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启程东去京城。
再一看那白玉糕点,不觉一笑,对日影说道:“日影,劳烦你知会教主一声,就说,我欲不日前往京城。”不顾身旁日影诧异的目光,她站起身来,抖抖一身沉酸酒气,敛眸低语:“也是时候了。”
坐于马车之中,往来的羌羯人面无表情,沉霖暗叹无趣,况乎身边净是些冷淡漠然之人?左边是日影,右边是教主,前有月影驾车,后有红莲暗中相护。除那教主一脸诡异的狡笑之外,皆是些面无表情之人,不过聊胜于教主之笑。
她不由得轻叹一声,声音虽小,教主耳力却极好,问道:“公主缘何叹息?可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她白了教主一眼,说道:“原来你亦知招待不周?本来羌羯人已是淡漠无趣,你还于我身侧安些冷淡之人,岂非存心要我无聊至死吗?”
教主干笑几声道:“那可真是对不住了,还望公主多担待些。”了无换人之意。
她也不恼,只是道:“你这可是了无诚意了,怎么?既是不能换人,也该有些别的表示吧?”
“哦?那公主之意是……?”教主乜斜着眼看她,饶有兴味。
她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我希望能先往沐雨城,若是未记错,从沐雨城出发亦可至京城,并不影响行程。”
教主盯着她看了好半会,她也不避,硬生生地撞上他的目光,坦坦荡荡,对于自己心中所想极是自信,若是无人帮她,那么她便唯有自救耳。
良久,教主才应道:“好吧,既是你执意如此,那我便了却你这桩心愿,算来也不会有什么不测之事。”语毕,唤来红莲又嘱咐几句。
她满意地笑了起来,教主的妥协于她而言是必然的,有求于人时,这点小要求又岂会在乎?更何况他对于即得天下已是势在必得,往日的猜疑顾虑早抛诸脑后,只余不住的兴奋与喜悦。
马车渐驶出城外,飔风城成了一个渺小的句点,她于心中暗叹:就让飔风城成为你们最后的句点吧。风沙飘渺,孤雁天涯,即便只她一人,亦要覆雨翻云、只手改变这前程命途,飞出这片蠢蠢欲动的狂沙走石,葬送他们的狼子野心。
马车自是比轻功快,不出半日,便可见那世外桃源,依旧是绿树林立,苍山横叠,一时间她记起了那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随风摇曳,于记忆的最深处摇曳。小流清溪,亦轻声缓步流过了年岁。蹉跎年华,他又是否还记得那片清澈的蓝天,与蓝天下笑如飞花的回忆呢?她一偏头,那世外桃源愈行愈远,仿佛两人亦是如此,擦肩而过,渐行渐远,直至陌路。
或许,此去还会遇见他吧。她如此想着,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明知不能却也止不住。甩甩头,将思绪拉回眼前,眼下如何在保命的前提下,将暗月之人一网打尽才是她最主要的任务。
定下心来,不禁想起桃源,想起桃源中俨然屋舍,想起屋前一字排开的火红木棉,想起教主那令人生疑的名号——墓眠,想起教主与林宸封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有些生疑,乘着教主思绪松懈之机问道:“教主可曾去过当日林宸封带我去的那片世外桃源?”
教主却很是警惕,立时否决道:“没有。”
她将教主须臾间的紧张尽收眼底,有时问话,不是为了听答案,而是为了看反应,她的目的正是后者。
将稀稀疏疏的线索串联起来,她亦仅能知晓教主曾居于桃园之内,与林宸封之母清妃颜若水有莫大的瓜葛,从他那愤怒,那对天下势在必得的野心看来,他与颜若水间绝不会只是单纯的族人关系,绝不会只因颜若水贪恋富贵背弃族人而愤怒若此。那么便只能说明,两人间本是情人关系,皇帝看上了颜若水,拆散两人再迫害于教主,教主幸而苟存,以为颜若水并非出于自愿,方千辛万苦、处心积虑二十载,只为一朝能夺回心爱之人、一雪前仇。却不料从林宸封这名字看来,颜若水已是一心向权势,期盼着儿子能封侯封王,一朝履至尊而权倾天下。一时间二十载辛酸付诸东流,心中怒火已是万难遏制,只余下报复之念。可怜林宸封两头不讨好,生父不爱,极尽利用,母妃的旧情人还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可按理说来,以林宸封的优秀,怎会不讨皇帝的开心呢?他的母妃亦不似木讷直快之人,当是过得顺风顺水,极尽宠爱之能。再不济,也能混个清闲自在、无所拘束,怎会被雪藏至今、无人知晓呢?
