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自知比不过他心思缜密,只能依仗快棋取些胜算。而今夜,他亦显得有些浮躁,两人衣袂交错,互不相让。
局势愈逼愈紧,眼见着她的半壁河山便要失手,她却蓦然道:“棺材脸,你还是随你弟弟出去见见世面罢。”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落子的瞬间有一丝迟疑。
她依然故我,于棋枰上力挽狂澜,而又曼声道:“年轻人嘛,总是该出去闯闯的,既然已经风平浪静了,何不开始新的生活?”稍顿了顿,她又补了句:“前辈常这么说。”
“你很希望我离开这儿?”他说出这话时,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敲定一字,从中局挽回了偏角的劣势,不动声色道:“下棋便讲究一个全盘,总是着眼于一隅,自以为找到了根据点,可是会失掉大局的呵。何必如此急躁?我不过是个门外汉,输了可不光彩。”
他皱了皱眉,低头落子不语。无何,便又逆转了局势,盘上白子渐稀零,以至于最后全军覆没。
她轻吐了一口气,笑道:“其实只要稍顾全局,便会发现先前固守的那一隅是多么微小了。”
他却说道:“即便是你明知这么下封不住我的攻势,意欲力挽狂澜,也无法改变要输了的事实,可你不也没为输了而沮丧失落吗?”稍顿了顿,他又道:“再让你下一次,恐怕也是方才的走法罢?”
她沉默了,似乎听出了他话中的坚决。一切来得太突然,一如春夜的夜幕,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不讲一些情面。
纵然那夜两人只是谈论了一番棋艺,她却发现来到山谷的这一年了,成长的并不仅是她的武艺、乐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声断霁虹里
自君氿泉与日影兄妹离去后,山谷里又恢复了宁静。日复日,月复月,光阴如同失控的罗盘,一味旋转而不曾停下。荏苒间,时光又转过了一岁,翌年的暮春莺啼犹不绝,融融软软的日光铺洒于田埂上,老教主所莳之铃兰初绽,花蕊满盛流光,清风过也,便洒了一地。
来到这谷中已有两年了,沉霖的发丝随着年岁疯长,稠密的水蓝紧束于她的后背,惟有些许青丝隐于脑后。研究一年余,老教主也未有进展,转眼又临近夏日了。
一日上午,沉霖与君溟墨照例期于竹屋外的小树林,只有四人的山谷中,日子无趣得很,惟有习武解闷,而她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肆意挥洒的感觉。
今日她着了一件微蓝的水纹衫,是江千雪前些日子上镇里添置的新衣,总算不是白色的了,她便迫不及待地换上。而他一见她这副模样,便轻笑道:“愈来愈有妖女的模样了,看你这身蓝,还有那头头发,哪儿点不是引人惊呼的?”
