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开了她的问话,说道:“既然伤心若此,为何不索性哭个痛苦?摆着张笑脸对谁?”
她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有人喜欢用哭来表达痛苦,有人喜欢用沉默来表达痛苦,还有人喜欢用笑来表达痛苦,我便属于最后一种。”悲欢饮尽,穷哭亦难,惟有一笑,佯作枉然。
他不说了,她便兀自快饮,愁多酒少,不一会儿便空了酒壶。她把酒壶推在一旁,靠着阑干不语。他却道:“你若还想要,我便去取。”
她摇了摇头,望着那空了的酒杯,轻声道:“不是已经满了吗?”
他不解,但见秋高月明,斟了一泓月色盈杯,清辉静静地流泻,一夜的凄冷便随酒气散开了,浓得人拧眉抿唇,却是双目枯槁,无泪亦无语。他不知她所说的“满”,是悲惘,是浓愁,更是千杯不解的思念。
今宵残月高悬,照尽一世悲欢离合。时光溯流,多少个缺月夜里,愁绪满怀,故人眉目犹清朗,只如今高堂旷野两茫茫,纵然相见,终不似少年游。
第一百二十八章 ;雨后却斜阳
元武二十年九月之朔日夜,武帝崩殂,举国同悲,服素以奠。次日,太子继位,登太清殿总览朝政,群臣进谒,昭告天下,号宸帝,改元曜武。
夏凉四境一时激起千层浪,六个月前素来体魄强健的武帝旧病突发,来势汹涌,册立名不见经传的十三皇子林宸封为太子,此事本已引非议纷纷。未曾想一波尚在,一波又起,短短六月间夏凉的执掌者更迭迅速,皇子间暗流汹涌,争储夺嫡,京师猜测纷纭。不料太子一扫宫阙,巧握兵权,诸王失势,星云斗转,江山易主。
沉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听茶肆中食客们高谈阔论,流言纷纭。她一笑,抬头对云愔说道:“这夏凉易主,你们云家也易主了?几个月不见人影,这一回来就陪我上茶肆来闲饮叙旧了?”
云愔以手支颔,一袭白衣晴衫,玉带闲束,中悬翠珏,玉色温润,人亦清朗。他以指轻叩桌面,扬眉浅笑,甚是慵懒,转睛笑道:“夏凉易主,我们的事便也差不多了。你说他能容这帮邪教歹人在他的眼皮底下作乱吗?”
她为眯起眼,莞尔轻笑,似是一只调皮的小猫,曼声道:“好个借刀杀人,盛世乾坤,贼子战战,你们这些伪正派也该画妆上台了。”
“我们可是青白门户,你一路上也开销不少,欠着你的早相抵勾销了。再说你毫发无损,这买卖可不亏。若还有嫌怨,清茶两盏奉上,权当我请客了。”他眉眼含笑,颇有无赖模样。
她推开茶盏摇头道:“啧啧,听听这话,三两月吃喝便抵我一命了,算来相识一场,竟如此贱卖。世道不古,人情何薄也。”尾调悠长,倒是平白拖出了几分凄凉味道。
他不禁一笑,两相对视。午后秋高晴好,茶肆喧喧,几句调笑间,又似回到四年前的音鸣城下了。
少顷,她正色道:“我可有言在先,这茶是叙旧茶,兼有赔罪之礼,你可与竺清漪说明白了?”三两下便划清两人界限,你是你,我是我,不若当年。
他睫羽忽闪,笑容乍顿,却是须臾间又谈笑自若:“我的事她素来清楚,自不必刻意言说,你且安心,早知你挥霍无度,此番我囊中钱银饱足,区区茶肆不足挂齿,任你挑拣,不必忧心茶钱羞涩,还得回屋请清漪差人送来。”话锋一转,又避开旧情不谈了。
