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知心捉弄他,“不是巴巴地跑到酒店去问,什么汤最有营养、味道最好、又最适合孕妇进补?”
“不是不是,”于斌连连摆手,脸也红了,声音也结巴了,“我、我真是去应酬来着……”
“应酬会专门带着你家的汤罐?”知心一语戳穿他。
于斌手里拎着的,确是他家那只祖传的黑色汤罐,于斌用它给知意送过好些美食,每回都有不同的借口,有时说是母亲煲的好汤,有时又说顺道买的。
于斌大窘。
“好了,知心,你就会欺负于斌,”知意解围,“于斌,刚好我有点儿饿了,这就尝尝吧。”
许爸爸许妈妈外出散步未归,于斌笨手笨脚地到厨房取了餐具,乘一碗汤,递给知意。知意小口小口地啜饮,不住口地夸汤味醇香。于斌羞涩地笑,一脸的欢天喜地。
药道 第四章(7)
“晚了,回去休息吧,明早还上班儿呢。”知意温言道。
于斌奉若圣旨,乖乖儿地打道回府。
“真是个实心肠的好人,”于斌一走,知意就叹息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点都没变,还跟小时候一样,那么善良,那么老实,那么不得志,他家里的长辈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总希望他排名在前,结果落榜名单,他是第一个,裁员名单,他也是第一个,叫人看着都心生恻隐。”
“没办法,对于于斌那样的人来说,命运就是一根大闷棍,有本事一次一次地把他给打趴下。”知心道。
知意莞尔。
“姐,为什么你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能够始终保持着两小无猜时的美好情愫?”知心感叹,“不像我那些小学同学,一个个变得面目全非。”
“没那么夸张吧?”知意笑吟吟地审视着她,“一定是参加同学会,看到了你从前的梦中情人,大失所望,是不是?我记得谁说过的,爱,就是爱消失的过程,你是亲身体验到了这种残酷的消失过程?”
“姐,你记不记得那个被我叫做蜘蛛侠的男生?”知心粘着她问。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崇拜人家得要命!”知意笑,“不就是会踢踢足球、跳跳街舞、个儿比一般男生高那么一头吗?你那阵子天天跑回来跟我念叨,说什么你们班也有个蜘蛛侠!”
“是,他那时候威风八面,好多女生暗恋他,结果今晚同学会,乍一见,我都不相信是他!”知心滔滔不绝,大发感言,“他胖了许多,人一胖就显得俗,可是,他的庸俗又不止是因为胖,他的西装过分紧身,领带过分鲜艳,头发太亮,笑容又太假,根本就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了,时间像是彻底改变了他,最糟的是,他选女伴的品位实在是太差,那女人打扮得花团锦簇,身上可以戴首饰的地方全部挂满了家当,连短头发上面都扣着重磅炸弹一样的钻饰……”
“俗不可耐,是不是?”知意发笑,“你眼中的那位白马王子,我原先看着就勉强得很,他有哪一点像蜘蛛侠?黑色紧身衣又脏又难看,油滋滋的刘海耷拉下来,不仅不可爱,简直可恨——又可恨又搞笑!”
“我也怀疑我的眼光,”知心不笑,苦恼道,“当年怎么会把他当成了蜘蛛侠?不就是一个满街‘得瑟’的小混混吗?恶搞而已。现在想来,他那时跳街舞扮酷的样子非常找抽!”
“蜘蛛侠本来就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偶尔换上英雄服装的普通人,人家超人和蝙蝠侠才是穿着普通人衣服的英雄哪,”知意不屑道,“初恋女友被杀了,蜘蛛侠居然可以忍辱负重,过两天又爱上旁的女人,要换了蝙蝠侠,估计是先把坏人给灭了,再蹲蝙蝠洞里生好几个月的闷气——你看看那个新出来的版本,退休的蜘蛛侠重出江湖,成了什么样儿?又乖戾又愚蠢,根本就不是正义向邪恶宣战,而是黑对黑,那坏也还不是真正的邪恶,最多把情敌揍一顿,跟老板打打小报告什么的。在老蜘蛛侠的世界里,坏人是怎么被处理掉的?要么自取灭亡,要么幡然悔悟,幼稚得可耻。更为荒唐的是,这老头除了辱没公共使命,私生活还一团糟,他一生的爱人,居然因为体内储存了他有放射性的精液,得癌症而死!”