她白了他一眼,悠然道:“只是肤色不是死人白的,看着还是个活人。”
他微微一笑,也不回驳,抽出江千雪新购置的短剑,示意她拔剑。她以一笑回应,腰间束着那柄铜纹短剑,只是转瞬间,其上之剑便已出鞘,两年来的历练已使她今非昔比,许是天资聪颖,如今已能与他动真格地过上几招了。
剑走偏锋,锋刃交接的那一霎乌铁呼鸣,随着两人背向拉开的剑势吱嘎作响,扫风般划出两面断影。山鸟是时惊呼而遁,拍打的翠羽落下,滞于空中,又被不知是谁的剑迎风劈成几段,只零落下几毫微毛。
蓦然,他一个突刺,直逼她的胸口,险象环生。而她亦非当初那般稚嫩了,毫不避讳他这一剑,一拧腕,转身便挡下了这一剑。稍加运力,排开他压制的攻势,蓝发飞洒,一甩身便转守为攻,步步逼向他的要害。
他唇锋略勾,不知是赞赏她这一记突围,还是嘲讽她过于天真。她那一剑刺过,他便顺着剑的走向任她穿过,另一只手已悄然绕至她的肩膀处。在她最为得意,正以为两年下来终可敌过他时,倏地臂上吃痛,短剑应声而落。
“下手也太狠了罢?棺材脸。”她揉着被剑柄横刺的臂膀,抬眼抱怨道。
他则了无抱歉之意,手笼袖中,旁观她拾起短剑并轻拂,淡然道:“江湖险恶,眼下不让你知道痛,以后怕是会吃亏的。”
她靠于树下歇息,抬手遮住斜穿入树林的阳光,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啊,要是遇着贼人啊,我早逃了,还跟他费这般功夫作甚?毕竟武力只是最后手段,逃不过再说罢。”有气无力的样子,透着满溢的春困。
他走近了些,唉声叹气状道:“出去了可千万莫说是我教出来的,省得坏了我的名声,好歹我……”尚未说完,他便“啊”了一声,摸着被熟透的青梅砸过的左颊,望向坐于青梅树下的始作俑者。
她上下抛着两个青梅,挑眉笑道:“棺材脸,你想我说我还不乐意呢,本来这一头蓝发已是够招人眼了,再说有你这么一个师父,人家还不当是哪来的妖孽给捉了?”
“好你个妖女,给你三分薄面还撒起泼来了,看我怎么整治你。”他气得面泛微红,运起真气击向她靠着的那棵青梅树,而后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刚想说这眼准也未免太差了,离得这么近也打不中。便有十几颗硕大的青梅相继砸下,她还来不及起身,那青梅便悉数砸在了她头上,有一颗来得晚些,她勉强用手挡住了,拍在那枚铁扳指上,青了一片。
她一站起来,十几颗熟透的青梅便滚落在地,有些尚完好,有些已破开了皮。而她脸上正挂着几条青汁,还有一缕自她额间而下,溜过左眼,滑下颈项,好不狼狈。她气恼地用手抹去那些酸甜的汁液,沾得满手皆是,新衫纹的碧水上也转眼横了几道青山。
见她胡乱地擦那些酸涩的汁液,他连忙要上前阻止,可她哪肯让他近半步?运起轻功便跳上了树,腮帮子鼓鼓的,气得不轻。
无何,她便觉得眼睛有些痛了,那些酸涩的青梅汁残留于眼中,刺得她脆弱的眼生疼,几乎睁不开眼。她倒吸着冷气,想要找水洗去,似乎是忘了自己正坐于树枝上,慌忙起身要走动,便错步摔下了树。
他眼尖,一个箭步上前便接住了从树上摔下来的她。她闭着眼,看不见,只得胡乱地挣扎着,说道:“棺材脸,你放开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去去就来。”言罢,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着要去田里取些清水,可等不到去泉边了。
他无奈地拉住她,说道:“早告诉你莫擦得那么急了,这会儿吃亏了罢?就你现在这样,不出五步必定得撞树上,还是让我看看罢。”他扶过她的肩,轻轻地拨开她左眼的眼睑。
两人头一回靠得如此近,这感觉怪异极了,令她不由自主地挣开了轻按在她肩上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闷哼道:“谁要你这棺材脸看了,不信我能走出去?那我走给你看!”撒起脚丫子便往树林外跑。
手上细腻的触感顿时换以清冷的空气,他摆了摆手,无奈地追了过去,尚来不及喊声“小心”,她便“哎哟”一声,额头撞着了树,怕被他追上一般,抚着额又跑了起来。他自然是很快便跟上了,总在她快撞上树时拉一把。
“谁要你拉了?棺材脸,快放开手,男女授受不亲。”
“你这妖女还蹬鼻子上脸了?我那是怕你撞得鼻青脸肿的,师父问起来怪罪。”
“哎呀,叫你莫往那跑了,你还一个劲往树上撞,这树可没招你惹你的。”从话语里可听出他的笑意。
“棺材脸,平日里我最讨厌你摆着张脸,跟那棺材盖似的。眼下看来,你还不如摆着张脸呢。”
两人拉扯着出了树林,曝露于广袤的阳光中,游行于平坦的谷地里。而远处,正有一对老人含笑望着。
“这两个孩子倒是愈来愈好了。”江千雪喝着新煎的青梅茶,望着远处那对满是酸梅味儿的年轻人。
老教主抚了抚长须,欣慰地微笑道:“我还怕氿泉走后,溟墨那孩子会不堪寂寞,没想到这么快便找到了新的寄托。”
“可她终是会走的啊。”江千雪摩挲着温热的茶杯,低吟道。
“那倒未必。”老教主依然含笑。
江千雪抬眼望了望身旁相识了五十年余年的老者,微蹙了蹙眉,说道:“这样好吗?”
