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一箭双雕,进退自如,害得我费了些功夫才摆脱那贼人。”他笑着抱怨。
她朗朗笑道:“我若是这么好利用,怕是也不能活到现在了。”
三人相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云天如练,恰似四年前雪桦园里千凌竞放,白茫茫一片,不知遮去多少隐情。
“年轻人倒是快意恩仇,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陪你们上下折腾。”未见其人,但闻其声便知是江千雪,话意慵懒,还满是戏谑。
“前辈若是不愿,昨日不上这船便可,何必跟着晚辈们江涛跌宕?”云愔笑意浅浅,不失礼节地回应了江千雪的抱怨。
江千雪刮了他一眼,嘟囔道:“君贤让我来杀了六王,可事情全给你们搅了,我不跟着你们避避风头,怎好回去交差?好歹他问起,我能推脱一句晚辈误事。再者多年未见东使夫妇,乘此番一会也好。”
几人闲聊了半日,从暗月往事、云竺两家旧仇到如今教中掌事、墓眠下落一一细说。她才知墓眠这二十余年狼子心也是不易,巧妙利用了一部分野心暗生的教众,除异己,立私党,暗布蛛网,偷换天日。但也正因从他者皆因“得凤者得天下”之传说,一旦传说破灭,阴谋败露,墓眠在教中也再无立足之地。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此言得之。
而今暗月易主,西使袁襄掌事,此人素来以教务为重,正邪是非各半。为图教门兴盛,明里经营酒楼妓馆,暗地结党联私,势力深植夏凉、羌羯宫廷,暗月里一时形势莫测,惟风云潜动。
一日尽于江面,游云挽余晖,春水洗苍穹,孤鸿掠影,随水北去。
各人用罢晚膳后便各行其事了,从临泠至音鸣城还需几日光景,恰好让沉霖了解这段四年的空缺。
昨夜木船驶来时她是自高处俯视的,未觉船有多大。眼下借着几点星辉再看,便知实则不然。她随意绕过船舱,向船尾走去,却见一蓝衣人背对而坐,旁边放了一把乌弓。
是当时连发三失三失皆中的那个射箭者,她心中低念了一句。船尾背月,蓝衣人坐于一片黑影里,深蓝的衣衫也染就了阴沉。
她只觉那把长弓好生眼熟,然对方毕竟是竺家暗卫的人,还是莫要唐突为好。却不想她刚抬脚要走,那人便轻嗤了一声,朗声笑道:“公主好生薄情,几年不见也不与旧识打声招呼,贵贱情何薄也。”这一声大笑破开江涛拍栏之静,竟横生几分恐怖。
她眉宇微蹙,回身看向那人,沉寂了几年的人事又随此声迸出,眼前之人一再与记忆叠合。“你是乌夜?”薄唇轻启,她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那人缓缓回身望向她,阴影里眉眼洒脱,英姿依旧。“公主好记性,算来上次别后也有三五载,我倒未曾料想还会碰面。”乌夜眼眸微敛,斜挑嘴角。
她也回以一笑,款步走到乌夜身旁,与其并肩而坐,约略慵懒道:“我倒是猜到了会有今天,当日隐村后山里,你既是不死,日后定会重来。反正我也没想逃脱这场纠葛,只是未料到你会随了他。”
乌夜目视江面,淡然道:“我既是竺家人,便不会忘竺家仇。先帝也罢,竺家暗卫也罢,只要能杀墓眠,从谁不可?”
她顺着乌夜的目光望向江面,只是漆黑一片,宛如不甚落下的凝墨。轻叹一声,她接道:“那个绯衣赤弓者是红莲罢?想来你当日当着我的面杀了他,不过是为他洗去暗月的身份而已。墓眠处处与人为敌,落得今日下场倒也是咎由自取了。”
“公主还记得劣徒,我这个做师傅的倒是颇为荣幸。”乌夜戏谑一笑,没有半点恭维的诚意,又道:“想来走的那一步也是拙劣了,所幸无何那贼人便烧了山林,怕也无人记得此事了。”
她倏地轻笑一声,曼声道:“你们倒是步步为营,可怜身后万千无辜。”
乌夜侧目看向她,那瞳中无云无月,只有一潭浓墨,乌夜也坦然笑道:“自古青史血染就,谈何生人作妄魂?不知多少条人命殁于那贼人手中,如今为诛之而舍几人性命,公主不觉甚为划算吗?还是公主心念音鸣城时旧仇?”
