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孙子,过来吧。”费奶奶察觉到费扬的等待,直起身子,将费扬领到了佛堂隔壁的茶室。
费奶奶的茶室是照晚清样式布置的,陈设了费智信从天南海北收罗而来的古董家具。室内雕梁画栋,有镂空的屏风,有青瓷花瓶,有太师椅,有八仙桌,有整块的古木根雕,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药道 第十六章(7)
“我听到你爹在大厅里嚷嚷,”费奶奶坐下来,数着念珠,随口道,“是为了什么?靳忠烈吗?”
“咦,奶奶,您也认识靳忠烈?”费扬奇怪。
“前一阵子,我听管家说,有一位从美国来的姓靳的大夫,在为你的母亲治病,我就猜到,是靳忠烈,他又回来了,”费奶奶停下数念珠,洞若观火地直视着费扬,“怎么,你爹都知道了?”
“就为这事儿闹腾呢。”费扬苦恼道,他没有说出在宾馆见到的那出位的一幕,他怕奶奶震怒。
“纸是包不住火的,”费奶奶叹息一声,“过了这么些年头,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了,谁晓得延至此时,他们的事,最终还是让你爹知晓了……”
“奶奶,您能不能说得明白一些?”费扬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难道靳大夫与我的母亲,并非今时相好?他们早已暗度陈仓?”
“孩子,你何苦追问?”费奶奶抚摩他的头发,“你要知道,了解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
“是的,奶奶,我已经很烦闷了,”费扬坦陈道,“我生长在如此虚伪的家庭中,我爹疼爱的,不是我的母亲,是别的女人,为了这个,我一直深深同情我的母亲,以为她是为了爹的薄情而终日忧郁愁苦,没想到,她一样也会红杏出墙,倾心于靳大夫……”
“小扬,千万不要怨怪你的爹妈,其实他们都有苦楚,”费奶奶眼中有了泪光,“要怪啊,全怪奶奶,如果不是奶奶犯下了生死之罪,欠下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债,费家几代人,也就不会被那该死的诅咒所纠缠……”
“奶奶,别傻了,那些异端邪说是不可信的,”费扬脱口而出,“要真是什么诅咒,为什么不是从爹那一辈开始?为什么要等到您的孙辈才应验?”
“你不懂的,”费奶奶执拗地说,“你爷爷走得早,我年轻轻地就守了寡,三个儿子,就剩了一个,这还不算是报应?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你爹,你爹恰好又是这么的能干,干出这么大的一番事业来,却眼瞅着生出了缺胳膊少腿的孩子,这不是乐极生悲是什么?这样的折罚,等于拿着一把刀,戳我的心窝子,比什么都要来得狠,来得痛啊……”费奶奶潸然泪下。
费扬不忍再与她分辨,沉默地替她擦去眼泪。
“你妈是个苦命的女人,答应奶奶,不要因为她欺骗了你爹,做出了伤风败俗之事,就瞧不起她,毕竟,她是生你养你的母亲,你应该善待她,孝顺她。”费奶奶认真地说。
“奶奶,您怎么——”费扬吃惊不小。恪守传统的费奶奶,居然会出面为出轨的费太开脱罪名,这可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这桩事中,你爹你妈都是无辜的,就连靳忠烈,他也是无辜的,”费奶奶再度坚持道,“始作俑者,都是由我惹来的那道诅咒……”
药道 第十七章(1)
1
费奶奶讲述的那段有关费太与靳大夫的情感往事,在见到知心的时候,费扬一字不拉地告诉给了她。他们呆在住院部大楼背后的樟树林里,费扬倚着树干,形神俱疲。
“发生了这种事,我却没办法谴责任何人,”费扬道,“就像奶奶所说,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命运操纵的木偶,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身不由己。”
知心由于过度的震撼,根本找不出安慰他的话。
“我没有想到,尚未谋面,我就失去了一个姐姐……”费扬无限凄伤。
