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一沉吟,驻足仰首道:“乌夜,你为何如是憎恨暗月呢?”
乌夜也随她顿步,蹲下拨了一拨草,置于指尖环绕,沉声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本出生于音鸣城竺家,竺家世代好乐,与云暮城云家为世交。我父母乃是竺家家仆,我自然亦如此。从小跟父亲学了一身武艺,不好红妆爱武装,那年我十五岁,父亲本想找个好人家把我嫁了,可谁知……”稍一顿,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我清楚地记得那晚,丰召末年四月九日,春日风清,那晚我如常在院里乘凉,竺老爷随夫人与小女儿去了云暮城云家,家里没了主,我便也偷了闲。却听得门外冲进一股杀喊声,我心里一惊,连忙跳入花园树丛里,偷眼看外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群恶魔是如何见一个杀一个,如何令人一声不发便倒下的。不出一个时辰,竺家大院便已是血染,领头那人一一检查是否有生者,我躲在树丛里,心里有些害怕。他往我这边望了一眼,又走开了,然而我却记下了他的容貌。没错,那人就是墓眠。”
她仔细听着,见乌夜停了,说道:“然后呢?”
“然后呢,我成为了竺家唯一的生还者。我的父母、朋友、主人,无一列外,丧生在那场杀戮中。未免有人逃出,墓眠一把火烧了竺家大院,我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毁于一旦。呵,后来,我想方设法去了暗月,我对墓眠说,我想帮他。那时他一脸不屑,给了我‘乌夜’,对我说,我若是能半年之内练成,他便信我。弓这种东西,我以前只是把玩过,然而为了能取得墓眠的信任,我可以拼出性命。半年后,他来验收成果,对于我的表现,他极是满意,对我说,我不管你以前怎样,你以后就叫乌夜了。他当即委派我乔装成李大婶潜入隐村,在隐村蛰伏的这十五年里,我结识了陛下,自然而然便答应了他,只要能搅乱墓眠的计划,效忠于谁我并不在意。”乌夜如是说来。
她望了望青冥,皓月千里,月华如练,稀星点点似飞花,不知为何,与人谈心时,竟夜夜如是。她淡然道:“你不是对红莲说,你是先帝培养的吗?你不是说帮先帝是为了大义吗?”
乌夜一嗤道:“嘁,那些都是胡诌的,反正他也要死了,没必要对他说那么多废话。至于大义这种东西,本便是虚的,说穿了皆是一己私欲耳,哪有什么真正的大义?我会效忠于陛下,也仅是出于对暗月的仇恨耳。然而一个人如果一味仇恨,心中没有一点善意,便会被憎恨所吞没,走火入魔,是以,我把这仅存的一点善意投给了陛下,在这三者中,他是最为无辜的一个。倘若有能力正正当当夺回江山,他又何必走歪门邪道呢?”
“那我呢?为何今夜对我说那么多?”她望着乌夜问道,并不计较乌夜对先帝的评价。
乌夜也望了望青冥,呵叹道:“今晚就像是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般,月朗星稀呵。想起了些旧事,无人与说,便只有跟你吐吐苦水了。反正你也是将死之人了,说亦无妨。”
她望着乌夜的侧颊,认真道:“你觉得我会死吗?”
乌夜回望了她一眼,摇头道:“必死无疑,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即便你不在乎东使夫妇,也不在乎林宸封了,你亦会死。当下三者疲乏后,便不再愿陪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杀你,易如反掌,”稍一顿,又反问道:“那你呢?为何提议寻找那棵树?”
“如你所说,既然逃不过,那便直面好了。我从来不信如此荒唐之事,倘若能找到地宫,我想就能证明。我想,那一定是……”她不觉中眯起了眼,仰首望天的模样,似是追逐着一颗北方的天星。
“是什么?”乌夜问道。
她却是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径直往前去了。乌夜便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草灰,随她去了。
身后是一片寂地,莽莽春草,杳杳离恨,更行更远还生。
乌夜将她送到房门前,嘱咐了下人看好之后,正要离去,她却叫住了乌夜,并支开下人。夜幕下,她的双眼显得炯炯有神,她低声问道:“当初在音鸣城时,你的人有没有跟踪渊?”