莫不是……莫不是……想想那教主予自己的那柄短剑上与林宸封身上同样的薄荷香,她一时间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那蓦然冒出的大胆想法,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偷眼瞟向教主,苍白的脸上透着一股生冷、诡秘的清蓝,狡诈多疑、残忍毕露,与她心中所想全然相悖。
可谁又能说,这不是仇恨所至,扭曲了容颜呢?她紧紧抓着裙摆,一时间分不出心中所感,是激动兴奋?还是沉思深虑?或许更多的是,那得以解开心锁的喜悦。
教主觉察出沉霖的不自然,问道:“公主可有不适之处?我亦不争在此一朝一夕,暂缓行程也未免不可。”眼下沉霖可谓是他的座上宾,自当好生侍候着,不得半点马虎。
她佯装慵倦,以掩失态,倚窗拂帘道:“只是想起沐雨城一些旧事,颇感造化罢了。”斑驳日光于她睫上闪现,落影疏然。
他们的行踪多半为教主所掌握,只是沐雨城那一段,因教主旧疾又犯,无暇顾及,才不得知晓因由。饶是如此,于教主看来,亦不过是些儿女情长、情愿纠葛,便闷哼道:“想不到公主倒是多情,乍看下倾心于那夏凉十三皇子,而又与江湖第一施毒者成双入对,可真真让人艳羡呵。”
放下帘帷,她瞥了教主一眼,不动声色道:“算来这两人皆与你有些瓜葛,何以哂笑若此?当真了无情意?”
教主挑着左眉,低声笑着,似是凉彻的毒蟒,曼声道:“那狗皇帝的儿子与我何干?渊倒是可惜了,本以为可以培养为我的爪牙,不想还是目光短浅,为情所困。”罢了又冷哼一声,以示不屑。
她冷冷地盯着教主,沉声道:“你可算准了,他生于何年何月,究竟是何人之子。”
教主心底一沉,不料她有此一问,想必她对于自己的身份已起了疑心,或说已有论断。便随意敷衍去:“他生于何年何月与我何干?我只找他老子算账,管他生辰八字。”
话已至此,她心中已有分寸,教主虽不答,却又显露几分姿态,若是她未猜错,便是八九不离十了。心中不禁暗叹,当真是造化弄人,算到最后,林宸封竟与她了无血缘,连这最后可以借以逃避现实的借口,亦几要失去了。
颓然瘫坐于马车中,她闭上眼,不去想眼前一切,借着多日来酒力未消,颠簸路途,她沉沉地睡去了,双眼依稀有些疼痛,也懒去问教主当日缘何下毒。
窗外艳阳天竟渐阴霾,骄阳似火转瞬为乌云所妨,淅淅沥沥,小雨骤然而至,日影揭开帘帷,直嘀咕着大漠里天气易变,比翻书还快。沉霖只觉眼中疼痛愈烈,人也愈是昏沉。
睡梦之中,烛焰幽明,窗外亦是这般细雨靡靡,寒夜深沉,凄风飂戾,枝折叶落。眼中疼痛时作时歇,迷蒙一片。
却依稀可见,眼前人白袂翩然,浅笑如歌,柔声轻问:“眼伤可好些了?”
自己又是如何回应了这份温情?
冰渊大寒,雪飘千里,冰封十万,眼前人分明已化入雪中,上下一白,茫然不见。可衣上腥红如何能不见?一点一滴,似是尖针刺于她心头,心尖痛又是眼中痛如何能比的?