费奶奶对他说,费家的畸形儿,不是两个,而是三个。他所见到的双胞胎,是费太娩出的第一胎畸形儿,龙凤胎,一男一女,一经出世,就把小镇的助产士吓得晕厥。
费智信当机立断,把两个可怕的婴儿隐藏了起来,并且付给小镇的助产士一笔钱,让她对外宣称,费太生下来的,是死胎。
那时的费智信,在北塘制药厂已经苦干了十几年,从学徒、勤杂工,一路做到了承包人。他三顾茅庐,把从医学院毕业的高才生靳忠烈请到厂中,担任分管业务的副厂长,相当于掌管命脉的技术总监。
在最初的合作中,费智信敬重靳忠烈的学识,靳忠烈钦佩费智信的胆略,两人引为挚交。未曾婚娶的靳忠烈时常出入费家,与费奶奶和费太都非常熟识,费奶奶甚至一度将他看作自己的儿子,每当做了什么好汤好菜,总不忘记请他到家里一起品尝。
跟费智信暴躁粗野的脾性相反,靳忠烈温文而儒雅。因此,费家一有家庭纠纷,费太就禁不住向他倾吐,而他对弱质纤纤的费太亦是十分怜悯,颇有耐性地从中调停,不断地帮她和费智信化解纷争。
费太诞育了畸形儿之后,不明原因的费智信对她相当不满,口出恶言,动辄拳脚相向。看着粗暴的丈夫,看着两个奇形怪状的婴孩,费太伤心欲绝,她不愿意冒险再生孩子。
“生!再给老子生!”费智信在家中狂啸,“老子就不信邪!”
不得已,费太怀上了第二胎。彼时,费智信和费太并不知晓那道诅咒,费奶奶费尽心思地隐瞒着他们,每日苦求菩萨,满心热望费太腹中的胎儿能够平安。
可是,费太生下来的,依旧是吓人的怪胎。费智信暴跳如雷,痛斥费太无用。费太无从争执,只能整日以泪洗面。生下婴孩第九天,费智信喝得烂醉如泥,故意带回一名发廊女,朝着费太一通疯狂责骂,然后当场搂着那女人拂袖离去。
躺在床上的婴孩哇哇大哭着,费太终于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刺激,冲动地跳起身,掐住了婴儿的脖子。孩子哼都没哼一声,就被费太掐断了气。醒悟过来的费太,追悔莫及,操起一把菜刀,对着掐死孩子的那只手,重重地砍了下去。
惊恐万状的费奶奶战战兢兢地把靳忠烈叫来,靳忠烈冷静地帮忙收拾了残局,把血流如注的费太送到医院,及时做了截肢手术。
“我母亲的手,就是那样残缺的,”费扬对知心说着,“她的幻肢痛,也是从那时候肇始的。”
面对儿子儿媳的悲惨际遇,费奶奶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她把那道诅咒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让费智信和费太接受断子绝孙的事实。
过后,虽然费智信想方设法地为死婴弄了张正当的死亡证明,免除了费太的牢狱之灾,可是夫妻二人受损的感情,已不能修复。费智信自此浪迹于声色犬马中,对待费太一日冷似一日。而费太亦对畸胎的成因恍然大悟,迁怒于费奶奶,家里的气氛,渐成冰窖。
在极度的绝望中,费太几次三番寻死。费智信很是厌烦,索性夜夜笙歌,通宵不归,把费太拜托给靳忠烈照顾。靳忠烈受人之托,每天抽空陪伴在费太身侧,好脾气地安抚着她。
费太在靳忠烈的悉心照拂下,慢慢地康复了。她和靳忠烈的关系,也渐渐地暧昧起来。一个中秋的夜晚,费奶奶外出归来,一推门,靳忠烈和费太衣衫不整地搂在一起。
药道 第十七章(2)
费奶奶轻轻掩上门,保持了缄默。
“奶奶既自责,又怜惜我妈,”费扬说,“她觉得我妈不是那种作风轻浮的女人,跟靳忠烈的苟且,不过是重创后的宣泄,并非出于本意。”
“你奶奶很开通。”知心忍不住说。
“不是开通,”费扬否认,“是善良。”
不几日,药厂传出靳忠烈窃取了新药配方逃走的消息。很快,费太第三次意外怀孕了,她不顾费奶奶和费智信的反对,坚决要生下这个孩子。
“如果这一次,仍旧是残障儿,我会带着他,远离费家,从此不再回来——放心,我保证不会连累大家。”费太凛然表态。
“奶奶说,这一回,上天眷顾费家,奇迹发生了,我母亲生下了四肢俱全的我,”费扬说,“也就是在我出生后,我爹为了感谢神灵的眷顾,大兴土木,在家里,替我奶奶建造了一间佛堂,让她老人家全心向佛。”
“真拿你们家人没辙!”知心苦笑,“老人家就罢了,你母亲是贤妻良母,眼光有限,也不说了,但是你爹,简直荒唐得没谱,堂堂一药业公司老总,一边搞着科学研究,一边深信鬼神狐怪!”
