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十五年来从未离开过隐村的她而言,这座古城绝对足以令她惊慌失措,事实也如此,她慌乱地看着林濂睿,等待着他的回应,心里却很清楚这必定是外族的都城,这种哥特式城堡型的建筑必然不属于中原。
林濂睿很快便意识到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村姑了,没有树枝,便蹲下身子用手指在黄沙中写着:这飔风城是羌羯族的都城,我离开京城也已六年了,不知现在羌羯和夏凉是敌是友,我们小心点进去吧,若是对方不善我再带你逃出来。”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他们都知道,若是这羌羯族容不下他们,他们便再无去处了,十万里黄沙苍苍茫茫,夏凉又在何处?想重返隐村已不太可能,这魔鬼森林他们好不容易出得来,又岂会再进去。
他们并肩走进了这座苍莽的古城,背后秋风吹乱了黄沙,微微掩埋了林濂睿刚写下的话。一只苍白的手捧起了那抔黄沙,黄沙缓缓地从他的指尖滑落,落在地上,又恢复了林濂睿刚写下那句话的样子,一笔一划间还是那么遒劲有力,洒脱自如。那人含着笑踏过了林濂睿的字,尾随他们进入了飔风城,雪白的衣袂犹随风翻飞。
他们打着十二分的警惕进入了飔风城,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羌羯人,肤色是深铜色,稍白一点的也是小麦色,五官棱角分明,比起夏凉人更多了一份锐利和尖刻。他们穿的皆是白色长袍,跟奔丧似的,头上戴着棕色的熊皮帽,和她想象中的外族人不太一样,她本以为会像欧洲人那模样,却不料是中东人一型的。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来来往往的羌羯人很冷漠,不但没有看他们一眼,连来往的同族人也不打声招呼,虽然大街小巷做买卖的人都很多,但是他们的声音很低沉,这城不但冷,还含着几分阴森诡秘,一如这羌羯人。
她很庆幸这群人对他们没有恶意,但瞬间又发现了另一个事实——他们没有钱,何处落脚?
林濂睿发现了她眼中的失落,对着她狡猾地一笑,朝着一个羌羯人走去,擦肩而过。等他再回到她身边时,手里已多了一个钱袋了。
她白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也有做贼的一天,不过这也正说明了他们落魄到要做贼了。
他对她的白眼自动无视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令沉霖不由得揣测他的来头——哪个门派的,竟如此没品。林濂睿兀自走向一间古色古香、充满中原气息的客栈,她一没留神被他丢在后面了,赶紧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掌柜在曲木大柜台后敲着算盘,是个中原人,一脸的精明相,约摸四十岁。
小二很是机灵,林濂睿只是近了门口罢,那小二便笑脸迎迎地飞了出来,忙拉着林濂睿往里走,一个劲儿地说着:“客官里面请,有雅座。”这般热情主动,怕是来人想拒绝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林濂睿坐在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她也随着坐在了他的对面,却没想到他见她与自己相视而坐,便起身换了座,坐在了她的旁边,还靠得挺近的,弄得她不由得蹙眉,暗叹这古人怎如此开放,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吗?而他还是一脸微笑。
小二像朵大红花似的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开得正艳。“两位客官吃点什么,我们小店可是飔风城出了名的好店啊,服务一流,价格公道,菜色齐全,色香味俱全,房间上等,摆设得当……”小二滔滔不绝起来。
她不耐烦地轻敲了两下台面,小二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停止了演讲,问道:“客官想来点什么菜?”
林濂睿不会说话,自然不会答他,她又不知这店里有什么,也没答他,绞尽脑汁想了一番,说了几个一般客栈都有的菜色:“一碟小葱豆腐,两碗米饭,一盘清蒸草鱼,一盅丝瓜蛋花汤。”
“好咧,客官您等着,马上就给您上菜。”小二一溜烟地走进了厨房,果然这服务态度了得。
不一会儿菜就上全了,还真的跟小二说的一样,这菜味道不错,吃着吃着,她想起了娘做的小葱豆腐,虽然不及这大厨做的好吃,但却另有一番特别滋味在其中,可是这种味道再也无法尝到了。一想到这,她觉得应表示一下哀思,便放下了筷子,没有再吃。
林濂睿看出了她的异样,也放下了筷子,沾了点米水在桌上写道:“节哀顺变吧,我自知如今说什么也无法平复你心中的哀怨,解铃还需系铃人。”
