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日上三竿,出了竹林,便觉日头偏紧,他怕她多时未见阳,而又久立,恐觉身体不适,便道:“先回屋去罢,老站在外头也不好。”便自然而然地拉过她,欲往清心居里去。
他拉过她手腕的那瞬,她当真有些目眩,不因天日而因他。多时未见阳倒无妨,只是多时未如此真切地领会到,两人肌肤相切之感,如景如流,如温如凉。
见状,他忙殷切问道:“怎么了?可是有感不适?”
她摇摇头,只是道:“你可还带有多余的线香?”
他一怔,不知她为何唐突此问,只得讪讪道:“没有了,带的先前全已敬上,你要这些作甚?”
闻言,她并不答,只是来到墓前,望着那篆香缭绕处,蓦然跪下,虔心拜了三拜,方起身,淡然对他道:“走吧。”
见她有此一举,他心中大惊,似是一团乱麻炸开,不知如何抽绎——她这是何意?
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她便微微笑道:“只是心中有所钦佩耳,并无何意,莫作他想。”她鲜少钦佩何人,只是今者知晓颜若水生平后,她不禁叹服:作为一个女人,颜若水颜色无双,作为一个宫妃,颜若水算计颇多,而作为一个母亲,颜若水更是当之无愧。为其子,至死她也不曾吐露过一句愁言,只将半生不平带入孤冢之中,在阴间独守寂寥。教主不解其意,而夏武帝又存心利用,惟独子林宸封尚算孝顺,可又何用?人已殁,多说无益,惟长叹一声耳。
她既已如是说来,他也不好多加揣测,便朗声道:“回屋歇息吧,也是这个时辰了。”
她却摇头道:“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他问道。
遥望太清,碧空如洗,长天如练,一字飞鸿,过处无痕。她只淡然答道:“皇室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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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暑假闲下来了,争取日更吧,再不济也要两天一更。
第八十五章 ;一卷千秋业
林宸封略有诧异,历代皇帝各有陵而多为群,皇陵之中墓葬纷繁盛大,据地奇广,是以建于平芜之上,自成一城。而宫中筑有祠堂,以便祭拜之需。祠堂除集自开朝以来历代皇帝之牌位外,犹有佛像金银等饰之,虽远不及皇陵,亦令人叹为观止。而皇室祠堂多供皇亲国戚祭拜之用,寻常人入之不得,如今她要去那儿作甚?
沉霖看出他心中疑问,便浅笑答道:“只是见着先妣之墓,忽然想起我那素未谋面的先考罢了。”
他方恍然,先帝夏宣王殁于十七年前那场七星地震中,而当时她恰诞生,尚未知觉便已与生父阴阳两隔。虽不曾对面,然血脉之情终于骨中,想见一见也是人之常情。
见他无所动作,她便问道:“怎么?有难处吗?”林宸封毕竟只是一介挂名皇子,夏武帝不曾与他什么实权,皇室祠堂非等闲之地,恐其欲入有难。
他却是笑笑,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不曾去过罢,你若是想去,那我陪你便是了。”
她莞尔一笑,不多言语,碎金分辉,皓齿明媚,还恍如那个十五岁毫无心计的少女。只春日再游,景犹熠熠,风还清明,已非携手与共,终不似,少年时。
此番他略显拘谨了些,不再贸然去拉她的手,如骤雨初歇,又怎敢不提伞而出,免雨重泄?是以,两人只是并肩而行,犹隔半尺三寸,礼遇谦让。她方觉察,较之当时少年,他确改变不少,虽偶有言语戏弄,或不察颜色,却已多了些城府,令她有些看不透了。而又或言,她其实从未看透?
小径曲折上下,她亦共此忐忑,不觉中已随他到皇室祠堂前,一路竟畅通无阻,令她不免生疑,他究竟在这宫中有多少地位?
