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恰恰是我感觉最失败的地方,”费扬居然不恼,诚恳地与她探讨,“父亲给了我优质的学习条件,可是,在国外呆得太久,我竟然荒疏于爱的练习,以至于当我可以重新跟父母和奶奶朝夕相对的时候,我已经不懂得如何去洞察他们的需求,如何来表达自己的爱意……”
“你是独生子?”知心打断他。
“是。”
“你在国外时,你的母亲,一定很想念你吧?”知心忍不住问道。说实话,她实在无法想象远离父母的滋味,她和姐姐,是爹娘的心头肉。
药道 第六章(8)
“我的母亲,长年疾病缠身,奶奶每日呆在佛堂,念诵经文,”费扬惆怅,“我想,我不在身边,她们两个人,肯定都是非常寂闷的。”
知心突然想到千伶,她很想替KEN问问费扬,那么丁千伶呢?她不是长年住在舅舅舅母家吗?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呢?是不是特别嫌贫爱富?布衣出身的KEN在她那里,到底有没有机会?但知心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没有造次。天晓得费扬会是什么态度,万一他一经知情,首当其冲,高唱着门不当户不对的调调,来个棒打鸳鸯,KEN那就太惨了——
“知心?”费扬轻声唤她。
“呃?”知心醒过神来,仰面看他。
“知心,”费扬低低温和地问道,“从明天开始,我可以天天来见你吗?”他俯下身,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眼光有些迷离。
知心来不及作答,她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时刻——沉寂的夜色,模糊的树影,费扬近在咫尺的脸。他正在温柔地、一点一点地逼近她,他的双眼有星光,有乱梦,他的呼吸撩动着知心的面孔,湿湿的、热热的,很痒很缭乱。
知心心头一慌,赶紧拿出捉弄他的架势,往前一凑,顽皮地仔细看他一看,而后快步退开。费扬定定神,不安地问,怎么了?
“你的鼻毛,”知心拖长嗓音,“该剪剪了……”
“是吗?”费扬尴尬得要死。
5
千伶靠在床头,捧一册厚厚的原版英文小说,念给费智信听。这是费智信临睡前的晚课,像小孩子睡觉之前必得听一个诸如狼外婆之类的故事,抑或是虔诚的基督徒必得向天上的父做一段祷告。
费智信躺在丝绒棉被中,双眼阖拢,鼻息均匀。千伶的声音逐渐放低下去,事实上费智信的英文程度很差,根本不晓得她在念些什么。千伶由看英文电影而修炼出来的上佳口语,在他这儿,纯属浪费。
幸而费智信从来不计较她念的内容,千伶逮着什么就读什么,有时是报纸,有时是电影海报,千伶甚至还给他读过《小王子》。
千伶的嗓音越来越低微,终于,她停下来,凝视着费智信的睡容。稍等片刻,她关掉了室内所有的灯,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安眠药瓶子,千伶倒几粒出来,也不数,用水吞下。靠在床上,点起一支烟。她真觉得疲倦了。
“还没休息?”费扬敲了敲门,进来。
“你爹刚睡下。”千伶直起身,整整睡衣。
“给他念书了?”费扬拿过她床头的那本英文小说,看看标题,放下,“爹的英文没到这种程度吧?”
“念什么,并不重要,”千伶笑一笑,“可能是家里太安静了,他反而需要有一点噪音才可以安然入眠。”
“还是抽烟?”费扬看着她手头的半支香烟。
千伶点点头。平常在费太跟前,她是从来不抽的,维持着幽闲静淑的古中国小妾形象。费太太不知道她有此嗜好,否则多半会吓得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你的安眠药也还没戒掉?”他又拿起她的安眠药瓶子,摇一摇,叹息一声,一边摇着头,“提醒过你了,会上瘾的,你打算几时改?”
