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眼睫未敛,曼声道:“不知先生可是城中军士?”
男子立时否认,略有诧异。
教主不依不饶,又道:“哦?其真怪哉,若非城中军士,怎会配有水纹腰带?”水纹腰带乃是沐雨城军标示,教主分明已识破对方身份。
男子见无法再隐瞒下去,索性高呼一声:“出来吧!”,门外便立时涌出了军士百余,酒楼俨然已被包围,形势霎时异变。
面对如流涌入的军士,教主不紧不慢,站起来道:“真是辛苦各位了。”眼笑成一条缝,众人尚未有所反应,那领头男子便已倒下了,出手之快,运力之狠,昭然若揭。
她本以为该来的人来了,却不想教主早已知晓,有备而来,军士此刻已绝无胜算,不禁侧首闭目,不忍再看。
教主却慢条斯理道:“公主,您若是不看,岂不辜负这些军士的心意了?他们可是为了您才不顾性命而来,非但不能复命,您还弃之如敝履,岂不叫人心寒?”谈笑间,又是两名军士无声倒下,儒雅清风居中,顿时森森可怖,宛如教主脸上狡笑。
军士接连倒下,人群中便爆发了恐慌,教主并不放过那些刀俎上的鱼肉,自己并不动手,仅命日影、月影除之,自己便翘手旁观,怡然自乐。
且莫说教主不动声色便放倒三名军士,其中一名还是首领,因此引起极大的恐慌,再就眼前日影、月影下手之神速,出招之精准,并不逊色于教主,这些军士心理上早已溃不成军,更漫谈实力上之差距了。
整个清风居此时只余血雨绵绵,阴风阵阵,分明已是人间地狱,而修罗横行,哪还有原本风雅文静的模样?耳畔是军士们浴血的呼唤,更多时候连呼声也没有,便径直倒下了,那圆瞪的怒目,诉尽了杀人者之残忍、冷酷。
即便有些较为镇静,联合众人一齐反攻,亦不过是负隅顽抗。里间门不过宽数尺,里面之人可进退自如,而门外军士一次只能进入三五个罢,只此三五人,怎会敌过暗月两大高手?
面对此情此景,教主饶有兴趣道:“公主不看看吗?这些为您而死的军士们。”
她不禁怒斥道:“你还有无人性?这些军士与你无冤无仇,俨然不是你的对手,何必悉数诛之,不与人活路?”
教主亦不恼怒,只笑道:“这可是公主您招致的,缘何怪到我头上来了呢?若非叶芜岄勾结那狗皇帝与你知会,若非你通其示意照其行事,若非你自负如是以为可瞒天过海,若非你犹且以为渊尚未身亡,还会来救你,若非你察觉有异亦照计行事,这些军士怎会惨死于此?说到底,不过是你自作聪明,以为自导自演了一场戏,我便会乖乖看着,不察秋毫,才招致今日之事。”
听了教主的话,她颇为震惊,愕然道:“你怎会知晓?何时识破的?”教主口中的叶芜岄,便当是那无月楼掌柜了,可她怎会与皇帝勾结呢?若是,又为何提及渊?
教主不禁放声大笑道:“自一开始我便知你不会轻易服输,你的一举一动我了如指掌,性情习性自不在话下。正如你所说,凤者毕竟为凤者,出人远矣,寻常女子难及,怎会甘于命运驱使,投我门下?是以我命日影佯装配合,已为你演技所动,萌生同情,让你放松戒备。当日叶芜岄与你攀谈时,日影正于门外,只因你自以为她不会有所举动,才放心若此。而你倒也天真,她不过是提及渊,你便自以为渊尚在人世,与之相通后会谋救你。事后日影便当即禀报于我,我故得知叶芜岄意图。”
霎时间她感到颓然不已,自己三个多月来假意做戏、虚与委蛇竟不过是他人眼中小丑,看戏寻乐,所有谋划顷刻间付诸东流,到头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机关算尽,也逃不出这荒唐命运,岂不可笑哉!