正此际,他笑扶了她一把,兼道:“小心脚下。”
她方回神,祠堂门槛颇高,一不留神她险些被绊了一跤,所幸他尚算心细,扶了她一把,才免于当众出洋相。而她回身看门外守卫、门前扫叶童,竟各个面色慎敬,既不对他这个挂名皇子的唐突造访好奇,也不对她这个面生人质疑,她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总有一种不祥之感。
再回身,他却是笑脸相迎,无忧无害,只在她心中留下无尽疑虑。
入得祠堂后,她方觉其间之大。算来初游皇室祠堂,本已有所想法,终不料皇室奢靡,珠宝之盛,多于机上之工女,金佛之巨,广于寻常之农舍,堂室纵横,繁于陇上之阡陌。她抬眼横梁,雕梁画栋、锦楹绣枋,高或三丈不足,两丈有余,可见其载物之多。
漫步其中,历代帝王画像最是醒目,俱览之,见先帝其人。此人身高不过五尺有余,面容清朗,鬑鬑颇有须,画像之中正端坐龙椅之上,目不斜视,炯然前望,颇为温雅谦和,不似帝王,更似读书生。
她不禁掩袖轻叹,看来是一介雅君,即便非有贤明,亦当非有虎狼,只是何以天命弄人,正如日中天年纪便枉死宫中?叹苍天不公,英年早逝。
驻足先帝牌位前良久,她不言不语,他亦不多加叨扰,静伫其侧。待天暗影移时分,她跪下虔心三拜后,方太息一声道:“可有皇后之位?”
他摇头道:“皇后之位不入祠堂,而独有墓于皇陵中,或已与先帝合葬,然宫中无耳。”
她低声叹惋,虽说梦中时常相见,然还是愿能亲自到冢上一拜,上一炷香,毕竟血脉相向,总有一份恩情。
正惋惜之际,她斜眼但见一卷帛书,拾之而视,竟是谱牒抄本。宣纸微黄,页页流年,笔笔繁华,一卷千秋业。随手翻来,其中悉数录有历代帝王姓名生卒,不过多为正史,并无看头。倒是此书颇为详尽,还有嫡系皇亲之名,她细细看来,觉知夏凉朝已历七代,统共二百余年,每位皇帝坐得也算安稳,既未因羌羯犯边而自乱阵脚,也未因朝纲隐患而引发内战。只是到了夏武帝这代,听信鲰生谗言,方致王朝于风雨中。
翻过一页,见上两代有一皇子名曰林君贤,她但觉眼熟,细细想来,才恍然这便是江千雪口中的君贤,暗月老教主,君溟墨、君氿泉之师。看来他质于羌羯,有怨夏凉,又或决意隐姓埋名,竟连姓氏也不要了,是以君溟墨、君氿泉方从师姓君。
又一页故人翻去,她看见林宸封之名也在夏武帝分支下,看来夏武帝也并非处处掩藏林宸封之存在,只是皇子本便有数十,而林宸封又外放六年余,不多为人知罢了。这个夏武帝似乎也颇有肚量,林宸封既非其子,他倒也肯将其划入宗族卷中。或许其为得到天下,已是不惜一切,伦理声名早置之度外。
她淡然合上抄本,顾盼左右,但见烛台上纤尘不染,她不禁心中暗叹一声,那颜若水的坟墓在林宸封离去的六年之余中,已是黄土半倚、苔藓生了吧。
林宸封向祠堂外看去,只见天阴如墨,似是晴朗不足半日便又下起连绵雨,是以催促她道:“若不快些离去,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我并未带伞来此,孟春天气最难将息,淋湿了易染风寒,可是没个几天不能愈的。”
她抬眼望他,神色有些怪异,半晌才慢条斯理道:“让下人取来便可,何必如此匆忙?”稍一顿,又提高音量道:“还是说你支不动门外那些人?”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他一蹙眉,不知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辞色竟如三月天般善变,这会儿眼看便要下雨了。他只能勉强一笑,说道;“你既如是说来,那我让他们去取便是了。”言罢便向门外去,命那扫叶童去取两把纸伞来,她望着他与那扫叶童攀谈,而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扫叶童恭敬而去了。她再低头扫一眼抄本上林宸封的名字,略有所思。