“我那位爱唠叨的外婆,去世多年的老外婆,又复活了吗?”千伶弹弹烟灰,望着他,笑。
费扬也笑。
千伶对费智信这位嫡亲的公子没有丝毫的恶感,相反,他们单独相对时,气氛甚至是愉悦的,仿佛一对善于调侃的亲姐弟——费扬比她小不了几岁,而且,他尊重她,同时,在他母亲苛责她的时候,暗暗照拂着她。这些,千伶不是不知道。
“我和爹去公司的时候,你呆在家里,会不会很闷?”费扬问。
“并不,”千伶吸一口烟,无意深谈,“你知道的,你爹经常让我去看场电影什么的,何况管家也会买最新的碟片回来。”
“妈妈跟奶奶——”费扬欲言又止。
药道 第六章(9)
千伶看他一眼,他想说什么?
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费扬周到地替她拿过来,递到她手里。千伶看一看来电显示,胸口失控地大力跳动两下。
“有事?”费扬敏感地问。
千伶不置可否。
“改天聊。”费扬知趣地掩门退出。
手机执拗地响下去。千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深深吸烟,徐徐吐出,室内的烟圈缭绕不绝。手机轻柔的铃声不依不饶。然后,千伶忍无可忍,按下接听键。
“是我,”KEN在电话那端,心平气和地说,“我在你家门口,费宅,你舅舅的家,对吗?”
千伶拉开窗帘,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静寂、幽凉。宅院离马路尚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延绵起伏的草坪,几棵高大的进口玫瑰树,被园丁照料得很好,模模糊糊地开出一朵一朵碗口大的花,香气漂浮在夜晚潮润的空气里,被风稀释了,变得淡至若无。
那是费智信挑选的花种,花盛的时节,他经常会亲自叫人采摘下来,插在卧室的花瓶里——一个酷爱鹦鹉与玫瑰花的老男人。
“我看不到你。”千伶静静地说。
“看见了吗?那些——光?”KEN在听筒里问。
遥远黑暗的马路上,有一些亮闪闪的光影。千伶逐渐看清了,是荧光棒,细小细小的荧光棒,微蓝的、幽黄的,宁静渺茫的光,闪烁着,曳动着。
“千伶,”KEN低唤她的名字,“我想见你……”
千伶的喉头有点发哽,有一些潮湿酸涩的液体失控地冲涌进她的眼眶。忽然间,她心跳如鼓,不能自持,中蛊似的,推开房门,越过梦魇一般幽长幽长的走廊,一口气奔下楼去,穿过花间甬道,穿过玫瑰树,穿过草坪,一直跑出院门。
KEN就站在空旷的公路上,身后是他的摩托车,车载音响开启着,响着那首悠缓的歌,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KEN的荧光棒,绑在他的摩托车上,像是一簇一簇的小火焰。再远处,是一条流经这座城市的内陆河,河水湍急,奔流不息。
“谢谢你,千伶,谢谢你肯来见我。”KEN的眼睛里有光,熠熠生辉,千伶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缩小缩小的倒影,白色的睡衣,头发乱乱地垂在肩膀上,一个着了魔的女子。
“KEN,请你理智一点,我们已经过了18岁,不再有资格放纵。”千伶镇静自己,温言劝慰道。
“我知道的,所以我不会吹着口哨,大声叫你的名字,”KEN一口气接下去,“所以我不会在你拒绝下楼见我的时候,赌气掉头就走。”
“我会一直等着你。”他看着她。
千伶说不出话来。
“去兜兜风,可好?”他轻声邀请。
那一瞬间,千伶骤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力抗拒。而她当真做不到。她不能自己地,接过了他递来的头盔,坐上他的后座。
KEN的摩托车在公路上疾驰,发出很大很大的声响。夜风强劲地扑面而来,千伶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依偎着KEN的后背,整个人,如在一场深邃寂寥的梦境里,轻轻飞。
药道 第七章(1)
1
费扬嘱仁希到财务部查了一查,立即得知,北塘制药厂的原址,目前的用途是仓库,并无任何赢利,却按月为五个工作人员支付薪水,且薪资不菲。
“名目是什么?”费扬问。
“清运工一名、收发一名、保安三名。”仁希说。
仁希查询的结果是,这五名工作人员不在费氏的员工名册里,不参加员工培训或者公司的会议,工资领取凭单上亦无各自的名姓,皆以“北塘”二字涵盖。
费扬困惑。这些蓝领员工,领取的却都是高级白领的银响,这与费智信锱铢必较的风格大相径庭,其中必定有猫腻。难道有人瞒着费智信,浑水摸鱼?