她正忧心他伤怀旧故,平惹哀情,此话一出,她便忍俊不禁了:“休凭空捏造,误我名声。当年是你硬要饱啖珍馐,每居华舍的,我不过是恭敬不如从命耳。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眼下喝两盏茶,你还嫌怨了不是?”言罢,又轻哼一声道:“彼时两家财力尚不算雄厚,振兴之业任重道远,你倒也是舍得。”
“对你,我向来很舍得。”他低头拈着手中的茶杯,轻烟漫染,双瞳潋滟,似笑非笑,声沉若磬。
她一时哑然,怔忡踟蹰了片刻,他便又朗朗笑道:“不舍得这些银子,怎换你心甘情愿帮我们这一回?但凡惹了你的,哪个有好下场?若是怠慢了你,你一翻脸不认人,我们这十余年惨澹经营可是弹指倾覆了。”
三言两语间,话锋又转回轻松调笑上,她暗自舒了一口气。两人游弋在模糊的边缘,不断打擦边球,彼此试探又轻巧避开,如同两鹰对峙,盘旋交锋,艰难地维持着这种薄比白纸的朋友关系。
茶客们还兴致高昂地谈论着新皇帝的谋权路,愈论愈奇,有言道当年武帝争的梧桐地宫之所以空无一物,恰是宸帝偷天换日为之,而后宸帝又凭借地宫中的财宝游刃于诸王间;有言道宸帝私通羌羯六王,骗取其支持兵镇诸王,迫释兵权;又有言道宸帝蛰伏多年,笼络人马,暗中挑起诸王争斗,乘其不备总揽兵权,诸王恍悟已晚。
各种言论纷出,却无一与她有关,她不禁长叹一声,自嘲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且高居至尊,意气风发,可怜我寥落巷口茶肆,听人高论,无一字关切。”又抬眼扫了他一下,幽幽叹道:“莫说山珍海味了,便是一两盏薄茶微贱,也需看人脸色。”
他低笑两声,目光如杯中茶韵般绵长,慢条斯理道:“只是某人之意不在香茗与薄茶之间,亦不在玉宇与巷陌之间。一诺兑现,纵无半分谢礼,亦足矣。”
“可怜此微薄之愿,亦是毕生难偿也。”她快饮一杯清茶,恨不得千杯入怀,醉个一死方休。眸色深沉,唇齿留憾,年岁渐增,此恨不减。
他眉目流连,似要看穿她心意一般,手中茶杯轻转,白衣掩去半边容颜,看不全此刻神色。“诸行无常,你又怎知毕生难偿?”他低声探问,深沉的语调掩去了平日温柔,亦掩去了微茫的落寞。
她烟眉倏地一跳,不料他竟接着说了下去,所幸挑破窗纸直抒胸臆:“听过爱美人不爱江山,河山拱手但求美人一笑的。可曾听过为美人今后安稳,暂先置其性命不顾,自己抽身观虎斗,坐收其成,再同侥幸保卒性命的美人携手与共的?”
“确无先例。”他悠然斟半杯清茶,又道:“但也从未有女子同你这般恣意,他知道你不会死,再者若真有意外,也能护你周全。说来你在任何人眼中一直是个意外,惟有他捉住了这点反加以利用,而你也毫不出乎他的意料,全身而退了。换做是你,不觉得一劳永逸甚是划算吗?”
她迎上他严肃中带几分玩笑意味的眼神,缓缓直起身,眯着眼笑道:“你们都这么说,反倒是我不信才是不智之举了?”她咬了咬下唇,复启声道:“你这么说,又是为了谁呢?渊……”
他摩挲着茶杯的手指蓦然一滞,是多久没听她这样轻呼自己了?她叫自己渊,而非云愔,又是什么意思呢?他略一沉默,眉眼低垂,顷而启声道:“是为谁……问之前你不应是很清楚了吗?还是非要听一句肯定呢?霖,你还是这般呵,明明万事了然,却非在此事上究根问底,你是怕了吗?”他抬眼看着她,目光灼灼,若流火飞星,难言的情感肆意流溢,继而倾泻,他轻声问道:“何需问旁人呢?你只是需要问自己而已。不信?你真的不信吗?”