再看楼中,哀嚎声渐渐零落稀疏,将至了无,这百余名军士,竟是自己自作聪明的牺牲品,虽对方亦非正义、居心叵测,然心中终有不忍。一时间她不知所措,拧眉兀立,眼中血光愈盛,漫漫然接天连地,腥红纷然,一如眼中渐起的疼痛,叫嚣不绝。
她捉着衣襟倚于门畔,眼前已伏尸遍地,最后一名欲逃离酒楼的军士,亦被拦腰斩杀,顿时四下归于寂然。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而那两名刽子手犹不沾分毫,面无表情,冷然凯旋,当真杀千人而不蹙眉半分,冷酷如是。
望着一跃而归的日影,飒飒青丝犹迎风纷扬,此刻于她看来却如此不真实。故知日影杀人无数,早已如麻,近日来接触却以为她终是一介女子,迟早厌恶血场拼杀,为己所动容。然殊不知杀手终归是杀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固行其道,不问他事。
半个时辰前,眼前女子还是那不多主见、乖乖听命于人的忠犬,还是那总被红莲告诫小心行事的小姑娘。如今再看来,一切皆局,而她深陷其中不知,犹沾沾自喜,以为稳操胜券。
日影与她擦肩而过,不望她一眼,冷然如初,只向教主禀告道:“已按您的命令悉数诛之。”那声音寒彻,如将她打入冰窖。
教主奕奕神采,看着她失神的模样,颇为得意,说道:“你可知来时我让月影持有的那块领牌为何物?此乃河州刺史之令,然其已于数日前暴毙,我命人盗其令。城门卫士见此自生疑,佯装孤陋寡闻,不知河州刺史已故,示好放行,实则已暗中派人跟踪,而后便如你所见了。”
听着教主一点点剖析那精密计划,她心里着实不好受,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兀立干怒。虽不甘败于教主,但也确然小看了他,才如此轻易哉于他手。
教主见此欣然,一手搭于她肩上,笑道:“公主可愿再游这沐雨城?梅雨时节,沐雨城风光可谓极致,何不趁早出游?”
她欲拍掉教主的手,却值此际,一阵清风掠过,那伏尸堆中破出一黑衣人影,日影、月影来不及招架,那人虚晃两招便过了两人,直冲向教主。
即便是教主,也难料此情境,只堪堪向后退却两步,勉力招架。那人拉起沉霖便要破窗而出,日影立时出手,放出两枚暗器。虽则有失准头,却也封住了黑衣人行动。
待三人回过神来,那黑衣人已不是敌手,他拼的不过是一时,若不成功,则绝无胜机。根本无需教主出手,光是日影、月影便可将其压制,本便有些吃力,况乎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沉霖推向日影,日影一个慌张,险些把暗器打向沉霖,所幸月影挡下。再回神,那黑衣人已破窗而出,早无踪影。
究竟来者何人?四人心中皆有疑问,亦有揣测。
而沉霖颇为遑遑,惊魂未定模样,因那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更因他身上那无论走过多少光阴,无论隔绝多少山水,无论血腥何浓郁,无论奔走何匆匆,皆不会忘却或错认的,薄荷幽香。
第七十九章 ;霡霂欲纷然(三)
沉霖倚于驿桥边,此际正日落黄昏后,旧雨已止未添新,她无心用膳,便出了驿站散散心。
因着白日里教主的所作所为,沐雨城已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一城清风沐雨霎时间成了腥风血雨。
清风居颇大,其庭院之门距楼有数丈,其间假山流水无数,夹杂火树银花,如入深丛。是以白日教主一行离去后,半晌后方有来人知晓楼中惨状,那场面极是慑人,可谓闻者不食,观者难寐。
眼下她立于驿桥边,犹可听见外边的人争相谈论着、揣测着,更多的是胆颤着。她不禁哂笑,外边已引起轩然大波,而这喋血修罗正于驿站中,却静得出奇,谁又能想到真凶竟在于此呢?