再请仁希帮忙查问下去,得到的答复益发荒唐,说是找不到有关那间仓库的货物流通存单,也就是说,那里根本就没有存储过什么货物,是空置着的。五个高薪人员,守着一处空无一物的房产,实在是不可思议。
“费总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豢养着无用的闲人,”连仁希都不能置信,“这种做法,确实有违常理。”
“难道真的是……”费扬顿住。他想到了位于北塘制药厂隔壁的棺材铺,那个肥硕妇人的说法,人体实验。他没办法说出来,单单是这几个字,已然令人毛骨悚然。在北塘的见闻,他一返程,就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仁希,惟有这一点,他略过不提。
更为奇异的是,查问尚无清晰的结果,他们的行为却已经被费智信所掌控。费智信把费扬单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
“听说你和仁希在调查北塘?”
“我在公司的简史中看到北塘制药厂,它对今日的泱泱费氏而言,可谓是一块功不可磨的奠基石,”费扬谨慎地观察着费智信的表情,把事先想好的一篇话流利地说了出来:“既然这块地属于费氏所有,我想,能否在那里开辟专门的费氏发展陈列室,以供参观与纪念……”
“想法很好!”没想到费智信不仅大加赞赏,而且居然推心置腹地与他追忆往昔,“小扬,你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不知道爹那一代人创业的艰辛——最开头,爹只是北塘制药厂的工人,工种是货运,呵呵,小扬,你想得到吗?就是开着拖拉机,把成品药从车间运送到火车站,再把生产材料从火车站运回到厂里,每天都在崎岖的山路上来回奔波。有一次,我驾驶的拖拉机车速过快,一不小心翻到山崖底下,差点把命给送掉……”
“爹,我明白,费氏发展的每一步历程,您都走得十分艰辛。”费扬由衷地说。
“小扬,在北塘制药厂建立费氏陈列室,是个好提议,至少,要让后人铭记住费氏艰难的发展史,”费智信再度肯定他的创意,接着却是话头陡转,“不过呢,这件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眼下是没有精力、没有人手去运作的,或许晚两年,等你接替了爹的位置,爹空闲下来了,再来筹措也不迟。”
“那地方面积不窄,就这样空置下去,不是太浪费吗?”费扬赶着问。
“谁说那是空置的?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吗?那是一个仓库!”费智信盯着他,加重语气,“仓库里头堆放着生产车间的机器,全部是刚刚淘汰下来的进口流水线,当初购买时全是天价,眼下暂时撤离下来,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派上新的用场!”
“是这样啊。”费扬做出释然的样子。
然而他知道,所谓堆放废弃流水线的仓库,不过是爹在糊弄他。费智信把他当成了一无所知的花花大少,其实他早已经透过仁希以及自己秘书的帮助,学习和了解到了费氏的主要生产流程,包括每一处仓库设立的地点与主要的存储功能。北塘制药厂,是从来就没有出现在存放物资的名单中。
“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意,爹很高兴,”费智信再一次重复道,“等过几年,你真正独立了,能够为爹分忧解难了,能够接下爹肩上的重任了,爹会亲自来开辟这个陈列室,把它设置得尽善尽美,让它从此成为费氏发展的一块活化石。”
药道 第七章(2)
那一刹那,不知是为什么,费智信的脸上,突然青筋横生,老态毕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像是濒死的兽类,黯灭无光。
费扬不忍心逼问下去了。可是费智信的话,非但没能让他释疑,反倒更为忧虑。对于北塘制药厂,费智信的堂皇言论,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他对那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无名员工莫名其妙的高薪,都是心知肚明的。那么,他到底是在掩藏什么呢?