直至扫叶童归来前,两人皆是不语,她低头沉思,而他见她面色阴阴,更是不敢贸然出声。待扫叶童归来时,天外已是墨云暴动,流潜四野,那小童刚跨步堂前檐下,骤雨便登时砸下,如倾如泻。
他接过小童递与的朱骨纸伞,望向她,用眼神示意,问她是否要此时离开,路程虽短,毕竟雨已盛,行路难。
她兀自接过他手中的一柄纸伞,撑开来,其上是点点青梅缀于枝头,雨骤梅子肥,如有清香绕。她独自步入雨幕中,仿佛是忘了身边还站着他。细雨密如愁,她心思烦乱,根本顾不得是否有雨,而雨又多大。
他不知她何故如是,惟有匆忙撑开伞,追上前去,殷勤问:“怎么了?这么急。”
她不语,甚至目光不在他身上,只是举目前方,看潇潇烟雨洗楠竹,轻尘浥,重土埋,多少楼台失雾里,纵然目断,亦是茫茫不可见。
骤雨甚嚣尘上,愈演愈烈,繁花坠地,片片红,瓦砾传音,声声重。风色穿林而过,漫卷尘沙,直走梁椽高处,欲上青天揽蔽日。
风愈暴,雨愈戾,她一不留神手中,那柄纸伞便为狂风卷走,她霎时暴露于漫天风雨之中。雨冷不醒神,她犹有混沌,更听不清他在耳畔呼喊什么,只是感到浑身凉透,雨湿衣衫袖。
他不知她为何失神,以致手中纸伞都握不紧,只是将自己的纸伞打在她头上,暂为她遮挡风雨。而她却蓦然抓住他擎伞的手腕,一阵寒胜雨打的凉意立时窜上他的肌理,她的手竟如是冰冷。
她顿住步,怔然抬头望他,他看见她瞳中波澜四撞,如起风雨。不知为何她的嘴唇苍白,面色更是白得煞人;抓着他的手有些颤抖,他不敢先有言语,只是蹙眉看她。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蓦然问道,或因寒冷,紧咬唇锋。
他不知她为何如此问道,亦不知何从作答,只是怔怔看着她,惶然无措。
她却是眼中波涛顿成死灰,缓缓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细看去,竟生了几道红痕。她向后趔趄两步,而后蓦然推开他奔向竹林中,数唤不顾。他心头一滞,摔下纸伞毫不犹豫地追上前去,那柄伞上花繁叶茂,笔笔如真,顿入雨中,与落红一体,难辨虚实。
纵然他比她快得多,只是林重路转,不知人何处。他于重林雨深处高呼她的名字,却是始终得不到呼唤。她待在乱草丛中,倚靠修竹,听他数声疾呼,最后惟闻长啸一声,脚步渐远,不知向何方。
人分明已远,她方重重一声叹息,想着抄本上林宸封的名字,她愈感心绪复杂——说不好,林宸封接近她,也不过是为了在宗族谱牒上,把自己名字下的分支扩大。
冷雨倾城,她静坐落叶之中,一任暴雨浸没,欲藉此清心。只是无论雨何骤,风何狂,她始终不觉眼痛。而薄荷香亦愈烈,生出一股她说不出的心安。
掏出怀中短剑,她一一细拭,指尖留香,埋首剑鞘,沉香且凉,缕缕入眼,顿成轻烟。其实她亦早有察觉,薄荷似乎可以抑制她的眼疾,虽不知能否根治,至少可免受一时之痛。但她不知,教主将这把短剑赠与她,可有这层深意?早知今日疑问,当日便问清他当初为何下毒,如今倒好,平添一段愁绪。
凭借剑上薄荷沉香,她大着胆雨中闲游一回,也不必怕眼痛至昏。此际正烦乱如麻愁如流,当藉风雨,定心醒神。
她堪堪起身,方觉沉重,衫中带雨。便抖抖怀中积水,且拧衣角余湿,拂去面上乱珠,持剑而行。竹林蔽天,绿海汤汤,并不至让雨把她淋得太凄惨,又恰为她留有充足的雨水,供她平复心绪。
漫步雨中,看着水满汀洲,雨盈陂塘,她思绪渺然,忽然忆起隐村那条九冥溪,多少次,两人曾嬉戏其间,欢然忘返。