2
靳大夫寄往美国的检验报告尚未有结果,知意却出现了严重的心肺功能衰竭,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面色青紫,口唇不住涌出白色的泡沫。在病房里通宵陪伴她的于斌,见状吓得冲出病房,大声喊医生救命。
知心在半夜接到于斌的电话,心急火燎地叫醒许爸爸许妈妈,惊慌失措地赶到医院。知意的病房已经站满了医生和护士,正在用电击打她的胸腔。知意在强电流的冲击中,上半身一下又一下地往上弹起,木僵僵的,像是一具塑料做成的玩具娃娃。于斌光脚站在走廊上,一见着许爸爸许妈妈,就放声大哭。
一番争分夺秒的抢救后,知意的症状暂时缓解。综合诊疗小组的专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将知意重新转入重症监护室,轮番守护,严阵以待。
知心和许爸爸被靳大夫叫到办公室,靳大夫取出一叠知意的临床化验报告,细细对他们解说,知意的病情,到了生死攸关的状态,如若再不对症下药,可能小命不保。
“一旦发生多脏器衰竭,恐怕就无力回天了。”靳大夫说。
许爸爸控制不住自己,热泪滚滚而下。
“我提出的复合型中毒一说,综合诊疗小组的成员意见很不统一,”靳大夫告诉他们,“有些专家同意我的猜测,有些专家却表示质疑。”
“但是,要进行充分的论证,已经来不及了,”靳大夫说,“病人生命垂危,眼下,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保守治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去理论病因,第二个方案是,按照我们的推测,从解毒的角度下猛药——不过,这么做,我需要承担很大的压力。当然了,这两种方案,究竟如何实施,需要你们家属来做最后的定夺。”
“有风险吗?”知心呆呆地问。
“有的,”靳大夫肯定地说,“两种方案都会有风险,前一种,病人也许苟延残喘半载数月后,深度昏迷,成为通常人们所说的植物人,而后一种,操作不当,可能导致真正的中毒,后果不堪设想。”
“大夫,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许爸爸不甘心地追问。
靳大夫挑挑眉头,没有回答。他看了知心一眼,知心明白,他不愿意说出那个“死”字。
“爸爸,我们相信靳大夫吧,”知心对许爸爸说,“因为事情已经不可能变得比现在更糟了。”
“我得问问你妈妈。”许爸爸泪眼模糊。
惊魂甫定的许妈妈昏昏沉沉地坐在重症监视室门外,每隔两分钟站起来,到紧闭的门边望一望。知心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接连点头。
“知心,你姐姐不会有危险吧?”她抓着知心的手,反反复复地问。
知心知道许妈妈已经没有任何判断能力,在跟许爸爸和于斌进行了简单的商量后,知心在治疗单上签了字,同意按照靳大夫的推断,立即进行解毒疗法。
药道 第十七章(3)
综合诊疗小组的成员召开了紧急会议,迅速核议了靳大夫提出的解毒方案。新的药物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徐徐输入知意体内。靳大夫换了消毒服,在监护室里,亲身监测知意的状况。
“家属请不要走开,用药以后的二十四小时,病人随时可能出现中毒性猝死。”综合诊疗小组的专家神色凝重地知会许爸爸许妈妈。
许爸爸呆若木鸡,许妈妈嚎啕痛哭,哭得背过了气。于斌则抵着墙,揪住自己的头发,闷声不响。突然间,他垮掉了,悲痛欲绝地以脑门去撞墙,砰砰砰,砰砰砰,发出一阵阵的钝响。
“傻瓜,你气糊涂了不是?你以为你的脑袋是铁做的?!”知心一把拽住他,把他摁到椅子上。
“为什么不让我替知意受苦?”于斌哭泣,“老天,让我代她去死……”
“你别咒我姐姐啊!”知心故意板起脸,“谁说她会死?”
