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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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道-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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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待回头引见,话音未落,身后竟传来费太不加掩饰的锐叫,相当尖嘎的一声悲鸣,似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受伤般的、嘶哑的长啸。

费扬直觉地回过头去,费太脸色煞白,像被武侠小说里的高手点中了死穴,泥雕木塑似的僵立着,忽然间清醒过来,挣脱搀扶着她的千伶,踉跄着向外奔去。

“妈!”费扬追过去,抓住母亲的胳膊。

费太扬手甩开他,力气大得出奇,嘴里模糊地嘟哝着,不看病,我不看病,我要回家……惊慌失措地一直朝前跑,跑了两步,跌倒,却是挥拳挡开费扬的扶助,强撑着爬起来,不要命地、一心一意地继续跑,仿佛此刻的生命里,唯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逃。

费扬傻了眼,千伶也吓呆了。主治医生和靳大夫赶出治疗室,见状,主治医生高声叫着费夫人,费夫人,意欲拔足撵上去,倒是靳大夫冷静地拦住了他。

“不要强迫她,”靳大夫沉声道,“先送她回家吧。”

3

KEN打电话给千伶,约她去看一部新上映的国产大片。这是KEN第七次约她,前三次都被她以种种理由推托掉,后来的四次,她虽然每次都答应下来,但每回都是辗转反侧,悔之莫及,于是屡次放KEN的鸽子,不断增加临时爽约的不良记录,缺席由此而成为他们短暂关系中的关键词。可是KEN锲而不舍。

“我舅舅家里,一向管教得很严格。”千伶含蓄地说。

“我保证,看完电影,立刻毫发无损地送你回家。”KEN在话筒那端如常说道。千伶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他那种热望的神情,却是触手可及。

“我去问问舅母,不过,”千伶搪塞,“我没有把握……”

“我等你的消息。”KEN愉快地笑着说。那一瞬间,千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软。

费太不会答应的,千伶知道。除非是费智信亲身打招呼放行,或是与费智信结伴同行,否则费太总是如鬼魅一般形影不离,绝不让她有机会单独外出。

奇异的是,那天千伶找遍了费宅上上下下,竟未见到费太踪影。在楼梯口碰见管家,管家告诉她,费太一早就出门了。

“她一个人吗?”

“是的,太太是自己出去的。”管家毕恭毕敬地回答。

“司机没有送她?”
药道 第五章(4)
    “太太打电话叫的计程车。”

千伶错愕。费太是日日夜夜都呆在家里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费宅的一件家具。有一天,家具也会生出脚来,不声不响地自己走掉吗?

怔了片刻,千伶不假思索地打电话给KEN,应允了KEN的邀约。约定了见面的地点,千伶又有些心神不宁了。她跑回房间,对着镜子,细细化妆,换衣服,拿起手袋,冲下楼,发动汽车。然后,她跳下车,重新回到房里,除去她的妆容,换件普通居家服,简洁清淡地去见KEN。

“这一次,你终于来了。”KEN劈面就说。

“谢谢你。”他说。

千伶淡淡一笑。

KEN买了贵宾厅的票,怀里捧着爆米花与大杯的可乐。千伶是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有时是看电影,有时纯粹是为了在喧杂的银幕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发呆。身旁突然有了KEN事无巨细地张罗着,她不禁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遥远遥远的年月,白衣青衫的少女时代,被脸上长满痘痘的同班男孩子殷殷勤勤地奉承着,又是骄傲,又是羞涩。

“叔叔真会伺候女人……”电影中,弑兄夺位的君主为嫂嫂推油时,章子怡那句销魂的台词,惹得KEN暴笑不已。千伶望着他肆意的、放纵的、笑得像孩子一般的侧影,忍不住也微微笑起来。

“中国版的哈姆雷特,”出了电影院,KEN评价,“实在是有盗版的嫌疑,盗人家莎士比亚的版。”

“无非是黑色幽默罢了。”千伶轻声说。

KEN再度裂嘴笑起来,笑得像个无思无邪的孩子。

“你常常都是这么高兴的吗?”千伶忍不住问。

“其实,在遇见你之前,”KEN收起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从来没有。”

千伶心念牵动。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有点荡气回肠的意思了。

他们静默地走了一段,KEN忽然站住,立在千伶面前,很紧张、很小心地问道,我有那个荣幸,可以跟你共进晚餐吗?

