”我真的是瘦了很多,以前很合身的针织衫现在穿在身上像套了件睡衣,我走到卧室的落地窗边,背对着他说,“你看上去好像过得不错,事业也那么好,我很高兴……你过得比我好我很高兴……”
“好与不好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墨池,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我看到你真的很高兴,你这么成功……其实在见你之前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想象过无数次遇到你的情景,每次都是你很狼狈,有一次甚至还幻想你流落街头卖艺了……可是真的见到你了,看你生活得这么好,我居然很高兴,如果你真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我肯定是难过的……”
“你恨我……”
“当然。”
“现在呢,还恨吗?”
“……”
我说不出话来,觉得胃里一阵痉挛,像是有刀子在刮一样,我知道再过一会儿,这痛就会蔓延到心上,我的旧伤口又要发作了。
“我知道……你还是恨着我的……”
“我早已无爱也无恨了。”
我凄然伫立在窗前,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心中蔓延开来,我总是这么哀伤,即使此刻面对让我魂牵梦绕的男人,我还是没办法放下包袱,尽管在内心我是期待着他对我救赎的。
“把脸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好吗?”他在我身后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猛地用手蒙住脸,这几年淤积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旧伤口毫无保留地被血淋淋地撕开了。
“别看我,我的样子见不得人的,给我留一点自尊好不好,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我了……你走开,走开,我不想让你看,我的样子很难看……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也知道我应该比你生活得更好,可是生活还是一步步地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真希望一辈子不要再见到你,虽然我很想见你,都快想疯了,可我知道一见你我就控制不住伤心,我总是很伤心,十几年前就是这样了,十几年前的错误延续到今天,我总是在走过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我知道我病得不轻,根本没有痊愈的可能……”
我捂着脸痛哭失声,无边的黑暗和绝望让我浑身发抖,我想不通人生的规则怎么如此残酷和无奈,我活得好孤独,总是不够清醒,无法判断,失去方向,一不经意一不小心走错了路,再回头时已到了悬崖绝壁。
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箍紧了我,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魂牵梦绕的声音真实地鼓动着我的耳膜。
“现在再谈什么对错已经没有意义,我们两个可怜的人,在那么一种情景下走到一起,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即使不是因为祁树杰和叶莎,我们还是可能会碰到,虽然这种方式让你我痛不欲生,但碰到了就是碰到了,你又何必对怎么碰到的耿耿于怀呢?”
“不,你不了解,”我拉开他的手猛地转过身,瞪大眼睛,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你永远不会了解,就是这样一种相遇让我无法确定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我看不清你内心的想法,你也从来没让我看清过,现在你站在我面前,你能大声地告诉我你当初跟我在一起真的是因为爱吗?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别以为我没有自知之明……”
“你想说什么?”他隔着半步的距离审视着我,咄咄逼人,“你不就是想说我当初跟你在一起就是想报复祁树杰对吗?你怎么这么幼稚,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我犯得着拿自己的感情去搏杀吗?我对你的感情跟他们无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锥子一样锐利的目光直扎在我的脸上。他对我的感情?他对我还有感情?天哪,两年形如陌路,他居然还说对我有感情?
我瞪着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泪水自心底渗出,我想我是愤怒的,对他永不原谅的愤怒!我抱着双臂倚着冰冷的墙壁,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你从来没想过要我明白,你从来就不考虑我的感受,如果你对我有爱,两年来你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你来说算什么,你怎么跟我解释?现在看到我如此落迫,你又良心发现了,你说的话鬼都不信,我更不信,你根本不晓得我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NO。5 他送我进精神病院(7)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你想象过吗?”他逼近我,目光突然燃成了一把火,好像比我还愤怒,“你就知道你自己如何地痛苦,如何地落迫,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过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风光,简直是比神仙还逍遥快活?”
我被他的样子吓到,本能地后退两步。他却冲上前抓住了我的肩膀拼命摇着,像摇一棵垂死的树。
“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对你有没有爱,我的眼睛里全有……你这个白痴一样的女人,折磨了我这么久,居然还怀疑我对你的感情……”说着他一只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高高地抬起,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我真不明白,我怎么喜欢你这么个莫名其妙反应迟钝精神错乱的女人,你确实有自知之明,你没有一个地方值得我去爱,可是……见鬼,我就是莫名其妙地爱着你,没有理由,比你还神经错乱,放着身边大把的美女不理,天天像念经一样的在心里念你的名字,老天怎么这么没道理,把你扔进了我生活。两年来我努力得多么辛苦,想彻底地甩掉你,谁知在希尔顿酒店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努力全白费了,你让我更加神经错乱,从昨天到现在,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你打电话来我听不到……我一直都是用以前的号码,从来也不敢换,怕换了你再也找不到我……”
又是一个骄傲的疯子!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我只能感叹命运的不可捉摸,安排我们相识,又让我们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本来一个电话就可以抹平这道鸿沟,却被彼此的骄傲将距离拉得更远,两年了,只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稍稍让点步,打个电话给对方,我们又怎会落到今天这种相逢不相认的悲凉境地。
“你为什么不说话?理亏了是吧?”他吼着,我的沉默让他得寸进尺,更用力地拽紧了我的身体,几乎要把我提到半空,“你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白考儿,两年来我为了心中的这份爱日夜煎熬,原以为你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顽固不化,你到底让我怎么办?是杀了你,还是杀了我自己?说呀,给我指一条路,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正视你我的感情……”
他这么说着,就要失去理智了,英俊的面孔因冲动而变得狰狞,我在他的两手间缩紧了身体,哆嗦着看着他,忽然就冷静下来,他对我做过什么,我可以置之不理了,可我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他还说爱我的话,这比拿刀子挖我的心还让我痛苦一万倍。想想两年来我受过的苦,难道就是他一句“爱你”的话就可以抵消的吗?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爱就那么不值一文?不,这决不可以,我不会被他模糊自己的意志,哪怕此刻被他捏死在手中,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我也要保持清醒!
