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千雪第一个响应,老教主随后,君氿泉与她虽不熟络,然也并无过节,礼仪上应和一下也无不妥,便也站起来了。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君溟墨身上,惟有他一人犹坐不立。
半晌,他方慢腾腾起了身,似是有千万般不愿,抬头却迎上她浅浅一笑,颊上因酒醴而生了两片酡云,似是春山里的桃花,白中透着股娇粉,其妍何极。似是心虚一般,他低下头去不看她,佯装执起酒杯。
五人共举酒杯,她笑着大喊一声:“干杯!”叮叮当当,五只清瓷胎杯轻碰在一块儿,恰似黄莺初啼,百转千回。她欣然一笑,初次感觉竹居里有了些隐村的味道。
第一百零五章 ;双影燕归来(…
两日后清晨,沉霖刚起床来,衣衫未整,妆容未理,只是呆坐在床上回了回神。窗外莺儿啼,蝶儿舞,绕梁翩跹,歌尽春风。
今日老教主便要启程往石牙谷去了,是以她方一改往日睡到自然醒的习惯,早早起了床,正准备为老教主送别。
坐了半晌,脑中犹是浑浑噩噩,她便放弃了回神,打算送罢老教主再来睡个回笼觉。正日次规划着,门外却想起一阵平缓的拍门声。
大清早的,该是谁呢?她心里念叨着,拖着沉重的睡意迈向门边,那响声倒也规矩,在她拖沓的脚步中戛然而止,似是等待室中人前来开门。这更让她莫名,是谁如此拘谨?不禁低按起袖中短剑,虽则此地应属安全,然提防之心不可无。
怀着些微忐忑开了门,门外来客却是她始料未及的——日影正立于门前,笑靥微起,面容约略苍白,夹杂几分倦色,衣上还带有羁旅风尘。而其兄月影站在稍远些的竹木下,暗暗注视着日影之动静。
她先是一怔,来者匆匆,全然于意料之外。后又疑问四起,恨不得一股脑全泄出来。日影看穿了她的心思,便先寒暄了几句:“我知道你定是极为惊讶我的出现,说来话长,不如进屋一叙?”
自梧桐树下一别,已有一个月的光景,不但是日影之事,此后人事是非她一概不知,正好借此机会知晓世外之事,她便邀了日影入屋详谈。至于月影,恐怕不便入女子闺房,更况乎这室外天地或更合其心意。
两人坐下后,她便迫不及待问道:“据君溟墨所言,当日井外起了打斗之后,他便再未见到你的身影,我们还以为你已经……”
日影微微一笑道:“我与哥哥早已想离开暗月了,这种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我们都厌倦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方拖延至今。当日我早料到不可避免地会有一场恶斗,借此机会逃离暗月,恐怕再无比这更好的时机了。是以,我与哥哥约定了时辰地点,而我欲趁乱逃出树林。当然,未免教主事后起疑,我亦准备好一具与我样貌身形大致相同是尸首,虽经不起推敲,然也可混淆视听一阵了。再者此事过后,教主定是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心思顾得上我的死活?”
听罢日影自叙,她不禁苦笑道:“你们这些欲离开暗月之人,无一不是借着我惹起的乱子趁乱出逃,而我自己却屡次陷入危险中,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谬事,又染上了无解之毒。”
“无解之毒?此话怎讲?”日影约略关切道。
她长叹一声,却也并无多少哀意,只是平白道:“先前在石牙谷误食了些毒草,爷爷道是地僻生异物,世间自然尚未有解。今日他便要启程往石牙谷为我寻解药去了,光顾着问,都忘了去看看他是否准备停当了。”
“那我同你一块儿去看看罢,先前只是同江前辈打了声招呼,还未见过老教主,她道是她同意了便可,但愿没有失了礼节。”日影起身道。
两人便一同往游云居去了,月影隔了些距离尾随其后。
推开门,竹屋里却是空然无人。她一笑对日影道:“许是正在房中收拾什物罢,且先坐坐,我去煎些茶来,山里泉水澄鲜,茶叶清新,你可要品一品。”转身便向厨房去,与月影擦肩而过,她只是随意一瞥,他既刻意保持生疏,她又何必枉套数落?