千伶下意识避开他炽热的眼光,移目街道中央。渐浓的暮色中,车灯与路灯缓缓亮起来,那些班驳的流光与倒影,那些匆促的行人与车阵,那些在向晚的微风中,一片一片地、坠落与纷飞的树叶,突然地,都有了一层无法言说的苍凉。

“我必须,赶回家去。”千伶慢慢地说了出来,她感到了KEN的失望,不必看,她都可以感受到,在他内心中的,悠长的失望,以及强烈的疼痛的气息。

“也许,我可以陪你喝杯咖啡……”她抬起头,看着KEN,迟疑地说。

KEN黯然的双眼,因为她这句随意的承诺,竟然在刹那间,明亮起来,似有万千光芒迸发,绚烂至极。千伶扭开脸,她不忍看到他的狂喜。

KEN雀跃着,提议去星巴克。他说,星巴克有一款新推出的很美味很美味的咖啡,他要推荐给千伶。千伶微笑着,摇头。看电影已属一场冒险,她怎么可以继续不管不顾,公然跟一个男人在星巴克那样热闹的公众场所出双入对呢?

最后由千伶作主,领着KEN,去了她平日喜欢的一处会所。那儿有一间昂贵僻静的咖啡馆,使用的K金的手工咖啡壶价值连城,手磨咖啡的滋味在全城独一无二。咖啡馆里有巴洛克风格的立柱和雕塑,千伶最喜欢墙壁上的花朵,绽放在一张一张的水粉画中,花朵出奇的大,全是白茫茫的、好似雾气一样的白玫瑰,令人微微有点惆怅。这些,千伶都没有说,她不想有丝毫的炫耀。她知道,像KEN这样的电视台白领,未必有此消费水准。

千伶在心里默念着,但愿不要碰到认识的人。可是一进咖啡馆,她一眼就看到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背影,枯瘦的、干瘪的、衰老的女人,费太!

这是咖啡馆较为冷清的时段,客人稀少,费太坐在靠近窗边的座位上,对面是一个男人。费太显然是在默默流眼泪,因为那个男人一边轻声慢语地说着话,一边取过纸巾,温柔地为她擦拭泪水,费太并没有闪避。千伶懵了,拽了KEN的衣袖,急速往外躲避。
药道 第五章(5)
    “怎么了?”KEN不解,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那是谁?”

“一个熟人。”千伶敷衍道。

她成功退出咖啡馆,嘘出一口长气。那个男人,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千伶凝神细想,终于记起来,是在医院见到过的大夫,飘洋过海的华裔专家。那天,她和费扬陪伴费太去找他问诊,费太却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当场夺路而逃,弄得费扬万分尴尬。

费太怎么会偷偷与大夫见面呢?是她想通了,打算接受治疗?不会的,若是治疗方面的问题,她没可能约他到咖啡馆啊。千伶皱紧眉头,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原由来。她转过身,尽量用愉快的声调对KEN说:

“一起吃晚饭吧。”

4

KEN推荐了一间位于郊外山顶的小餐馆,理由是那家餐馆有最新鲜的河鱼。千伶没有拒绝。KEN画蛇添足地强调了一句,不会再遇见你认得的人了,你圈子里的人,肯定做梦都不知道世间还有那样简陋的地方。

千伶敏感地看他一眼。他受伤了,她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越是陷落,就越是伤亡惨重。这是根本不可能更改的结局。

“放心吧,我不是随便的人。”KEN误解了她的犹疑。

“随便起来就不是人,对吗?”千伶发笑。KEN也开颜大笑。

KEN骑着他的摩托,千伶驾着宝马车,一前一后地行进在蜿蜒的山道上。KEN很体贴,在转弯处会适时地开足车灯,辅以手势,为她带路。

小餐馆果然寒素,连招牌都没有,门外一面蓝色旌旗,简单的两个字,鱼庄。绝妙的是,连店堂亦一并省略了,不过依山势摆放几张木头桌子,木头椅子。老板兼任厨师,老板娘兼任伙计,两人同时在狭小的灶间热火朝天地忙活着,那炉中燃烧着的,竟是熊熊木炭!