乌夜看了她一会儿,方启声道:“跟不住,即便让我去,也未必能瞒得住他。那小子有些本事,看来是师从高人。在暗月这么多年,虽未与他有多少接触,倒也是有所耳闻。能瞒过墓眠的眼,与外人私通,可见其手段之高了。”
她稍低了些脑袋,扶着门框的手也滑下了一些,又问道:“那么,你们为何不趁他离去之际捉走我?明明满楼皆是你们的人。”
乌夜沉声道:“因为甘兰,虽然渊离开了,但甘兰却在暗中护着你。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渊能放心离去,说明他认为甘兰能护得你周全,又况乎万一渊此时回来,我们更是处于被动了。待渊归来后,甘兰便离去了,我们挑了个他防备最松懈的时机下手,围攻之下勉强得手,不过还是……”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思道。
乌夜望着她,说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渊也并非善类,他帮你自有他的目的,如今虽说他亡于千年雪山处,但难保甘兰不会继续。”
她反问道:“那你提醒我这些是要作甚?”
乌夜轻笑道:“自是提防万一他们的人来了,你心甘情愿地跟着走,毫不抵抗。”
她却反笑道:“你觉得我能抵抗什么吗?”
乌夜摇摇头,笑道:“也是,也是。你好生歇息着吧,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哟。”言罢,转身自行离去了。她站在门口,看着乌夜进了旁边的屋中,便也转身回房了。
回屋后她并未立时睡下,而是思索着乌夜的话。那年的竺家如同云家一般,莫名其妙便被一把大火烧毁了,墓眠此举究竟有何用意?灭掉两个音乐世家,对他而已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她愈想愈不明白,只是隐约觉得云家与竺家知道了些秘密,或许便是这个传说,引得墓眠要杀人灭口。
她重重叹息一声,此人何其残忍,为了减少对手,竟将两大家族灭门。这些人即便是知道了传说,也不可能与暗月抗衡,然而他还是痛下杀手了。不过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便留下了云家与竺家后人,待十多年后重来索命。
如是想来,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怨渊与甘兰,即便她最痛恨被背叛、被利用。只是这场交织的杀戮,究竟何时才能终止?她独倚窗棂,抚额无言,遥望苍穹,夜静似古井水,霄汉波澜不起,惟余几点稀星映月,西风渐起,不知何处方为归途。
兀自一声叹,她熄了灯睡下,不去想那么多,明日还有明日烦忧,一切皆有定数,待寻得那棵梧桐树,她便可以解脱了,真正地解脱。到那时会如何呢?或许……
翌日,沉霖如常早起,迎来四月的第一日。她推开门,站在丛林深处,暖阳穿透晓寒,落影于她睫上,日光斑驳,春草丛生,她不觉踏入林中,享受仲春时节的清晨。
却听背后一声笑,她回身望去,不是别人,正是乌夜。乌夜背着乌弓,正向她徐行而来,朗声道:“公主可是好兴致,明明已身处险境了,还有心情拾翠。”
春风过也,吹起花千朵,叶千帆,她绾了绾耳畔碎发,衣袖中还盈熏风,浅笑道:“我若是不能看淡这些,早受不了了,哪还有心思寻生路?”
乌夜盯着她,眼中似有万千波澜,却是缓缓沉浮,半晌后方沉声道:“那现在呢?也在寻思着如何逃生吗?”
她回望乌夜,波澜不惊,慢条斯理道:“那是自然。”
乌夜却是兀然放声大笑,说道:“公主果真非凡,起初我对那凤栖梧桐的传说半信半疑,心想这凤公主究竟有何能耐,能左右天下。如今一见,确实心服,试问天下女子,淡定如是,能有几人?”