老教主轻叹一声道:“溟墨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明月那些年里我也确然亏欠了他。他为了保护氿泉已经把自己变得孤独而冷傲,整个童年毫无快乐可言。我只能尽力弥补他,有些私心亦是难免的。”稍顿了顿,他又道:“当然,若是那丫头执意要走,我也不会强留,至于结果如何,便要看溟墨自己了……”
两人的目光越过田埂,少年们嬉戏打闹,并无太多长者们深沉的想法,也听不见那声轻叹。在流年褪去光华之前,他们还可以恣意大笑。
午后的山谷里骤然下起了细雨,于春季而言极是难得,却是坏了两人的练剑计划。是以,两人只能乖乖呆在游云居里,与面前的两位老者八目相对。
她喝了一口青梅茶,不禁皱起了眉,问道:“前辈,已是春意将阑时分了,这青梅怎地还如此涩人?”
江千雪笑着回道:“若是不涩,怎称得上青梅?你若是不喜,可以换些水喝,厨房里还有泡茶剩的热水,兑些凉的便能喝了。”
她嫌麻烦,没去,只是嘀咕了一句:“也不知这涩人的玩意怎么会有人喜欢。”
热茶腾起的水雾缭绕于江千雪的眼间,氤氲了一片,她的声音亦因此而显得缥缈了:“有些人心里有苦,这青梅茶便对味了。”
她沉默了,似乎这一屋子人中只有自己不喜青梅茶。气氛约略尴尬,她便转移了个话题,笑着问道:“爷爷,虽说这头蓝发也不碍眼,可这解药您有眉目了吗?”她当初并未料到自己体内的毒让这位毒中能手耗费了一年半载也毫无进展。
江千雪的目光首先瞟向了老教主,君溟墨不知看向何处,只是漫无目的地将目光投入雨中。老教主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这石牙谷地僻人稀,里边的药物毒物亦是多不胜数,这一年余来老夫潜心研究几许,当初采来的植物只有半数检验过了,这些植物多是稀罕之物,此间繁杂便不消说了。”
她的脸色同雨天俱暗了些,活在这异世本是不该,然还有些牵挂未了,怎能就此死去呢?“爷爷,虽然这头蓝发很招人眼,不便外出。然……然若是你找不到解药了,我想出去……”她握着茶杯的手颤了一下,轻声说道。
老教主皱了皱眉,显然未料到她如此坚决,对这里似乎了无留恋,只能说道:“你也莫太灰心,再给我一年时间罢,如若还不能……那我也不拦你。”
老教主头一回在她面前不以“老夫”自称,她能感到这句话的分量,只得默然点了点头,心里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
雨一直下到傍晚时分,老教主回屋去了,江千雪也去准备晚膳了。游云居里只剩下沉霖与君溟墨两人,两人沉默着,连彼此的呼吸亦听得真切。
“若是一年后师父还找不出解药,你会离开这儿?”他淡然道,只是目光并不望向她。
她亦低着头,轻声回道:“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儿,许多事是要有个了结的,哪怕……哪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结局。”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个结局当真不如尔愿,你打算怎样?”他似乎鼓足了勇气般,有些结巴地问道。
她望了望天花板,雨后的穹窿约略晦暗,清竹的纹理看得不真切,只是墨黑的一片。“无论是去哪,我想不会是回到这儿。”她淡然答道。
“你讨厌这儿吗?”