想起今日所见,她心里犹有余悸,士兵的惨叫、血染的面容,一幕幕于她眼前重现。而这一切却是因她而起,不甘、自责,以及败者独有的落寞,此刻她已是尝遍了。惟愿能静静站着,暂离这一世喧嚣。
心里不禁有些倦了,虽是现代人,其智谋略胜古人一筹,然手段终显稚嫩。她还不够狠心,却偏要装出一副狠心模样,骗不过仇敌,倒先伤了至亲。她长叹一声,依稀对隐村时日有些眷恋与向往,自也不禁想起当时做伴之人。
正当此时,桥头却闪掠过一丝人影,她霎时警惕起来,转身向动静处,敛目屏息,手从衣衫中掏出教主予的那柄短剑,静待来人。
黑影一点点褪去,女子步入朗朗月色中,不是别人,正是日影。她一手提着一把酒壶,一手握着两只酒杯,玉质清清,颜色温良。
见是日影,她便放下了动作,背身闷哼倒:“怎么?来看我笑话吗?”
日影不多语,只是将酒杯置于桥间木板上,倒了两杯,一杯自留,一杯予她,并说道:“此酒无毒,安心饮用。”
她挑眉望了日影一眼,哂笑道:“我自知无毒,谅你也不会下毒,如此忠于那冷血教主,又怎会做些忤逆之事。只是何必假惺惺地送酒来,前些日子我劝你喝,你不喝,今日我不想喝了,你倒是自己送来。呵,真是贴心。”既不接过,也不掀翻。
日影也不恼,只是自己先行饮过,再倒一杯,又是一饮而尽。沉霖看着她反复于此,倒像她才是那败者了。
几杯下肚,日影方缓了口气,沉声道:“我们这些做杀手的,很多事乃身在江湖,行不由己。纵然心生厌倦,不欲长此以往,终不得偿。我亦非有意戏弄于你,只是听其命,行其事罢了。”
三言两语,她便对日影恨不起来了。可终究有一口闷气在胸,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是以她亦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顿觉杳夜凉风满喉,多少辛酸于此中。
日影又道:“我自小与兄长月影相依为命,无父无母,无亲无朋,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后被教主带回地下山庄。此时暗月尚未明月,老教主亦在,虽受教主暗中胁迫,日子倒还过得去。”到顿了顿,又道:“只是后来,老教主受教主迫害,其旧部已难幸免于难,明月至此沦为暗月,我亦从此过上了无尽的杀人生活。我不像甘兰和渊,可以谋划出逃,教主早未防止我逃出暗月,下了剧毒,七日一发作,欲死不欲生,牵制了我,自然也牵制了兄长。”
她一旁默默听着,摩挲着手中酒杯,圆滑无棱,恰与这世事相反。若说自己整日疲于奔命,是命运的不公。那么于日影,便是命运的残酷了。不禁有些心生同情,人总在遇见同为天涯沦落人时,表现出相当的信任。
似是有感于她的同情,日影笑了,有些自嘲道:“其实有时我倒是羡慕你,虽然身陷险境,亦不为艰险所困,自计出路,虽知其难,亦无所惧。”低头望向杯中月,酒中光,她转而道:“然我最羡慕你的,是可以选择情路。”
她一拧眉,稍有不悦道:“此话怎讲?”
见她那模样,日影笑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初时见你,以为你倾情于那夏凉十三皇子,其后你竟背弃了他,主动投向渊,虽知你此举并不为暗月,心中犹是一惊。而后你又与渊携手同谋,互通其意,奔走江湖,同往天涯,我又以为你实则钟情于渊。与你同处一个屋檐下数月,我终于领会,无论你佯装如何伤怀于渊之死,其实终不过内疚或图谋迷惑人眼,心中装的还如初见时那般,始终是他。”
默默听了许久,她终忍不住夺言:“我承认于渊,我确无男女之情。然于林宸封,亦不过与他逢场作戏,只为自保。一旦明了局势,他便毫无用处,我自要离去。再说了,他接近我亦不过图谋不轨,怀有虎狼之心,隐藏身份骗了我整整六年,只为一个如此荒唐的传说,岂不谬哉?我又如何会倾心于此人?”