“知心,我还没跟你姐姐说,我想娶她做老婆,”于斌悲从中来,“我从念中学就爱上了她,我做梦都想和她结婚,我要和她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等姐姐一醒过来,你就好好儿向她求婚吧,玫瑰,香槟,还有戒指,一样都不能少……”知心哽咽,说不下去了。
费扬在清晨时分闻讯赶了过来,很细心地拎着一大盒餐点跟饮料,逐一递给他们。许爸爸许妈妈连看都不要看一眼,费扬只好将盒子放到一旁,走到知心身边,握着她的手。
五个人就这样不吃不喝地在重症监护室门外呆着,到了下午,许妈妈发生低血糖,险些昏倒在地,被护士强行推进病房,挂上了点滴,许爸爸不得不抽身前去陪同。费扬、知心和于斌继续等待。
一天一夜过去了,靳大夫总算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他的眼圈青黑,下巴布满胡须,看起来无比疲倦。知心冲了上去,一叠连声地问,怎么样?我姐姐怎么样了?
“病人的生命体症趋于平稳。”靳大夫说。
“药用对了?”于斌问。
“是的,”靳大夫道,“她逃过了这一劫。”
3
KEN用摩托车把千伶载到她的公司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吻别,而后目送着她步态优雅地迈上公司的台阶,跨入透明的旋转门。
进入大堂,千伶佯装低头整理皮包,一闪身,避到了一棵盆栽植物的后面,眼看着KEN骑在摩托车上,正一正头盔,轻捷地一踩油门,神采飞扬地离去。
KEN一走,千伶也随即出来了。她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胡乱转悠。千伶一直没有把辞职一事告诉KEN,她不想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为自己操心。
因此每天她都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假装在公司做得很好。晚餐时如果KEN关切地问到她的工作状况,她会撒谎说,上司是一位很有绅士风度的洋人,同事们都毕业于名校,不是海龟,就是土鳖。
“在这间公司里,可以学到更多东西,将来会很有前途的,”千伶笑吟吟地说,“只是会忙一点。”
辞职后,她确实比以往更忙,忙着找工作,周旋在一家又一家的职介所,递上一份又一份的自荐信,参加一次又一次的面试。有一回,她差点找到了新的岗位。
那是一间音像制品公司,老板是一个中年萧瑟男,瘦得像根棒棒糖。在人才招聘会上看见千伶,他眼前发亮,对着千伶的简历,赞不绝口。纵然千伶大学毕业后的七年里,除掉新近在台资公司的失败经历,差不多全无职场历练,他仍然热诚地称她为难得一见的“资深白领”。
千伶被他灌了迷魂汤,自我意识膨胀,与他畅谈有关音像市场的前景问题。无论千伶胡诌什么,都会得到中年萧瑟男的大力认可,他不断地打着响指,不断地说着“OK”,专注地谛听她的每一句话,仿佛千伶是来自华尔街、身价百倍的高端人才。
“丁小姐,欢迎你的加盟!”最后他伸出一只潮热的手,与千伶紧握。
药道 第十七章(4)
当天千伶就被他带到了公司,他的坐驾是一部被撞瘪了屁股的奥拓车,车内散发出劣质香水与脚汗混合起来的恶臭。千伶忍不住皱皱眉。
“前几天被人追尾,但是公司业务实在是太忙了,都没空送去修理厂,”中年萧瑟男察言观色,歉意道,“生意好的时候,送货的车经常周转不过来,他们就开我这辆车去,弄得脏兮兮、臭烘烘的。”
千伶宽容地笑一笑,不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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