她饶有兴味地撞上乌夜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慢条斯理道:“几千年日升月落,改朝换代,不过是重蹈昨日覆辙,生杀予夺轮回一场,谈何青史?我自知诛之不易,不可能全身而退,然利用诸如李芸琪等不知情者,与那贼人何异?你不提音鸣城我倒忘了,这么一点,我才想起确实是有那么点旧仇,李芸琪已死,不知你这始作俑者作何谈?”那道伤疤还赫然刻在她左颊上,只是当日云愔杀乌夜不成,如今反成党羽,真不知身边几人真假。
千里泠江涛生涛灭,涵澹澎湃间两人几番对视,激荡起无限暗流。
一声鸥鹭嘶鸣,锐利地割开两人纠缠不休的目光。半晌,她起身敛容,淡然道:“最好你能杀得了墓眠,免使生人枉丧。”言罢便拂袖而去,几番敌友争缠,而今也无话可说了。
乌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低喝一声:“当初我折损几十人箭队,如今还赖我草菅人命,真不知是什么道理。”言罢,摇了摇头叹道:“这场浊世纷争,谁也不是干净的。”
别过乌夜后,沉霖蓦然觉得心绪杂乱,曾几何时自己也在乎那些要自己命的人的性命了?本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死者已逝,恩怨两断,自己方才还和乌夜叫什么劲呢?
物是人非事事休,恰思绪如麻时,她碰上了君溟墨,昨日起便没好好说过话了,眼下撞上这棺材脸,她方觉他脸色又低沉了几分。
“棺材脸,我去音鸣城看爹娘,你跟来凑什么热闹?”本来已甚是心烦,一看见他摆着那张活死人的脸,她便气不打一处来,言辞不善。
“你这妖女真是蛮不讲理,若不是师父要我看着你,我还不愿来呢。”他也没好气,又嘟囔了一句:“反正不是去看老丈人。”
她听他嘟囔了这一句,不禁笑了声,原本阴郁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了。再看他一脸冰霜,自己欠了他什么似的,她便心情大好,打趣道:“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你也不必太过羞涩,过了门就是一家人了。”
听了她的话,他明明觉得好笑,却又不表现出来,还板着那张脸,以其独有的冷傲音色说道:“还不知是谁见了旧情人就巴不得扑过去了呢,怎么也上了这船?他不是在临泠等着吗?”
她一听,脸便拉得老长,沉声道:“君溟墨,我已与他恩断义绝,休再提他半字。”
他反倒此时冷笑了一声,曼声道:“一朝他若有求于你,你还是会义无反顾罢?”