刚进了厨房,便见君溟墨正鼓捣着早点,清粥小菜,酥软糕点,连她需要的热茶也备好了,显然是为了给老教主饯别。
见着她来了,君溟墨也不多纠缠。时日长了,见她也算安分守己,他的言辞便也随之少了下来。虽则犹是板着张棺材脸,然恶语相加时已不多,这点颇让她省心不少,或也算得相安无事罢。
他不先出声,她也不多客套。端了茶与茶杯便要往外走,他这才问起缘故:“拿着茶要去哪?这可是为师父准备的,要喝也待师父先行饮过。”
她便道了缘由:“日影与月影来了,我可是应承了他们要上山里特有的清茶,若是空手而归,岂不是怠慢了?反正时辰尚早,你再备一壶给爷爷罢。”言罢,便又要匆匆离去。
他却是停下手中活计,墨眉轻拧,肃然问道:“等等,你说日影?她怎么回来?”
她摆了摆手道:“说来话长,以后再说罢,我先走了。”
她分明已端着茶出了厨房,他却还跟了上前,嘴中念叨着:“不行,我也要去看看……”
她不解其中意,只是嘟囔道:“有什么不行的,你还是疑心病太重,别人不说,日影我还是信得过的。算来你们也是同道中人,自小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当知彼此为人了罢?”
他却是摇了摇头,支吾着:“我不是指这个……”似有下文,断断续续不成语。
她只是不以为意,端着茶向游云居去了。不过很快,她便知君溟墨在顾忌些什么了。
进门之后,她便看见君氿泉不知何时已先一步到了。显然,他并不知情,日影或许知道君氿泉住在这儿,但恐怕也料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两人怔然对望,一人兀立,一人呆坐,眼中似有千万缕青丝缥缈,尴尬不已。
君溟墨不禁扶额,来时心中已料到几分,可当真碰上这场面,他还是感到约略棘手。他只得是干咳几声,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听到咳嗽声,日影与君氿泉俱是回头望去,便见两人端着茶立于门边。君溟墨看见弟弟的眼中有一刹那的恍惚,旋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冷得如同山崖下的深潭,丝丝寒侵骨。君溟墨心底闪过一丝犹豫,快得让他尚来不及细细体会,便飞也般逝去了。
众人皆是不语,她便先打破冷场,放下手中茶托,笑着拉过日影道:“干站着作甚,还不来尝尝这新煎的绿茶,取得可是山泉水,你奔波劳累了这么多日,这茶便当是为你接风洗尘罢!”她边插科打诨,边不由分说地拉着日影坐下了,眼神还不断瞥向君溟墨,示意他看着点自家弟弟。
君溟墨也知她的意思,便立马对弟弟道:“氿泉,师父道是想借今日收拾行李之机,整顿一下阁中藏书,你随我去打点一下罢。”
君氿泉一时怔忡,旋即便了然哥哥的用意,整理书阁是假,回避是真。他瞥了一眼日影,目中波澜潋滟,却已非向时情意。只是如此一瞥,他便点了点头,欲随君溟墨而去。
恰是此际,众人听得一阵爽朗笑声自门外传来:“是谁人假老夫之名前去书阁呀?”不是别人,正是老教主抚须步来,而江千雪随其后。浅金暖阳之下,两位老人白衣白发,烨然若神人也。
她回身望向老教主,在心中暗骂其不识情境,本可缓解的局面如今又僵硬起来。老教主却恰也望向她这边,眼中笑意斐然,似是暗喻其已心中有数。一望终了,老教主便迈过门槛,进了屋。
老教主的目光首先扫向月影,这名青年男子始终立于屋角,默而不语,即便是其妹与君氿泉尴尬相遇,他亦不似君溟墨般上前化解。其后,老教主又望向日影,方笑吟吟道:“近几日来千雪直念叨贵客且至,老夫道是谁人要来了呢,原来是双影,可是有些年未见了。”
长者在场,又是旧时主,年轻人自是收敛了重逢情绪,始终一语不发的月影先是行了个礼,其后便郑重道:“承蒙您不计前嫌,肯收留我兄妹,今日恩情来日必当以涌泉相报。”
老教主摆摆手道:“何必如是见外,既是千雪带来的人,老夫自当尽地主之谊。那些个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们兄妹也是可怜人,若究其根本,还是老夫过错呢,岂有责怪两位之理?”