“姐!”知心惊呼,“你不是一向都不喜欢这些玩意儿的吗?我可是从来不知道你对动漫有这么深邃这么精辟的研究!”
“去!少给我戴高帽子!”知意笑着打她一下,突然间神色灰黯,“还不是因为你姐夫,他生前最喜欢……”哽咽着,说不下去。
知心不由得紧紧拥抱她,心如刀绞。
“不要紧,我不会再伤心了,因为我已经想清楚了,你姐夫,他是死得其所,他是那么热爱消防工作,葬身烈火中,应当是死而无憾的,就像是他所喜欢的那种鸟,金雕,”知意轻轻说着,“你姐夫说,在藏民的传说里,神鸟金雕从不会在人间留下尸体,当它知道将死时,会竭力飞向高空,直到被闪电劈碎,直到被热浪融化。”
药道 第四章(8)
“姐!”知心忍不住呜咽。
“别担心我,要知道,他虽离去,却留给我弥足珍贵的礼物……”知意振作起来,温柔地一下一下抚摩着自己的腹部。
“别忘了,除了肚子里的小宝贝儿,你还有我,还有爱你的爸爸和妈妈,”知心安慰道,“有好多好多的人爱着你呢!”
“想想你自个儿的事吧,”知意微笑着,“爸妈好象对你那个大学同学挺满意的,夸赞他懂礼貌,知事理,言谈举止都透着好教养好学问,一瞧就是个有深度有内涵的小伙子。”
“他?有深度有内涵?”知心嗤笑,“我看哪,他恐怕是属于高深莫测、不可预知的那种人,自恋自私,再有一个特征——容易被忘怀!”
“你就刻薄吧,你!”
药道 第五章(1)
1
费扬在每月一次例行的制药车间巡查中,得知那套曾引发他和父亲激烈辩论的缩短镇灵丹注射液生产流程的方案,已经正式投入了运行。他又急又气,马上把生产镇灵丹注射液的制药一厂厂长叫过来。
“费氏造的是药,不是造水泥造皮鞋造家具,药品生产的每一道工序都关系到个体生命的安危,没有经过精密的验证,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绝对不能够擅自尝试!”
制药一厂的厂长嗫嚅着,不敢申辩。
“对于一家制药企业而言,质量永远重于效益,岂能贪图一点蝇头小利而视消费者的健康为儿戏?!”费扬高声责问,“你说,是谁允许你们提前投入运转的?到底是谁批准的?!”
“是我!”
费扬回头,费智信伫立在他身后,神色端然。费扬叫了声爹。费智信沉声道,跟我到办公室。也不多说,掉头大步离去。费扬急走几步,跟上。
进了办公室,费智信往椅子里一靠,顺手把一叠卷宗啪一声扔到他面前。费扬拾起一看,是关于镇灵丹注射液缩短流程与节约成本的一份详尽的预算报告,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爹,我明白,这样的确可以为企业创造更大的收益,”费扬恳切地说道,“但是,人命关天,即使这中间仅仅存在着百分之一的风险,我们也要用百分之百慎重的态度去对待……”
“这些大道理,你是用来教训我的吗?”费智信双目喷火地打断他,“与我对话之前,请你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场跟身份!”
“爹,我的意思是,”费扬急急辩解,“万一有人用药后出现不良反应,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费智信漠然道,“你爹我,是在大风大浪里打下的江山,每前进一步,踩在脚下的,都是软绵绵的尸体,而不是鲜花加美酒!”
费扬作声不得。
“你以为自己锦衣玉食,活得清白,活得崇高,而你的爹,活得市侩,活得功利,是不是?”费智信强压怒火,冷笑着,“大少爷,请你算一算,你在国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为你买的房子,为你交纳的学费,哪一分,哪一厘,不是出自费氏药业的利润?!现在倒好,你小子学了知识,拿了文凭,见了世面,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跑来挑剔你爹的生意!”