她沉默了半晌,最终闷了一句:“棺材脸,你真讨人厌。”
他不答,只是看着她。她自讨没趣,转身便要回房。他在身后不轻不重道:“记得把药吃了,带着这头蓝发去,怕是未见到东使便先被人当妖女捉去了。”
她走出几步,又蓦然顿步,猛地转身对他喊道:“道是故人心易变,你这棺材脸讨厌依旧!”言罢,又大步回房去了。
他望着她渐行渐不见,垂眸低笑。谁道不变?我故非昨,只汝不见。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似少年游…
四月伊始,倾天碧波堆雪,画舫流连,扬长帆乘风疾行,破开泠江沿江的春潮,也破开一片流金繁华。沉霖一干人等乘长船直奔音鸣城,好风助浪,几日罢,一颗共江潮跌宕之心也随船泊而歇了。
未见城池模样,便闻韶音纷然,丝竹挽清风曼舞,管弦揽朝花长吟。迢迢春水送帆来,珍馐清酒羞涩,但以笙箫迎客。徵羽宫商角千万般变化,铺一曲清平盛世,颂满腔风流尔雅。
听万千清音竞流连,忆昔时匆匆停驻,沉霖不禁莞尔道:“此地依然旧时模样呵,当初嫌怨乐理繁琐,而今自己也识得一曲半调了。”犹记当时与云愔一路北上,途经此地酒楼,他说了一个谜,她猜了几回也猜不着,几乎要疑心他的谜底是自己了,却又为些琐事牵绊,置留了一个空有谜面而无谜底的念想。时年荒凉,那种惴惴不安又掺几分酸甜的心绪已被岁月打磨得粗粝,杜宇声碎,归云无迹,千万里繁华尽失颜色。已被搁置许久的谜底蓦然翻开,多少缱绻幻梦灰飞烟灭,人事非然,却连谜题也被年岁偷换。一仰首,但见那风云无常,亘古如是,她不禁笑颜颓凝,长眉轻拧。
另一当事人却是悠然,云愔踱着缓步,淡若轻云道:“这音鸣城清明圣地,自古文人雅士皆向往之。纵是京师易主,山河换代,恐怕也是这般模样。”
听着他悠长的声调,她的心绪也被拖得绵长平淡,方宽慰,如此也好,互不亏欠,纵是不能做平白知交,彼此坦诚合作倒也不失平稳。调整了乍到故地生出的愁绪,她又换上了笑颜,浮生三千世界变化,自有一张面具以对。
君溟墨紧随着她,一路面无表情,却将她一言一行皆看在眼中。竺清漪也是沉默,双手交握,眉不蹙不展,唇不抿不启,道是毕恭毕敬,又自有一份清高。
一行人相识争似不识之人走在一起,气氛颇为诡异,惟有江千雪一人狎兴浓于酒,碰碰这家的串珠儿,掂掂那家的酒坛子,浑不似古稀老妪。
这样的气氛一直维持到走到一家酒楼旁,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眼下的伤痕,并没有太多念想。云愔的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这个小动作,不动声色道:“那家酒楼闲置了好一段时间,一直无人敢购下打理。去年云家财力稍转充裕,酒楼又是极为廉价,我便买了下来。”
她不知他买这满楼血腥味的酒楼作甚,更不知他提起此事是何用意,尚来不及疑问,江千雪便先不客气道:“这楼里楼外的死了几十个人,先前又是江湖势力管辖,三四年了也没人敢经手,人家唯恐避之不及呢,你还自己送上门来倒贴钱了。”
云愔笑得有些无辜:“那几十个人丧命于我手中,好歹我云暮城云氏也是青白人家,总得打理打理后事罢?再说前辈您看看,如今这酒楼生意哪点不如从前了?”
江千雪打量了一番,酒楼上下皆换了颜色,人来人往笑语喧闹,倒当真胜似从前。不得已,江千雪扁了扁嘴道:“嗯,确实还有点样子,看来便是残羹冷炙也有苍蝇趋附。”
她低笑了一声,江千雪话虽不好听,理却是这个理。一家来路不明又死了几十人的酒楼,无人敢贸然接手,却偏有人捡了这个烂摊子,怎不激起千层浪?于云、竺两个正派家族而言,正是立足的好时机,云愔此举确是巧妙。
她一偏头,却见竺清漪满面漠然,分明不甚喜欢这家酒楼。沉霖有些不解,于理她竺清漪不当拒,而于情她又有何芥蒂呢?再看云愔,谈笑间又移步向里城去了,两人一前一后,似亲昵又还生疏,让她着实摸不着头脑。
几经辗转入了一家庭院,数枝青竹环院,白兰娴静,早桂清癯,又以梅花尽谢,不甚宽敞的中庭亦显寂寥。音鸣城各色声乐皆于此化为乌有,庭阶寂寂,偶有小鸟啄食,人至不去。春风骀荡,暖阳清浅,入瓦缝,落飞檐,四面藤墙高立,青树参差,仿佛将一世繁华隔绝。
“这便是音鸣大师府邸了,想必东使夫妇已候于厅中,一会儿见着了不必太拘束,大师不是计较礼节琐碎之人。”云愔边推开院门,边微笑着解释。
她却偏挑字眼:“什么叫不必太拘束,还不计较礼节琐碎,这言下之意似是暗指我长幼无序,尊卑不分了?”