沉霖是个明白人,自知适当的悲伤是情感的真挚,过度的悲伤便是智慧的缺陷了。但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不该是这样的性格,于是她深呼吸了一下,一股酸意涌上鼻来,她咬着牙想平复心绪,眼泪似是断了线的珠子,洒了一地。她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却愈擦愈多,她只得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林濂睿把她揽入怀中,不住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肩膀在他的怀中颤抖,怎么也止不住逆流而上的悲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稍稍平和了一下心绪,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脸早已哭花了,他还是微笑地看着她,轻抚她狼狈的脸颊,默默地拥着她。她带着哭腔低声吟道:“有你在,真好。”随即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还带着些微的颤抖。
他又她身边靠了靠,两人靠得更紧了,他垂下眼睑,吻着她哭花的脸颊和红肿的双眼,那么小心,那么温柔,似是怕触动她的心事一般。
“嘿,客官你们结账……”小二话还没说完,看到他们这暧昧的动作和姿势,识相地说:“我什么都没看到,客官你们继续啊继续啊……我一会再来。”说着便一溜烟地往柜台方向跑去,像见鬼了似的。
“好了啦,放开我。”她推了推林濂睿,想坐直身子。他却不依不饶,将她抱得更紧了,另一只手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目光却从未离开她的脸:“我不放,这辈子都不放,也不许你放。”
“我不放就是了嘛,可我坐得腿都麻了,让我起来活动活动嘛。”她娇嗔道。
他孔武有力的双臂松了下来,把桌子擦干后又继续写道:“叫小二来结账吧,再开一间房,我们今晚在这住下了。”
她想开口问他为何不自己去,但瞬间又意识到,一般的哑巴应是在别人能不知道自己是哑巴的情况下,就不告诉别人的,何况他又是个自尊心极强之人。
于是她往柜台走去,结了帐,正准备告诉小二要一间普通的房间,才意识到,一间!?这小子是想省钱还是想占她便宜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容易出事,何况是他们俩目前还是名义上的情侣。但以他们现在的经济状况来说,住两间是奢侈了点,人在他乡总得省着点花。
在她两难之际,林濂睿出来给她“解围”了,他伸出一个食指,那小二便很快明白了他意思,说道:“好咧,一间客房,客官这边请。”
她心里暗暗想:一间也好,省着点花钱,至于后续如何,总有法子拒绝他的,又或许,他不是自己想的那么不堪呢?
第九章 ;夜凉飔风城
这客房的摆设颇为简单,倒也什么都不缺,想来不会太贵,林濂睿偷来的钱应是能供他们在这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林濂睿啊……”她刚开口,还没说完,林濂睿那不悦的眼神向她射了过来,她登时意识到这个称呼太过生疏了,改口叫道:“濂睿啊……”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还是有几分不悦,她索性脸皮厚一回:“睿啊……”他总算是恢复了招牌微笑,摇着纸扇,沾了水在桌子上写道:“爱妻唤为夫何事?”
她心里对这句话表示十二万分的恶寒,但是脸上不能发作,仍是笑脸迎人道:“我想沐浴一番,多日来未曾洗漱了,能否请你出去避一会儿嫌。”
谁知他无半分离开之意,继续在桌子上写道;“也好,我们在林子里也待了几天了,既然要洗就一起洗嘛,还省点水呢。”他的笑容中七分得意三分暧昧,本应是个很猥琐的笑容,可一到了他这张脸上,就跟那总统亲自视察村民生活状况时普度众生的微笑一个样,
她心里暗叹:果然老爹是长得猥琐才笑起来那么猥琐的,同样是猥琐的笑容,林濂睿就笑得有滋有味的。
“你若是想省点水,那你洗得了,我不洗总行了吧。”她不想触怒他,也不愿牺牲这么大,只得委屈委屈自己了。她琢磨着他那番话孰真孰假,一般来说如此煞费苦心骗走一个人,应是会对她礼遇一些的,可是看林濂睿这态度,实在难以探知对方的目的。
他没再跟她争执,转身步出房间。她往窗外探了探头,确定他没有偷窥后,走入洗浴室,这客栈掌柜倒是很有头脑,洗浴室里满满的一桶水正对着窗外的太阳,虽然这种利用太阳能的方式是有点落后,不过古人能想到利用太阳能保温也算是一大进步了。
关上纸窗后,她脱下了衣裙,虽然是秋天,不太出汗,可几天没洗澡了也总有点儿味了,她痛痛快快地跳进了水桶里,水乍凉还暖,洗得她特别舒心。
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太多了,她还没能好好想想,泡在这温水里,她的脑子也在飞速地运转。
从放火开始,不是林濂睿一伙人就应是当晚那对男女的人马了,前者的可能性还更大些,而这后者恐怕是来趁火打劫的。
他们掳走她的目的,恐怕不仅因为她是公主如此简单,这公主一降世就引发地震,虽说定不会是上天降怒于她,但恐怕也有些联系,皇室后裔,总有那么些独特之处吧,许是某处机关需要她来打开诸如此类的。
再来便是对方的身份了,当年当今皇帝能逃脱地震,恐怕并非偶然,而是早已算计到了,她从不相信这间有如此巧合之事,能仅他一人逃离。就此看来,这两伙人中定有一伙是皇帝的人马,另一伙便是江湖中人了。
她能感到一张巨大的网整将她围住,还牵连着诸多人的命运,一想到这,她不由得兴奋起来,如此刺激之事才能令她的生命焕发光彩、充满活力。
她用水拍了拍脑袋,这林濂睿和隐村,究竟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那时的她从未想过,这一场灭顶之灾还并不仅是因她而起。
拭干了身上的水,穿好了衣服,她走出门外示意林濂睿可以洗了。他倒是没叫她回避,就这么径直步向洗浴室,水也没倒就打算洗。