“只是没有我的家而已。”
“那哪儿是你的家?”
“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即便我还能找到我的父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生活了。我只是想去做个了结,之后何如,也不重要了。或许,我根本活不了那么久,要见他也不是一件易事,待这一切有个了结后,我想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两人俱是沉默了,当现实被置于桌面上开诚布公地谈论时,往往是以沉默结尾。
沉默了一会儿,他蓦然起了身,走到门外,又回头呼唤着她。她出门一看,只见一道霁虹横亘于阡陌之上,共残阳明灭。
熹微的虹光柔柔地落于她的肩头,而雨后的彩虹总能左右人的情绪,让她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情。她抽出了与短剑并束于腰间的竹笛,置于唇畔,闭目低吟,一缕清风乍泄,攀上了霁虹。
落日熔金,黄昏时分的彩虹总不会长久,她的笛声却穿得极远,谷底宽阔,自她指尖流溢的柔和乘风远播,彩虹的光辉愈淡,她吹得愈是卖力,仿佛声嘶力竭。
一支悠扬的曲子被她吹得有几分凄凉,更况乎是在暮春的黄昏里。他蓦然按下了竹笛,摇摇头道:“莫吹了,听着让人心寒。”曲声断于霁虹了,而虹光也是时灭了。
她抬眼望着他,轻声道:“你们不能左右我的选择,我知道你们始终与我不是一道的。爷爷在我面前和在你面前是不同的,明眼人皆可看出。而前辈,无所谓你或我,她是站在爷爷那边的。山谷里早有了它的关系格局,不容得我这个外人插入,而我亦不愿当个不识时务者,这就是我不会回来的理由。“稍顿了顿,她重重吐了一口气,面色肃穆,对他说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似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顿在原地无措。她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走开了,步子走得很慢,经过田原,经过阡陌,面向着夕阳,面向着青峰。他只是怔怔地立于原地,看她一步步走远,蓝色的发丝随风轻扬,染了青色的衣衫也迎风翻飞,她整个人轻得似要飞越至山头的另一端了。
那一刻,他才觉得正如她所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试问东流水
一年不过是眨眼的光阴,冬花复开,秋叶又碧,山里重复着简洁单调的节律,碾着岁月之轮缓缓向前。春日的阳光再度洒满大地,却不知此间有多少年华暗换。
“你走神了。”君溟墨淡然道,收回轻打于沉霖肩头的短剑。
她低了低眉,漫不经心道:“是啊,今天有些特别。”只是过了两招而已,她便兀自靠着树坐下了,懒洋洋的模样毫无练剑之意。
他微感莫名,不过是暮春一日耳,哪来什么特别的呢?提着短剑走近她,他问道:“今个儿是什么日子吗?”
她拢了拢垂下的碎发,自来到山谷中已有三年,如今是青丝换碧发,满头的水蓝妖异动人,却如罂粟般,美丽而致命,那意味着她体内的毒已经到了非解不可的地步了。更出乎意料的是,她连瞳仁也变成了水蓝色,不知是否为病入膏肓的征兆,她只得苦笑连基因也换了一遭。
“你记得吗?一年前,爷爷曾说,若是一年后尚制不出解药,便方我出山谷……”她淡然道,浓墨重彩的发丝随风轻扬。
“噢……是这样啊。”他佯装刚记起,心中却腾出一股遗憾甚至不舍的意味,不能言说,更不知何从言说。
她转动着短剑,时抚按剑格上的薄荷叶纹,便有一股薄荷清香弥绕身侧,带在身边许多时日了,剑上之香还是弥久不散。她望向青空,暮春的晨光落影于她的颊上,不经心般,她启声道:“三年了,我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哪怕是这般怪异的模样会招人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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