费扬垂下眼睑,无话可说。
“任何一种药品投入临床实践,都是有可能要付出代价的,这方面的例子,我可以给你举出一大溜: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来氟米特,在日本导致41例患者发生间质性肺炎,其中16例患者死亡。美国强生制药公司生产的镇痛药芬太尼透皮贴剂,不也卷入了导致120人死亡的风潮?美国的默沙东公司是全世界著名的企业,他们生产的‘万络’你知道吧?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局发布的报告说,‘万络’具有引发心脏病的副作用,默沙东公司迫于压力,在全球停止销售此药,但是《星期日泰晤士报》还不放过人家,危言耸听地说,据估计,‘万络’可能导致近2000名英国患者死亡,在全球可能导致6万人死亡——这些数据够可怕了吧?是不是足以导致每家制药企业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可是每年照旧有如此众多的新药上市,照旧有如此众多的医药企业赚取不菲的利润!假如每个人都像你费少爷这么畏首畏尾,前怕狼后怕虎,全国人民恐怕都还停留在吃草药的阶段!”费智信戏谑道,“这也怪我,这么多年,一心栽培你阳春白雪地读书、上进,结果忘记了教给你最基本的道理——”直直逼视着费扬,“做企业,靠的是人脉,靠的是霸气,靠的是经验,而不是依靠你脑子里那些抽象死板的条条框框……”
费扬的手机就在费智信越来越慷慨激昂传授生意秘籍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接听,是费太的主治医生打来的,告诉他,上次推荐的那位治疗幻肢痛颇有经验的美籍华裔大夫,已经帮忙约好,请费太即刻前往医院一趟。费扬挂了电话,把情形大致跟费智信说了一遍。
药道 第五章(2)
“去吧!去吧!”费智信不耐烦地挥手。
费扬落寞地转身。
“站住!”
费扬回过头,眼中略有惊喜。他以为父亲回心转意,决定放下手中事务,陪同母亲一道前去医院就诊。然而,费智信只是说:
“小子,你给我当心了,不要传染了你母亲身上的妇人之仁!”
2
费扬心事重重地驾车返家,费太正携了千伶,立在屋檐下为鹦鹉喂食。费太在费宅的日常事务不外乎两样,一是照顾费智信的爱鸟,二是监管费智信的爱妾。前者费太尽职尽责地做了十几年,已然是深谙鸟道,费智信偶有欢喜时,会称她为鹦鹉妈咪。后者却是费太自动揽来的活,同样是做得鞠躬尽瘁、死而后矣,对此,费智信却是不首肯,不反对,亦不评说,两人之间似有相当的默契。
“这年头,就是你不出墙,趴在墙头等红杏的人也比比皆是。”费太经常这样不冷不热地说。
费智信总是呵呵一笑。在费宅,费智信是欧洲绅士的作派,礼貌、儒雅,沉郁低调,就像伦敦上空灰蒙蒙的雾,不大分辨得出阴晴。而千伶涵养一流,对费太的一应言说总是扮置若罔闻状。
费智信在家倒好,他一旦出差,费太就有得忙了,简直有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严密监督千伶的行止还不过瘾,居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某大款致二奶的《出师表》,每回费智信前脚刚一出门,她必定振振有辞地念给千伶听一遍:
“同居至今未婚,而中途别离,今人欲横流,情敌虎视眈眈,我又当离你经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我爱你未改初衷,一生只等你一人,盖爱你青春靓丽,欲与你长相厮守也。你宜守身如玉,以绝第三者之念,谨慎一切舞会饭局,不宜乱喝饮料,以防春药失身。穿着打扮,保守为好,吊带短裙,不宜太露。若有男性骚扰及拦路劫色者,宜付警察关其禁闭,以惩天下好色之徒,不宜惹骚,使绿帽戴我头上。牡丹卡、金穗卡、龙卡、购物卡等,皆放抽屉,内存足够,你尽管放心消费,我以为人生之事,事无大小,都需金钱,金钱开道,必能顺风顺水,全都搞定。