仿佛心跳蓦然漏了一拍,她唇边的浅笑僵住了,嘴角一松,似褪下伪装一般,相视无言。辗辗转转数度春秋,其信然邪?其梦邪?每个人心中皆有一个定数,一声呼唤,一字诺言,便可以溯回光阴,重觅旧时情怀。纵然人事变迁,却总有那一人定格于心,从来相思结难解,只是自己承不承认罢了。
“渊,陪我上街走走罢。”她轻声道。
“好。”不需多言,他微笑答道。
时维九月,正肃秋天气,高风扫层云,长天万里明净。黄叶辞树,南燕北归,净则净矣犹嫌空。音鸣城街头繁华依旧,凤箫弄巧,霜竹吹彻,高楼频送玲珑语,揉弦绕云,依约缥缈。楚天清秋时节,恰是管繁弦急,韶满城阙。
两人闲过街巷,街上什物琳琅,在过去的五个月里她也早见识过了,初见尚觉精巧,频见已无新奇,许多感情便也是在大起大落后,渐转平淡了。
“算来四年余,你也未曾添置饰物。”他拨弄了一下她斜簪的细钿,拨开了几声清脆银铃,还是当年音色。
她轻嗤一笑道:“戴给谁人看?愿看的不在乎脂粉金银,不愿看的戴再多也枉然。便是你送的这一支,弃之颇为不义,而我终日南走北驰,带着也是麻烦,不如戴上,也添几分情态。”
他不禁笑出了声,说道:“倒是我多事了?”阳光细软,为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嵌上了丰润,白衣轻摇,她驻足回身,一袭青衣隽妙,恍然旧时戏游。她轻笑道:“正好相反,当初你临死还赠这一支细钿,可让我印象颇为深刻,日后在墓眠面前为你圆谎,这细钿可谓功不可没。”
他继续向巷子里步去,她随后,依稀听闻他低喃一句:“却非我本意呵。”正要问他何意,他却先问道:“日后有何打算?莫不是要赖在音鸣大师家一辈子了?”
正要驳他两句,她又蓦然想起活了这二十年,似乎当真是蹭了二十年的饭,自食其力的日子已远无记忆了,不禁暗笑,二十年步步战兢只换来个免费饭票的好处,便起了闲心,说道:“便是我想,也是云家财力有限罢。两盏薄茶也吝啬,逐客之心昭然,我哪好意思不走?今晚同爹娘商议商议,择日便启程西向,一路行医卖唱,终此一生矣。”她刻意拉长了尾音,穷酸嫌怨之气便相应而生。
他笑意浅浅,学她的语调说道:“若是传出去了,还坏了我们云家名声呢,钱财是小,名声是大呵。”复行几步,他卸下了笑颜,回头问道:“真要走?”
本是玩笑,他这一问才提醒她去留的问题。她故作轻松,恣意笑道:“是啊,需走之时还需走,宅子是音鸣大师的,他又是竺家人。你们云家同意了,竺家可还未点头呢。”
他不语,又何尝听不出她弦外之音?竺清漪是横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四年前可以借任务之便暂忘,今时今日三人同处一个屋檐之下,早已有了各自的位子。当初百般错位,终须归原。惟有她走,方能让一切归位。
两人默然同行,日渐西沉,又逢音鸣城旧俗时候,泉涌处雅士云集,琴瑟竞鸣。斜阳下丝竹凝雨,长歌碎玉,纤舞绮罗,笑语干霄,百里韶音萦绕,倾城笙歌。两人远望韶音起处,风起微末,残阳如血,丝弦牵扯出昔日共醉那一场,竟如挽歌长鸣,生生为两人纠缠的过往谱一曲终章。她只是静立远望,不曾留意身后的他闭目了瞬息,徒然太息,日已西沉。
回音鸣大师宅院后,她便同老爹和娘商议了西行之事。音鸣城地处东南,乃是繁华鼎盛之地,撇去智谋不说,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是难立足的。夏凉西面沐雨城一带因与羌羯相近,近几十年来两国不甚交好,商贸不畅,因而略显落后,惟沐雨城一池独秀。毗邻的西祀城便合适他们落居。
大致一番讨论后,爹娘亦觉可行,毕竟寄居音鸣大师居所并非长久之计,便择定半个月后西行往西祀城。议定后她便出了爹娘的厢房,准备回屋去。
半道却又是遇着君溟墨,他一脸冰霜,低声问道:“你要去西祀城了?”