她跨过地上的枝柯,向前走去,淡然道:“承蒙夸奖,谬赞,谬赞也。”
乌夜追了上去,说道:“大清早的,你不去用早膳,在这瞎逛什么?”
她依旧前行,答道:“去看看隐村,你呢?换做是你,你就不想再看看竺家大院吗?”
乌夜先是一阵沉默,无何,方沉声启齿:“不想,一点也不想。除非哪日我除掉了暗月,否则我无颜面对竺家。”
“别这么说,又不是你的错。再说了,暗月也不尽是坏人,何必斩尽杀绝?”她随意道。
乌夜反唇相讥道:“那难道竺家之人便是坏人了?我知道有些人是迫于无奈,我只是想杀了墓眠的心腹耳。只是谈何容易,墓眠心腹数十人,暗月教众三千,至少一半是追随墓眠的。那些人已经厌倦了和平的生活,想再起腥风血雨了……”
两人正闲聊之际,有一下人前来,谓曰先帝传唤于她,她虽有些疑惑,不知这个时候了他能有何事,但还是随下人而去了,乌夜也随之而行。
来到先帝居室内,只见他正襟危坐,脸色不甚佳,似是未休息好的模样,她在心中暗讽,恐怕是一心惦记着梧桐之事,方废寝忘食。
见她来了,他也不多寒暄几句,而是直奔主题:“你说的那棵梧桐树,究竟有没有?”
她挑眉道:“当然有,不信便罢,我也不强人所难。”
看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有些怒然,大声质问道:“若当真有,为何我昨晚派人连夜探查,也未见结果?”
正如她所想,他果真一直惦记着那棵梧桐树。她犹是淡然道:“你若不信,可以筑一幢高楼,楼高过寻常树,站在楼顶上眺望,必见那棵梧桐树。”
“你……”他略有些气结,但闲心一想,倒也确然如此。
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筑一幢高楼费时费力费钱财,然你若真找到了那棵梧桐树,天下皆是你的了,还心疼一幢楼的钱吗?”
他不语,似有些动摇。
乌夜连忙出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姑且不论人力、物力,筑楼之制奇大,必会惊动四方,引来敌手啊。”
“他就是不筑这楼,也会引来敌手。”一个不属于三者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冷淡中还带有几分挑衅,而这个嗓音更不似出自人声。
乌夜心中大惊,故不论此人为谁,单就他离自己如此之近,自己却未有察觉,便知不是对方敌手。更何况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禁不住大呼:“墓眠?!”
沉霖猛地回身,但见教主斜欹于门,笑如鬼魅。
第九十二章 ;离恨如春草(六)
乌夜立时抓住沉霖跳开数丈之远,抽出身后劲弓,搭箭彀弓发矢,三支羽箭便以破竹之势向前冲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教主却是眸光蓦然一凛,腾空而起,飞身躲过了箭矢,长驱直入,一眨眼功夫便跳至乌夜面前,一手紧紧压住她手中之弓,一手抽出她箭囊中的箭掷于地,随意望了两眼,便眯起了眼,做咋舌状道:“啧啧,这么多‘红梅’,南使,多时不见,竟用这些来招待老朋友吗?”