千伶和KEN在露天餐桌前坐下来,初时四邻尚且满座,有人喝酒,有人猜拳,自成沸腾气象。逐渐地,天色昏黑,食客们酒足饭饱,纷纷下了山。偌大的山顶,就剩下千伶和KEN。

“老板夫妇是聋哑人,厨艺很棒,而且童叟无欺,做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KEN对千伶说。

老板此时方得空闲,拿了菜单过来,果然咿咿唔唔的,连比带划地与KEN交谈,显然跟KEN十分熟识。KEN仿佛听得懂,连连点头,不时还用手比划一下。

“他说什么?”千伶好奇。

“他称赞你很美,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女朋友。”KEN翻译。

“你学过哑语?”KEN太直接,千伶忙顾左右而言他。

“我爷爷是聋哑人。”KEN说。

KEN点了水煮鱼片,点了豆豉蒸鱼头,点了藿香鲫鱼,点了小米饭。鱼肉当真嫩滑醇美,柴禾木甑做出的米饭清香异常,千伶吃得很过瘾。他们并没有喝酒,稀淡星影中,千伶却有了几分微醺的感觉。

吃过饭,月亮已经升起来,老板捧上热茶,识趣地避开。他们贪恋着月色,没有即刻离开,并肩坐在山顶,吹着风,仰望夜空。

是满月的天,四月末的月亮,却是冰凉的白色,犹如一张剪纸,轻而菲薄,淡淡的光,雨滴似的,疏疏落落散在山间丛林中。KEN打开摩托车的车载音响,反反复复地播放着一首叫做《白月光》的歌曲,低缓凄迷的旋律,隽永而伤感。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

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

却不在身旁……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

又忍不住回想……”

他们安安静静地听着音乐,都没有说话。隔了许久许久,有器乐声依稀顺风而来,大约是山底新建的一片住宅小区在搞什么庆祝活动,鼓瑟轰鸣,甚至有人放起烟花来,大朵大朵的,升腾起来,在半空中舒缓地、舒缓地绽放,片刻,又徐徐陨落,美得令人窒息。
药道 第五章(6)
    “每次看到烟花,总会让我有一种无力之感。”KEN蓦然开腔道。

“哦?”千伶一惊。

“那一瞬间的美,不可捉摸,且无法挽留,就像我们的生命与岁月,无论有多好有多眷恋,依旧是稍纵即逝,难留影踪。”KEN说下去。

千伶禁不住凝视着他。KEN的脸,近在咫尺,是那样的忧郁,那样的单柔。换一名男子,或许千伶会把这当成无比矫情的台词,但在KEN,却是动人心魄的。

“自小,我非常非常孤单……”KEN缓慢缓慢地说。

千伶很震动。

由始至终,他们仅仅见过三次,可是千伶已然发觉,KEN与她过往对异性的经验实在是南辕北辙。他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快乐的时候,像个没心没肺的幼童,而在忧伤时,却仿佛濒临耄耋之年,背负着全世界的重荷,遗世独立,孤寂地面对着死亡的阴影,以及末世日的创痛。

他的情绪,是多么多么的激烈。

“我最先学会的,不是说话,而是手语。”KEN说。

“我跟随着爷爷长大,爷爷是聋哑人,所以,我最初的世界,是无声无息的,”KEN突然问,“你看过那部叫做《暖春》的电影吗?我就像是里头那个孤寂的孩子,与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受尽委屈,受尽歧视,又病又衰老的爷爷,是仅有的依靠……”