她略一点头,才想起当初去临泠寻亲,爷爷让这个棺材脸随行保护自己,如今万事安定,也是时候辞行了,便道:“棺材脸,这一路上辛苦你了。我知道爷爷让你陪我来,你也颇有嫌怨,既然我已寻着爹娘,你便同江前辈回山谷罢。”
他冷淡的眉宇紧拧,似乎颇不满这突然而来的离别,直盯着她看。她撇了撇嘴,摊手道:“别一脸讨债相,我知道你不满,可也没办法啊。我身无分文,也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便当是发发善心做了回好事罢。反正你杀人无数,罪孽深重,我可是给了你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积点阴德下辈子就不会长一张棺材脸了……”
她越说越在理,长篇大论说个不停,似乎反倒是他该感恩戴德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她瞪大了眼看他,说道:“棺材脸,我也就那么一说,你可别当真。你罪孽深重,罪无可恕,跟着我去西祀城也洗白不了了,还是跟前辈回山谷照料爷爷比较实在。”
初打照面时他便眉头紧锁,几番对话下来更是紧如嶙石,声音也愈来愈冷:“妖女,我说去就一定会去,哪那么多废话?”他甚是不耐烦地转身离去,也不待她回话了。
她有些自讨没趣,穷极无聊地长嗟一声,一挥袖便回房去了。
秋夜西风渐起,残叶飒飒,缺月深沉。君溟墨缓步从假山后走出,凝着她已走远的背影,不发一言,想起自己方才近乎落荒而逃的行径,他不禁失笑,并非没有想要的东西,只是得不到而已。
夏凉朝堂风雨罢,斜阳唱挽,乍止还无穷。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落红应满径
时维九月之望,秋夜如水,满月如璧。沉霖坐于房中窗前,绾指拨算明日便当启程,离别已是在即。复一笑,不觉又是分别时候,人生动辄参与商,离多聚少,亦无需太过怅然。
戌时且尽,清点过不多的行李后,她便准备睡下了。
西风乍起,忽闻一阵洞箫缥缈,随风逐月。她抬起的步子不禁为之一顿,推开窗户望去,庭中空无一人,惟有一段琥珀清光摇曳,几点桂子寥落。洞箫茫远,却又似近在旁侧,她蓦然心一惊,已知吹者何人。
箫声澹澹,似秋山暮社外霖雨渐起,点滴入庭阶,碧落为宇,地为砖,雨作沉香帘。离人隔幕而望,远山明灭,夜雨朦胧,连同吹者的心绪也融入迷离之中。几点泪溅珠玉,化入凄苦浓愁,宿雨不歇,断寒风,断远眺,断却无穷思。烟波微茫,去意无端,目及不过离恨天。心似灌愁海,此身如寄,犹记萍水相逢时,箫声缠绵。荒年如流,转身云水辽阔,对望苍茫。箫声转淡,绵绵易绝,却使腊月朔风作并刀,亦难断离思分毫,一曲吟罢,终须作别。
也曾比肩纵马踏月长歌,也曾高楼与上揽霞掬云,也曾扬袖飞花吟萧载舞,也曾夜赏河灯互诉衷肠,也曾提骑绝尘共赴苍山。几度春秋几回醉,夜深沉,江潮退,悲莫悲兮生别离,彼如斯,她又何尝不然?
却又是当断则断,错遇一场,回首成灰。她狠心合上窗,灭去了烛光,辗转反侧总难入眠,心中终是有余念,却也知箫声那畔的他,一夜无眠。
新月高悬,旧情难断,此去一诀可成永别?秋月无语,空照离人。
翌日,又是天和风清日,同云、竺两家一一作别后,沉霖一行便要离去了。一堂主客融融泄泄,云愔淡然浅笑,言谈从容,没有一丝逾越友人之举,竺清漪亦是笑意盈盈,浑然女主人姿态,这一番作别看似平和,实则别扭尴尬。
出了屋,江千雪便横在她面前,一脸贼兮兮模样,她不禁失笑道:“前辈不会也想一起去罢?”
江千雪从怀中取出一小盒药膏笑道:“我可不像某些死皮赖脸跟去的人,既是分别,便拿点小玩意出来表表心意。前辈我别的不会,养颜可是最在行了。”边说还边拍拍那张三十出头的脸蛋,继而说道:“这盒药膏每日用一次,有消痕的作用。”
她抚上左眼下那道狭长的疤痕,已经淡得让她忘却了,接过江千雪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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