可是……我怎么了,我怎么两眼发黑,他还在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是本能地抗拒着在他手中滑坐在地上,像是一个垂死的病者被扔进了冰窖,没命地抽紧身体,就快要停止呼吸。
耿墨池大叫起来,拼命地摇着我的脑袋,拍我的脸,我意识模糊地看着他,觉得他那张脸竟比我梦中见到的还要缥缈而遥远……
我又昏过去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这是醒来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发现自己又躺在了床上,他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握着我的手,默默地看着我,表情分外孤独。他原来也这么孤独,深刻的孤独!我半睁着眼,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发现他居然有些苍老了,那么瘦……
唉,我在心里叹着气,他这个人啊,真是无可救药,固执得不可理喻,以为拿性命来跟我搏杀就能得到他期望的爱,就算是把两个人一起拖入坟墓他也全然不顾。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忽然吻了我,坐在床边两只手箍紧了我的双肩,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我听见他说:“别再跟我斗了,妥协吧,我们都妥协,既然彼此都相爱,为什么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的呢?”
NO。5 他送我进精神病院(8)
我的意识很模糊,不是很理解他说的话,只感觉他眼中太阳一样的光芒徐徐进入我心中,好温暖啊,我任由着他,仿佛顷刻间就要融化般无力抵抗。
他进入我身体时的感觉很熟悉,跟我们的第一次一样,有种说不清的归属感,此时此刻,只要是一个归宿,哪怕是即刻让我躺进坟墓我也会在所不惜。我忽然理解了他的固执,原来他也跟我一样,焦虑了这么多年,就是等待着这样一个归宿!
“墨池,墨池……”
我含糊地叫着他的名字,任凭自己就这么融化,我居然很享受这种感觉,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一切又回到了从前,还是那么的疯狂,他的声音,他的身体,他的气息,让我无法停止,只有他才能这么让我陶醉!
激情愈演愈烈,他喘息着,急不可耐,好像极力要找回什么似的,恨不得把我揉进他的生命,我静静地随着他,心里在想啊,即便这激情过后是一杯毒酒,我也会喝下去的,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死在他的怀里……可是这么想着,我已经是气若游丝了,浑身像浸在沸水里煮一样的滚烫,这算是真的融化了吧。朦胧中他好像抱起了我的身体,焦急地说:“天哪,你这是怎么了,考儿,考儿,看着我呀……不行,你在发烧,我得赶紧把你送医院……”
我病了,从身体到心。
住了半个多月医院后,耿墨池把我接回家,请了两个人照顾我,一个是保姆,一个是从医院请来的小护士,白天他忙工作的时候,就是这两个人在公寓里陪着我呼吸。经过这场大病,我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即使是跟耿墨池,我都没什么话讲。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其实这两年他过得并不轻松,表面是风光,但他从未在我这里赢得胜利,即使当初一脚踹开我,也没有表明他就是赢了,两年来我从未主动找过他或给过他只字片语就很让他的自尊心受挫。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啊,他必须要彻底地控制我从而挽回曾经受挫的自尊,在他的概念里,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不能保持尖锐的个性,只要能拔掉我身上所有的刺,哪怕是我遍体麟伤血流不止他都在所不惜。他是不会容许自己失败的,尤其是在我身上!
这期间从长沙传来消息,我们录的那部广播剧大获成功,上海戏剧演艺中心已经开始在排练舞台剧了,预计年底就可以与观众见面。而冯客做完这一切后果然如他事先说的那样,从电台辞职了,现在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为他的理想奋斗。出乎意料的是,老崔并没有强行挽留他,老崔给我打电话询问我的病情时说:“我早知道他想走了,以前很舍不得,但后来一想,他还年轻,我没有理由阻碍他的前程。”
“那麦子呢?”
“别提那死丫头,真没出息,算我白养她了,”老崔一提到他那叛逆的女儿就来气,“冯客走了不到半个月,她也跟着去了北京,也进了电影学院,说是学编剧,你说她的专业是金融,跟编剧八杆子都打不着,她学那玩意干什么!”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你应该理解。”我由衷地说。老崔嘿嘿的笑,感叹道,“是啊,这丫头身上那股子劲跟我当年真是如出一辙。”
“要不她怎么是你女儿呢。”
我了解老崔,嘴上说得那么狠,其实内心很欣赏女儿,更欣赏拐走他女儿的冯客。我给冯客打电话,说起这事,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老崔的闺女这么大岁数都嫁不出去,他对我有恩啊,于情于理我都得帮他卸下这个包袱吧……”
这个臭小子,得了好还卖乖!
“我说考儿,你等着啊,等我在电影学院学有所成了,咱再好好合作一次,”冯客很是煽情地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到时候咱不搞什么广播剧了,咱拍电影,你是编剧,我是导演……”
我没有说话,赶紧捂住话筒,生怕冯客在那边听到我的哽咽声。冯客他哪里知道,我现在哪还有什么健康可言,我的健康和信念全被一份无望的爱情吞噬绞碎,抑郁症卷土重来,失眠如恶魔般缠上我,厌食让我面容消瘦、精神萎靡,我常常几天不梳头,不敢梳,一梳就是大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