依稀记得那日也是一个骤雨天,恰破晓时分,天冷难眠,她索性早起,倚窗独看窗外风雨,闲来无事。却蓦然见一人影自雨尽处来,雨重烟轻,环绕其侧,自成神明。她好奇地推开窗户,欲看清究竟何人于此风雨如晦时分独行。
那人影渐近,她揉眼极目,依稀辨得是一少年,正心想是哪家顽童嬉雨,却见是他自雨中走来。而他亦渐行渐近,直至全然现于她的眼前。她一怔,尚未猜想他来为何事,他便已至窗下,先敲敲纸窗,见她竟毫无反应,便索性绾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她顿时醒悟,佯怒还他一指,又问他来为何事,他只神秘兮兮地眨着眼,睫羽似是双燕差池,翠尾分红影,招手示意她出来。她无奈地提了门边纸伞,随他而去。
见她出了屋,他便欣然拉过她,朝村外跑去,她问他何故,他也不答,只是匆匆向九冥溪去,雨泥在两人脚下化成飞花朵朵,栩栩如生。
及至九冥溪畔,他方顿住脚步,指向溪水尽处,那块顽石之上。她顺着他所指看去,石上有一光斑熠熠。走近一看,整块顽石暗沉无光,唯有那片晶莹质地不同,倾角恰能令熹微晨光照入,又反射入林。折光漫散林中,错落交织,照映成一片雨中天光,如万箭齐发箭轨钩光,又似如日出山兮散千光,非言语能尽也。
她惊叹数声,在隐村居住已有十年余,竟不知还有此壮景。那石上奇石可谓天工鬼斧,举世无双。
而他立于一旁,看她诧异的模样,正自鸣得意,毕竟这等景致生平难见几回,况乎是他一人发现的,只属于两人的奇迹。
惊叹之余,她又发疑问:“你如何知晓我已醒来,毕竟眼下不过拂晓。”
他却是更为得意了,随手拾得枯枝一根,于软泥中写下:我就是知道。
可我却不知,你究竟想要怎样?她闭上眼,手抚上载满雨的睫,水光熹微如晨,而眼前却又恰有一人迎面而来,那人身影憧憧,依稀似当时少年。她极目而视,但见那人骤雨中来,衣衫尽湿,面色匆匆。
雨雾漫上她的眼眶,绵凉沁心,她站在石桥上,望着来人,张嘴想出声,却忽觉说不出话来,是时天旋地转,所有回忆倒在那日破晓青溪处。
她其实只是想轻声对他说一句:“雨尽胡不归?”
第八十六章 ;空悲清夜徂
孟春时分乍暖还寒,潇潇暮雨洗太清,又是晚来风急,东风临夜冷于秋。寒夜深沉,星幕垂罗帏,倦鸟归山,愁客醉卧,四天横断寂无人,惟有中天凉月白。
晦风寒涩,沉霖下意识紧了紧被角,却只是如此一牵,便醒来了。初开眼时,惟有昏暗一片,几点红烛泪,四下无人。一阵混沌乍裂,头疼如宿醉,她斜欹竹簟,轻点太阳穴,勉力忆起为何身于此处,而此前何如。
正思忆之际,忽闻一段霜竹飘渺,如临高楼揽仙音。曲折而盘,亦高亦低,哀声上下似跳丸。初闻时如古井之水波澜不惊,只缓缓起一圈清漪荡漾开去,又收敛如初。忽而曲声高跃,银瓶乍泄流光寒,水涵幽月,半声乌蓬半声鹃。转而低诉,鹈鴂啼血,蝴蝶绕阶,三更时候更漏箭,点滴到天明。笛声渐悄人渐默,裂竹一声愁绝。
她低叹一声,又是那支《莫连落》,只是情更怨,意更浓耳。她还是维持着原来姿势,只是蜷起了腿,身上的衣衫是干的,却还是原来那件,想必林宸封已用些乱七八糟的方法烘干,反正以前甘兰也做过如斯之事。
略感舒适后,她褪下暖衾起身,轻束纱橱绾罗帏,惊觉这一昏已是半日,如今夜半沉,月上帘钩,人在望远楼。枕边还放着那柄短剑,只是薄荷香分明淡了许多,或为骤雨冲去。她暗自嘲笑,即便是仗着剑上沉香步雨,不觉眼痛,这身子骨也抵不过春寒侵透,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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