是时,江千雪亦爽朗一笑,拍拍月影肩膀,附和道:“君贤此言得之。阿月你也莫太拘束了,既是出了暗月,便是不必如旧时般警惕谨慎了,放轻松些,把这儿当家便可,日子还很长呢。”虽是说出这话,江千雪自己也知不现实。这两兄妹本便是孤儿,自幼经墓眠引见入了暗月,分属墓眠麾下,哪有家可言?
月影只是点头应诺。如今虽是逃离了暗月之樊笼,亦不可掉以轻心。更况乎生杀场里出来的人,若不能做到等闲视之,恐怕早已魂丧他人刀下。要卸下杀手冰冷甚至于癫狂的面孔,尚需时日。能如日影这般看淡者,为数不多,或心中尚有余念,方能坚持至今。多半者如月影,长年的生往死来,早已麻木里心灵,若想复返自然,绝非一朝一夕。
听了江千雪之言,她心中有些疑问,便问道:“前辈,依你所言,日影可是要长住下了?”多些人总是好事,正如江千雪所言,日子还长着,她总不能成日里对着两张棺材脸和两张老人脸。
江千雪点头道:“早些年我已有意助双影逃出暗月,只是苦于无机可乘,便拖延至今。如今墓眠生死未卜,暗月上下一片大乱,惟有西使袁襄主理内务,若需恢复元气尚需时日。而传说之事尘埃落定,江湖上风波暂息,皇宫里也未有动静,可谓是千载难逢之机。我便擅自接了双影过来,想来应是件好事,大家应是无异议的。”
听闻江千雪此言,她有些诧异道:“前辈,你说的西使袁襄,可是我居于隐村时隔壁家的袁叔?”想起多年前身形约略瘦削,憨态可掬的中年男子,以及他那妒意张狂的女儿袁语思,她便不禁摇头太息。
江千雪答道:“正是此人。算来暗月四使,你的养父母东使夫妇,南使乌夜,西使袁襄,以及我这个北使,其中最为忠心的便是袁襄了。曾有传闻,他将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与羌羯皇宫中某位宫人之子掉包,让其子自幼便混入宫中,为暗月打探宫中消息,以备不时之需。而他自己也甘心隐居于隐村中十余年,半是为留意你的动态,半也是替墓眠监视东使与南使,忠心可鉴。”
她了然应诺一声,隐村中果是藏龙卧虎,暗月四使便有三使潜于其中。若是墓眠当真卒于梧桐井中,这个袁襄恐怕便是暗月的接任教主了。江湖上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又将兴起多少荒诞传说,她不禁长叹,恰又想起一人来,便问道:“前辈,我记得袁襄有个儿子叫袁子翌,你既道是他已将生生儿子与他人调包,那这袁子翌可是那宫人之子?”她想起袁子翌当年还是隐村的第二号村草,只如今或已如李芸琪般,不知漂沦何处,心中不免怅然。
江千雪却是摇头道:“前者便是闻言耳,并无实凭。袁襄其人尚属耿直,只是愚忠于暗月,方至今日,他当时带去隐村的那一男一女,即便非是他所亲生,亦不会痛下杀手。如今暗月归于他手下掌管,未尝不是件好事,或许暗月恢复成明月也指日可待了。”
如此听来,她便觉心底有些宽慰了。若是袁子翌变成李芸琪那般模样,于她而言为隐患,于世而言亦是徒添罪孽。
拉扯了一会儿暗月的旧事今况,老教主见时日也不早了,便启声道:“耽误了些时辰,老夫也该上路了,此去少则一月余,多则三月五月未易量。老夫不在时,小丫头你收敛些,溟墨也勿冲动,双影无须拘束,有什么尽管提便是了。那便劳烦千雪代为照看了。”此时,她方留意到门外已立有一宗鬓马,正徘徊低鸣,背上系有包袱干粮,行装不多,可谓是轻装轻骑。
君溟墨见师父要走了,便急忙道:“师父,徒弟准备了早点,旅途漫长,不争在这一时,何不先用了早点再上路?”