乌夜面上罩着一层暗气,拧眉道:“呸!谁跟你是老朋友,墓眠,即便今日我死在你手上,也会有人替天行道,除掉你这邪教魔头!”言罢,趁教主欲启齿之际,压低身子,从腿上抽出一把匕首,直刺向教主。
教主向后一仰,乌夜便扑了个空,而教主向前直起身来,右手抽掌击向乌夜,而乌夜一闪身,教主便用左手抓住乌夜之手,夺过了匕首,在手中反复旋转、把玩道:“南使,你在隐村躲着练了十五年的弓,以为近身还是我的对手吗?”而后将那匕首往地上一掷,乌夜知道自己已经是毫无胜算了。
见对方已不再反抗,教主便松了她的手,安然道:“你护着她也无用,我想要的人,没有要不到的。”乌夜依旧立于沉霖前,颇似护犊。
一番打斗后,沉霖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教主却是笑了,似是一朵盛开的西番莲,苍白的颊上流溢着秘紫,说道:“公主,托你洪福,未死在沐雨城里。君溟墨倒是有些功夫,若无红莲在,我倒当真被他摆了一道。当时红莲旋即尾随上前,若是比隐伏,君溟墨是比不过红莲的。是以,红莲一直跟踪你至此,途中设法与我们通报。他已经一日未联络我们了,便知他应是出了事,循着他最后留下的踪迹,我们找到了这里。”
她又问道:“为何不换人跟踪,执意用一个近身根本无缚鸡之力者?”
教主答来:“是他自己提出的,说是如此,即便被敌人发现,敌人也会觉得他一直未与我们通信。既然是他自愿的,出了事可不好怪我。”言罢,竟依稀有些笑意。
她沉着声问道:“你说‘我们’?”
教主眼中笑意更盛,轻声重调道:“是,我们。”
一听他如是说来,乌夜便慌了神,连唤数声,却是无人应答,再看眼前,教主朗朗笑道:“南使,知道当年你为何如此轻易便找到了暗月,而我又为何如此轻易听信于你吗?你是竺家之人吧,当年躲在树丛里,呵,以为我不知吗?把你放在隐村里,我早知你会与先帝勾结来对付我,不过你们太轻敌了,暗月之大,岂是尔等可比拟的?”
乌夜耐着性子反问了一句:“既然早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早杀了我?”她无法忍受十七年了,墓眠待自己似是耍猴一般,而自己却始终以为一切周全。
教主大笑道:“自是杀鸡儆猴了。试想,我若是杀了作为南使的叛徒,暗月里那些不服我的人会如何?反正我知道先帝不会成气候的,放任你亦无妨。你看,我给了你十七年的时间去部署,到头来还不是轻而易举便被攻破了。”
乌夜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怒火,从袖中飞出一柄匕首直刺向教主,而教主一让乌夜便扑了个空,并未因出师不利而退缩,乌夜又回身刺向教主,教主反手欲夺乌夜手中利刃,却不知为何,在手且触及匕首的那一瞬,教主收回了手,乌夜借机一突,教主躲闪不及,擦破了臂上衣袖,旋即向乌夜腹部踢去一脚,乌夜连步后退,教主借机弹跳开去。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教主沉声道:“匕首上有毒?”
乌夜冷笑道:“那是自然,十五年了,我用的箭上之毒皆由渊调制,可你不好奇为何他已死,我还有‘红梅’吗?这也非何难事,只要费些心思,我也能制成。”
教主不语,只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枚药丸,悠然服下,看着乌夜那副警中生疑的模样,他好心解释道:“我身上总会带些奇毒解药,譬如‘红梅’,你也不想想,渊是谁一手教出来的?”言罢,嘴角裂出一道残月,不待乌夜反应,便飞身向前,提气直指她手中利刃。
而乌夜勉强招架下来,教主左手又忽传出一面真气,掌心生风,极是毒辣,乌夜顿感自己似是立于潮起的渡口,万帆竞发,高风卷地。她心中暗叹不妙,明知已躲不开,只得暗自提了真气护体,硬生生接下了。她顿时呕出一口鲜血,五脏经脉皆损。
教主乘势直上,眼见着另一掌且击中乌夜之时,却听得教主头上之房瓦传来一阵碎砾声,屋顶登时破出了一个大洞,仅是一瞬,那道破瓦之真气直袭教主,势如破竹。
而教主始料未及,自己这一掌去得汹汹,要收回便甚是勉强了。在撞上真气的那一霎,他偏头向左,虽是躲开了,却因强要收掌而自损,嘴角下蜿蜒了一道血痕,沉霖细看去,竟是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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