日影摇首叹息道:“你即便是否认,这亦是事实。谈及平常人,你又怎会如此激动?这不正是最佳的证明吗?其事你心里明白,只是为执念所困,不愿面对罢了。”
“你……”她反驳不能,只得闷吞一口温酒。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间情仇恩怨,解铃还需系铃人。日影亦通此理,便不多反问了。正色道:“不说这些罢。只是有一事我始终不明,当时于隐村与林宸封交手,我哥道是闻着一股奇香,事后告知于我,我觉得此香与教主身上的颇为神似,此香又并非寻常,绝非椒兰普通等香料,当是稀有之物,或为西域宫廷贡品,不知为何两人俱有之。”
“是薄荷。”她脱口而出。当是时,薄荷犹未普及,乃羌羯宫廷御用香料,然她一介现代人,对此是再熟悉不过了,并不知其为贡品,自是对林宸封有之不奇。现如今一想,倒当真稀奇。
日影只道是林宸封告之于她,并不知她早对薄荷习以为常,略有思虑后道:“教主极喜此物,终日佩有香囊在身,一日不闻既心痒难耐。不知林宸封可如是?”
她并不言语,因着林宸封确然亦是,此两人间的关系她早多猜疑,然终未证实,并不欲他人获知,以免多生事端,是故,她巧言道:“他当时身处隐村,乔装为一介商贾之子,因家道中落而流落至此。而隐村中多高人,识得薄荷者颇多,他定不会终日佩带,以免引人生疑。当时恐怕是既出隐村,觉得不必隐瞒他人,而我又不识此物,方大胆系之,碰巧为月影所闻罢了。”她不禁心中暗讽林宸封,竟如此张扬地将薄荷香囊随身佩带,虽不示于人前,然其香远播,又怎会有人不知?
既是她如此说来,日影便轻信了,并不多追问长短,只道是寻常罢了,倒是她心里多留个心眼。
两人又默然对饮一杯,夜色欲黯,穹窿添墨盖,妖月采云裳,华光微露,反增几分昏暗。四野沉寂,唯游风流窜,吹皱半塘西月色,凉意顿生。氤氲水光,池柳婆娑,寒蛩凄切,偶有醉汉路过,踏在湿土上啪嗒啪嗒地作响,不慎摔了便扯开嗓子骂两声,便再无踪影了。
日影继而仰首望去,见天色有些晚了,便道:“时辰不早了,我亦当回去了。还是劝你一句,成败须一试,莫等闲白头,空余悔恨。”
她微微拧眉,沉声道:“你今夜与我说这些,不怕教主知道?”
日影却狭促一笑,有些自嘲:“他又怎会不知?其实他亦知晓我们不过是被迫为他做事,绝非出自忠心,是以早有提防,即便我们做些稍有忤逆他意之事,于他而言亦无关痛痒,无须挂心。”
日影背身而去了,走时只看似不经意地取走一只酒杯,藏入袖中。她目送日影离去,待至桥头后,日影蓦然回身望了一眼天际,墨云已散却,皓月当空照千里,日影不禁笑而朗声道:“今晚可又是个月朗星稀夜呵。”
不出须臾,她便再难寻觅日影踪迹,杳夜无音,只她独立驿桥,回味着日影言语。
驿站里已挂起了油灯,点点灯火如稀星,斑驳光晕落影于她侧颊上,显得有些落寞。她执着半杯残酒,并不饮下,只望着杯中月色,心里惦念起了当时隐村平静的生活,月犹如此,人已非然。
连老天亦似乎为悲凉所染,乌云妨月,天际黯然无光,一场豪雨且至,空气沉闷得几要炸开,她隐隐觉着双眼作痛,却仍是立于原地,不紧不慢地喝着早已凉却得残酌。
无何,天便降下霏微细雨,霡霂纷然,玉珠流光,掷地有声。从未体会过沐雨听风,她似乎享受这润物细无声的喜悦,连眼中疼痛亦不多感了。
雨下得不温不火,多一分太冷,少一分嫌闷,恰是夜雨倾城,和着阑珊灯火,竟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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