云愔尚未答,君溟墨便先哼了一声:“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为着这礼节繁缛之事两人没少争过,便是有外人在场也不敛色分毫。
她偏头瞪了他一眼,回敬道:“清明节尚有些时日,某些棺材还是把盖子盖好,免得吓坏了路人。”
正此际,一阵熟悉的笑声自庭中传来:“许久未见,霖儿还是那么牙尖嘴利的。”紧跟着便是两个相挽的身影向院门贴近。
回头对上他们目光的一刹那,她原本分外平静的心蓦然揪了起来。来前便想不过是见见爹娘,纵然分离三五载,亦心知终会相见,便如外出的女儿回家探亲般自然。只是再见他们略微消瘦了的形影,眼角叠笑,鬓染秋霜,还是那一脸微笑,却让她喉头干涩,一时竟默无言。
“怎么?不认识爹了?”老爹抚过她已变回黑色的头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她一把扯过他略长了一些的小胡须,低吼道:“天底下除了我家老爹这么形容猥琐,且蓄着把又酸又腐的小胡子,还有谁这么不识体面?”头未抬,话里却是浸满酸楚了。
“你这小丫头,老大不小了说话还这么损,所幸还有点歪脑筋,若是没人家要了便先骗进去再说,可别说是你爹我教的。”老爹揽过她的肩向厅里走,高瘦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背,不让人看到她鲜有的狼狈。
娘拉过她的手,摸着指间因练剑而起的茧,声音还是那一潭乍泻的温柔:“霖儿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爹娘没用,不能保你周全,反成了你的牵绊。”娘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混合不轻不重的药味与芳香,幼时她甚是喜欢。此刻这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却熏得她几欲落泪。
“娘……别说了……你们养育我十五载,不惜同暗月翻脸,始速杀身之祸。做女儿的陨首难报,又谈何牵绊?”她死咬着下唇,声音从齿间跌撞而出,一句话说得零零碎碎,满腔酸涩几要喷薄而出。
娘也甚是动容,抹去了眼角几滴泪花,又笑道:“是娘见外了,一家人说这种话像什么样子……好不容易见面了,当还来不及呢,哭什么……”却又溅出了一星泪光。
她强自镇静,从莫大的喜悦中整理仪态,只是这种纯然的安全感太过难得,让她的心理防线在瞬间崩溃。人生二十载,何人得似此?他们于她最大的恩情便是这份毫无保留的情谊,没有血缘,甚至本是敌对,却能在岁月中酿就信任,不是血亲,更胜似血亲。这对算不上淳朴的夫妇在同她朝夕相处的十五年里,给予她已然冰封的心灵最大的安慰,让她在独自漂泊过太多虚伪假象之后,还有一处避风港。纵然冷漠如她,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逢场作戏多年,此刻却如何也换不上完满的笑容,只能勉强扯着嘴角,压下声音道:“是云愔接你们来的吗?”
娘尚未收拾好情绪,老爹便答道:“说来也是话长,当日石牙山下,我与你娘侥幸逃离墓眠魔爪,在城中藏匿数日,又无法入谷中寻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回夏凉境内,凭借旧时一些人脉沿途打听。但知晓你者不过数人,你又是整日几方逃窜,打听多时无果我们便只好回临泠了。”说到这儿,老爹竟倏地笑了几声,又道:“我们找你不着,倒有人来找我们了。暗月果真卧虎藏龙,渊那小子摇身一变便成了云暮城云氏最后一脉了。他自称是有法子找到我们,便有法子找到你,我们便将信将疑地跟他来了。也呆了有些日子,虽则你未来,然在这儿也无甚坏处,便定居了下来。”
“也不知是安了什么心思……”她嘟囔了一句,对这两个家族无甚好感。
老爹却眨了眨眼,捋着那撮得意的小胡子笑道:“指不定是来巴结……”
她瞪了老爹一眼,没有半点笑意道:“这话自家人说说便算了,眼下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说话掂量着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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