老教主却是摇头道:“耽搁了时辰,要到镇里便是晚上了。夜间行路不便,还是早早去的好。老夫准备了干粮,姑且可饱腹,那备好的早点,便留着招待双影罢。”言罢,便扬袖挥手告别了众人。
她送老教主至田间小路,瘦马徘徊,老教主回首对她报以一笑,便扬鞭策马而去,荡起泥沙渐渐。晨间青阳融融,她沐浴轻暖之中,望着老教主白如雪松的背影,心里蓦然腾起一片欣然,似是一种名为家人的感觉。
第一百零六章 ;双影燕归来(…
老教主走后,众人便又回到了屋中,没了长者调和,这气氛又回归于先时沉闷、尴尬,春蝉聒噪,扰乱一干人心绪。
到底是前辈,江千雪还是第一个站出来打破这令人不悦的气氛,笑着对君溟墨道:“君溟墨,君贤不是让你把做的早点拿出来招待客人吗?快些去拿来。”
君溟墨本不愿受人支使,然也确不愿如此沉寂下去,犹豫了一霎,还是向厨房去了。
日影却先道:“来时我已于途中用过早膳,多谢盛情款待,只是觉得旅途劳顿,身子有些乏了,便恕我不能奉陪。前辈,劳烦您带个路,晚辈尚不知厢房何处。”言罢,欠了欠身,以示抱歉。
江千雪无可奈何,便勉强笑道:“好吧,既是身体不适,便早些休息去,随我来罢。”领着日影出了屋,而日影略低着头自君氿泉身边擦肩而过,因皆侧着脸,沉霖看不清那一刻两人是何表情。
月影约略动容,便也道:“我随她去看看,便也不多奉陪,失礼了。”紧随日影而去。
待这两人走后,君氿泉也似赶大潮般对余下之人道:“今日没什么食欲,你们先用膳罢,我去田里看看师父种的菜,天气愈来愈热了,怕是要添些水了。”他面色青青,显然无理菜锄田之心,只是随意诌了个借口,继那二人走后也离开了游云居。
原本颇拥挤的游云居里,转眼便只余下君溟墨与沉霖了。两人也是无语,不知在这约略感伤的上午能提些什么话题,路过之行云仿佛皆着怨人之色,凝遏不前,愈堆愈高,遮蔽了天穹,山里霎时暗淡了,惟有凌风飒飒,却吹不散天边怒云。
然于此哀景中,一声不雅的“咕——”声骤然响起,静默是时消散净尽,连栖于香枝上之莺鹊亦惊别枝头,抖落几点山花。沉霖涨红了脸,想捂住肚子,又觉欲盖弥彰,反引人发笑,这让谁听取了皆尚不算坏,偏偏面前站着这棺材脸,让人好生难堪。
君溟墨似笑非笑,嘴角微挑,难得不算一个冷笑,却让她更为赧然。她眉头皱成了一团,直骂这肚子坏事,以前是,如今依旧,无论温饱否,总得在那么些关键时刻“一鸣惊人”,这下可好,让这棺材脸捉住把柄了。
强忍笑意,君溟墨启声道:“想吃便直言,不必以此暗示,我给你拿来便是了,且在此等等。”言罢,便速速飘向门口,平日里若无必要,他还是走路的,不知此番为何竟用上了影刺绝技。
很快,她便知此间意图了,他一出了屋,尚未走出几步,她便听得他纵声大笑,可谓是头一遭听他笑得如是毫无顾忌,仿佛将积蓄了二十年的笑意皆释放了出来。她面色更是阴沉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恨得牙痒痒的,盘算着若是得着机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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