“我的生身父母,其实就在我的身边,他们是一对被生活欺骗了的怨偶,于是愚蠢地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来彼此仇恨,彼此伤害,彼此报复,”KEN兀自说着,“婚姻,是他们厮杀、械斗的地方,而我,就诞生在那个刀光剑影的战场上……”

“我的爷爷,为了养活我,做了电影院的守门人,所以,我有机会看很多很多的电影,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到两眼发花,看到恶心呕吐,”KEN的嗓音低微下来,“电影成为我灵魂中的鸦片,怎么戒,都戒不了,有几年,我严重失眠,以致于必须坐在电影院里,在嘈杂的屏幕前,才可以稍稍睡一小会儿……”

千伶说不出话来。

“你听说过有这样的妻子吗?无数次地,在丈夫的水杯里、饭菜中放药,尝试不同的药品和剂量,想方设法要毒死他。还有,你知道丈夫会在半夜悄悄起身,试图用自己的双手,掐死熟睡中的妻子吗?那就是我的父母——”KEN哽咽,“终于有一天,我的母亲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虚伪恐惧的生活,她崩溃掉了,举起菜刀,砍死了我的父亲,而后,自杀身亡……”

千伶动容,她猛然察觉KEN的身子在轻微地发抖。

“冷吗?”她温柔地问。

KEN摇头,转脸望着她,眼神凄伤,犹如一头迷途的幼兽。

“爷爷去世以后,我远远地,逃离了我的家乡,从此以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段可怕的往事……”KEN颤抖得厉害,像是害了寒热病,冷得牙齿格格轻响。

千伶长长叹息一声,然后,她脱下外套,披在KEN的肩膀上,把他像一个脆弱的婴儿一般,密密实实地、暖暖地、紧紧地,包裹住。

5

费氏十余种新药顺利上市,费智信约了药监局的头头一家午餐,略作答谢。他叫了费扬仁希和另外几位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作陪,并且说局长的女儿也会赴约。费扬一想到局长千金那身嘻哈风格的打扮,那双水滴滴的如丝媚眼,就浑身不自在。

“费总,六厂研发的两种医疗器械,已经呈报到了药监局,呆会儿恐怕要在局长面前提一提。”仁希提醒费智信。

“医疗器械也由他们审批吗?”费扬追问。

“除掉境内的第三类医疗器械和境外的医疗器械,必须上报国家药监局,一类、二类的医疗器械都在省一级药监局审批。”仁希解释。

“这是一份礼物,小扬,呆会儿你交给局长家的小姐。”费智信递过来一只厚厚的信封。

“是什么?”费扬狐疑。

“两张去巴厘岛的往返机票,还有旅途必要的盘缠。”
药道 第五章(7)
    “巴厘岛?”费扬犯迷糊。

“你忘了吗?上两次见面,人家女孩子就流露出期望跟你一道去巴厘岛旅行的意思,我当时可是拍胸脯答应了人家的,”费智信说,“不过既然你没有那份心思,爹也不会勉强你,但是遂遂人家的意,出钱请局长的老婆和女儿出去玩一次,还是很有必要的。”

“爹,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巴结他们?只要费氏的产品质量过硬,难不成他们还敢不批准上市?”费扬直言问道。

“应酬,你懂不懂?!在中国,制药企业哪一步环节离得开药监局?人家要是心情不顺,稍微做做脸色,公司就是成千上万的损失!”费智信猛一通呵斥,“不过是场面上应付应付,人家好歹也是响当当的官宦小姐哪,哪儿就玷污了你?何况又不是叫你出卖色相,还没叫你娶她呢,你大公子就不乐意了?有点儿出息好不好?一个大男人,将来可是得由你单枪匹马接掌这么大的公司,满脑子的教条,满脑子的迂腐,怎么能让我放得下心来?我告诉你,喜不喜欢是次要的,关键是,但凡有用的东西、有用的人,都得玩转悠了!连个把女人都哄不利索,还算什么男人?!”

“爹,我——”

“好了好了,”费智信按捺住怒气,朗声一笑,拍拍费扬的肩背,“儿子,爹送你一句话——不是爹说的,是人家船王说的,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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