不是闹鬼,就是搞人体实验……肥硕妇人的话蓦然间蹦了出来。封闭的院墙,隐身的员工,奶奶的神秘行踪——费扬简直不敢想下去。
“费总!”费智信的秘书敲门进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秘书向费智信汇报,市东区儿童医院打来紧急电话,一名患儿在输入镇灵丹注射液的过程中,突发意外,猝死。
“猝死?”费扬大惊失色。
“通知咨询部。”费智信丝毫没有慌张之意,极其镇定地交代秘书。
“小扬,你随咨询部的人员一道,去现场处理一下。”他从容地吩咐惊慌失措的费扬。
2
费扬与咨询部经理驱车匆匆赶往市东区儿童医院。费氏药业有一个紧急事故处理小组,对外的称呼则是冠冕堂皇的咨询部。
他们赶到时,猝死的患儿已被推入太平间。发生事故的病房被医院的保安临时封锁起来,但现场一片混乱。患儿的亲属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医院大厅哭天抢地,患儿的主治医生也被他们团团围住,脱身不得。
“你们来啦!”儿童医院的负责人迎了出来。
“费经理,您先避一避,我来协谈。”咨询部经理体贴地说。
费扬依言,随儿童医院的负责人到办公室稍坐。负责人递给他一份患儿的病历,费扬草草浏览一遍,病历天衣无缝,记录着患儿从入院到猝死这两个钟头发生的所有细节。
“14:25,由家长送达,独立行走。体温38。5摄氏度,咳嗽三天,经查,咽部红肿,心肺功能无异常,无既往病史;
……
14:40,转入普通病房。静脉输入镇灵丹……;
15:10,烦躁,主诉口渴、头晕;
……
15:25,面红,高热,体温41摄氏度;
15:30,全身抽搐,呼吸困难,寒战,意识不清,停止注射;
……
15:45,休克,浑身皮肤青紫;
……
16:30,抢救无效,死亡。”
“过去,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医疗事故?”费扬字斟句酌地询问儿童医院的负责人。
“类似的医疗事故倒是没有,可是跟上个月的那次意外事件十分相似,”负责人说,“这也是我们第一时间通知贵公司的原因。”
“上个月的意外事件?”费扬觉得蹊跷。
“您不知道?”负责人起身翻出另一份卷宗,递给他。
费扬接过一看,是另一名患儿的抢救记录,与前面的那一份,症状惊人地一致。都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输入镇灵丹注射液半个钟头左右,发生原因不明的高热、寒战、乃至休克,所不同的是,那名患儿被救了过来,住院两周以后,平安出院。
“当时由患儿家长提出要求,经过了严格的医疗事故鉴定,结论认定我们医院操作规范,用药得当,抢救得力,没有丝毫的责任,高度怀疑是药品的因素所致。”负责人告诉他。
“然后呢?有没有对药品进行进一步的核定?”费扬一叠连声地问,“另外,你们能够确定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吗?比如进药渠道的问题,肯定不是过期药,肯定不是假冒伪劣药?”
“查过了,这些环节都没有疑点。”
“那么处理结果是什么呢?”费扬急问。
“最后由患儿家属跟贵公司达成了一致的意向,具体的解决方式,我们也不是太清楚。”负责人爱莫能助地耸耸肩膀。
咨询部经理协谈完毕,与费扬回公司复命。在车上,费扬焦灼地盘问他事情的经过。咨询部经理并不隐瞒,承认儿童医院负责人谈到的事件确有其事,患儿康复以后,其家属接受了费氏药业的处理意见,在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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