“那是我刚洗过的,别省这点水了,换桶干净的吧。”她随意劝阻道。
他回头对她微笑了一下,沾了水在红墙上写道:“里面有爱妻的味道,为夫喜欢。”
“那你不嫌脏就洗吧,这里面可是我三天的汗水”她淡淡地回道,转身走出了房间,也没管他是不是真的就着她洗过的水继续洗。
晚上,他们俩呆在房间里也没事做,林濂睿便提议出去走走,领略下这大漠风情。其实她早有此意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总是怕他有些非礼的行为,虽无心观景,但也可清心,便随着林濂睿出了房间。
夜晚的飔风城城人来人往,但还是不热闹,人们都很冷淡,比这萧瑟秋风还冷,令她不由得揣测这个奇特种族,全然未留心一双眼睛正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们在街上走走停停,小摊上的东西五花八门的她一样也没见过,自然而然地表现得如刘姥姥金大观园一般。他只是微笑地看着她捧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摸摸,自己却没有投身其中的意思。
逛了两个时辰后,她也累了,看看渐行渐暗的天色,对林濂睿提议道:“天色不早了,不如今日到此为止,改日再来吧。”他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往客栈走。
蓦地,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她的脚步也随他而止,两人一前一后地站着。
人群中喧喧扬扬,灯火冉冉,一片橘黄色的光将两人围住,他转身对她报以一笑,仿佛万花丛中一点红。其实他基本上所有时间都在微笑,她不由得想:笑这么多不怕长皱纹吗?他拉着她往一个小摊走去,拿起一串银铃挂在她的腰间,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写道:“喜欢吗?”
她看着这银铃,想起了送他的那串铜铃,有些怔忡,旋即说道:“你送的我都喜欢,不过我们现在身处异乡,身上的银两也不多,莫再花这冤枉钱了。”原来自己说的话也像所有言情剧的对白一样,俗套,她暗自揶揄。
林濂睿见她喜欢,也没管是多少钱,塞了半块银子给摊主就拉起她走了,背后是摊主欣喜的笑容,想来这串银铃是不值这个数的,她不由得笑了起来,不因为那串银铃,而因为她对他身份的肯定。出手阔绰,怎会是精明商贾之子呢?
回到了客栈,林濂睿掏出了她送他的那串铜铃,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带在了身上,一点声响也没有,想来是用内力控制住了吧。
他在桌子上写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暗自揶揄:一串破铃铛也自诩琼瑶,况乎还是窃来之财买的。
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又写道:“有朝一日,我定要送你一只大大的银铃,就像寺庙里撞的钟那么大。”
她的嘴角扬起了微笑,似是浸在蜜糖中一般,品味着他的承诺和爱意,仿佛眼前已有一只若古钟般的银铃,摆动时放出清脆的洪波之音。她的神情和所有热恋中的少女一般,欣喜,羞怯。
他也回了她一个微笑,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浓墨般的夜色遮蔽了月光,虽然时辰不算很晚,却没有一点光亮。城里的人家都睡得很早,早先的火树银花已隐去了张扬,换上了一片祥和的夜。
朵朵乌云浮在夜空中,一如眼下遍布的疑云,遮蔽了数不尽的惊天真相。
林濂睿示意天色不早了,该就寝了,然后是一脸坏笑地看着那一张双人床。
她有些苦恼,该来的还当真会来,思索着如何拒绝他,奈何她在这方面着实没有经验,只得直截了当地对他表面:“你看这样吧,就这么一张床我也不能跟你挤,倘若你不愿意就地而卧,那我便委屈点,我睡地下,如此可好?”她有商有量,一脸的诚恳。
谁料他竟了无绅士风度,写道:“你看这样吧,就这么一张床我想跟你挤挤就行了,倘若你不愿意便自己就地而卧去吧!”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只要无须和他共枕眠,就地而卧又有何不可?她便起身抱着被子往地上一放,轻手将被子铺平,仰面而视,和衣而卧,甜甜地对林濂睿道声:“晚安。”
这下可轮到林濂睿懊恼了,他本想如此这般,她定会半推半就地和自己共睡一张床,虽然他不会强求什么,但也不愿落得如此生疏,眼下倒显得是他气量小了。说出的话也不好收回,只得委屈她一晚了。
她睡得很浅,常年以来的习惯令她的睡眠质量不太乐观,有时会处于一种半眠半醒的状态,正如此时,她感到耳边有轻微的呵气声,眼前却还是朦朦胧胧的黑暗,再过了一会儿,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林晨……幽怨的女声如约而至,搅扰了她的美梦,令她在梦中也不觉蹙眉。
林晨……她定下神来不去理会。
林晨……登时,她猛地睁开了眼睛,苦笑了一下,她知道今宵定是再难入眠了。
于是她索性起身,理平身上微皱的衣裳,兀自步向窗边,目光未曾定在林濂睿身上,无留心他之意,但床上一夜未眠的人可是时时刻刻关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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