保安杨某,年轻英俊,口舌伶俐,守楼已有三年,人称二奶杀手,所以你得特加防范。我以为接保险丝扛煤气之事,不宜找他,必能使他无机可趁,无手可下。亲女人,远男人,此二奶所以转正也,亲男人,远女人,此二奶所以被弃也。我在时,每与你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不忠之女也。波斯猫,狮子犬,金丝鸟、绿鹦鹉,此皆度时最佳之宠物,愿你亲之信之,则你我之情,牢不可破也。我本暴富,混迹于欢场,苟全性命于黑白两道,不求流芳于百世。你不嫌我四婚,委身于我,三顾我于温柔之榻,撩我入缱绻之乡,由是难忘,遂许你以二奶之位。后值藏娇,销魂于梦醒之际,快乐于床第之间,尔来二十有一月矣。大奶知我风流,故派密探以盯梢,被盯以来,夙夜忧叹,恐行踪暴露,以致后院起火,故游击作战,每月搬家。今刚迁此地,神鬼不知,当养精蓄锐,怀胎十月,早生男儿,续我香火,承我家业。此我所以包你养你疼你爱你更甚也。至于补偿回报,尽管直说,则房子车子一个不少也。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末尾费太千篇一律地添加一句,天下没有哪个女人能容忍家外的野花,只有我,将你接到家中,有得吃有得住,还不要求你传宗接代,你若有什么对不住智信、对不起我的非分之想,苍天不容!千伶不争辩,不抗议,默默倾听费太的教训,忍着笑,忍着怨,忍着气,承受着费太诸般尖刻而滑稽之举。
当下费扬接了母亲,驱车赶往医院,千伶主动作陪。费太坐在儿子车中,裹着与时令不符的厚厚披肩,依然是凄雨冷风般的瑟缩相。
费扬不提与父亲之间的冲突,自知事起,他便从不在母亲跟前撒娇诉苦,知道母亲体弱,知道母亲对父亲言听计从,不过是徒然给她添加烦恼罢了。他驾着车,一味说些公司里的八卦花絮,譬如外地供货商口音走调闹出的糗事,力求博得母亲欢颜。
药道 第五章(3)
“……有一次到潮汕地区出差,供货商设宴招待我们,这家伙举起筷子在滚烫的火锅里一边搅拌,一边热情地说:‘大家别客气,滚了(煮开)就吃,吃了再滚(煮开)……’”
“……饭后招待我们上船游览,很认真地交代:‘今天风大浪大,吃点避孕药(避晕药),免得头晕。’然后招呼大家:‘来、来、来!请到床头(船头)来,坐在床头(船头)看娇妻(郊区),真是越看越美丽呀!’”
费太明嘹他的苦心,很捧场地笑一笑。倒是千伶,听得兴致盎然,真性情流露,仰起尖尖下巴,哈哈大笑,笑得呛住。费太面呈不悦,掩住嘴,斯文地咳嗽一声。千伶会意,赶快收声,正襟危坐,扮淑女状。费扬看她一眼,不是不同情的。
抵达医院,费太的主治医生已经在治疗室候着了。室内另有一名年过半百的陌生大夫,个子很高,脊背挺直,清癯面孔,两鬓班白,有一双极为深邃极为沉寂的眼睛。
费扬猜这便是主治医生口中的美籍华裔专家了。果然,主治医生一见费扬,立刻迎上来,态度谦恭地为双方作介绍:
“这位是从美国来的靳大夫。”
“靳大夫,这就是我向您提到的费氏药业的费公子,他的母亲罹患幻肢痛已有二十几年。”
“您好,靳大夫,久仰您的盛名。”费扬客套地与靳大夫握手。靳大夫微笑,不语,却是伸出两只手,紧紧握住他,轻轻摇一摇,两眼深深凝视他。
“靳大夫,这是我的母亲,劳驾您费心了……”费扬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母亲由千伶扶携着、稍后一步缓缓走进来。
他正待回头引见,话音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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