眼睁睁看着那抹雪中赤影一点点陨落,须臾间便踪迹全无,他指间冰凉,霎时间传遍她全身,是她先放了手,因些微疼痛放了手,他才会命丧谷底。
自己回应他的,竟是一份沉重的放手。
她不敢再想,怕看见他如玉的面庞扭曲狰狞,厉声质问她,为何至死也不曾予他些微情意。于是安慰着自己,他犹未亡,刹那指间的温暖,亦绝非巧合,如此反复地慰藉着自己。
这样的梦她初到雪桦园时做过无数,有时会平静地醒来,有时会惊慌失措,直到能定下心来直面他的死,一点点将残酷的事实剖析,才坚定了他未亡的信念。
于是,她回应他的,不再仅是一份沉重的放手,还有一份他梦寐的帮助。为了自己,亦是为他。
一冬的沉醉酒中,想必再无人怀疑她与他之间情意之深,无人怀疑她只是一介痴情女子,而他绝无生还之机,更无人怀疑,此去京城,她怀有多大的野心与谋略。
或许饶是如此,她犹显薄情寡义,于是她决计提出去沐雨城,去那个同他度过些许时日的边陲之城。许是只有去那落雨纷纷之地,让她眼中之痛愈渐,才能唤起她于他残存的愧念,免付他多日恩情。
但她终究是薄情之人,去沐雨城亦并非全然因他。沐雨城乃是夏凉边陲重地,自是重兵把守、分寸不失。想来她降世妖女的名号容貌早在那儿传遍了,若是她到沐雨城之事传到皇帝耳中,两派人马必起冲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可不伤分毫,便逃脱此中。
算盘打得甚是如意,她不禁冷笑,不知渊会否因之记恨她,从来未曾顾虑过他的感受。只是无论如何,她也想象不出他愤恨的模样,只有那些散落雨中的微笑,化作烟尘亦印刻于她心头,却不是爱,始终不是爱。
马车泥泞的颠簸之中,沉霖愈睡愈昏沉,然而先前关于渊所闻所见之片断,于此半梦半醒间也如雨幕一般,连成了一片。
第七十八章 ;霡霂欲纷然(二)
及至沐雨城下时,沉霖犹有些倦意,得知已到目的地,她便撩帘前视。和着带伤的眼,唯见这沐雨城犹是那般烟笼水绕,清韵满城。只是不想自己故地重游,竟是这般光景。寒风渐起,颇为凄凉。
马车行至城门下,卫士交戟,喝问来者何人。月影只出示一块领牌,卫士便毕恭毕敬,礼让放行了,她坐于车中,不知车外何事,只听得对方喝问,而后态度急转直下,分明见着了了不得的东西,只她不可知罢了。
进城之后,她便提出下车走走,教主不加思索便允诺了。此际且值清明时节,霡霂纷纷,行人断魂。日影为她撑着纸伞,缓步徐行,有时她亦不甚踏入积水之中,只听得几声啪嗒,如雨打檐瓦、穿户而入。算来是头一回如沐雨城中,旧时不过居于城郊,不曾入城。今日入得城中,才领略到另一番风采,虽则阴雨绵绵,引人伤怀,也得以观此满城沐雨之胜景,大饱眼福。
因沐雨城终年降雨不断,城中摊点皆筑有大伞,夏可乘凉,冬可避风,晴可遮阳,阴可挡雨。是故雨天中街上犹是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丝毫不因阴雨而阻绝。
虽地处要塞、景致殊然,沐雨城却是个极宜思归隐居之所,当是时清明风雅之流多居于此,是以沐雨城又有别称清风城。或因常年居于沐雨城中,或因儒雅之士居多,往来行者多半闲适静默,游人纷然亦不显喧嚣、嘈杂。
如此恬淡闲适之城,恰是正中她下怀。还未走多远,她便嚷嚷着要上酒楼,一品这沐雨城名点盛宴。
此际不过巳时有余,且辰时时分已于别处用过早膳,路途虽是颠簸,却也不至饥饿。她本以为教主会有所犹豫,却不料他亦是爽快应承,眼底笑意猖獗,丝毫不惧她有何举动。
面对教主如是,她心中不免略有些忐忑,然则再镇静如常亦不过须臾间,她含笑提步前方酒楼。楼前有一方匾,题字:清风居,烫金嵌紫,运笔有神,淡墨成烟,宛如清风。
因阴雨连天,是以楼阁内灯火煌煌,水雾缭绕,更添几分别样情致。楼内悉数文人雅士三五而坐,间以清风屏帘。虽是酒楼,檀木香桌上却多为茶盏,少有饮酒鱼肉者。
她并不顾这清雅风度,挑眉对日影道:“叫这儿的掌柜挑个上等雅座,清静清静。我可不愿与这等穷酸儒人同置一阁,沾了酸气。”她语调颇高,声量不小,原本楼中安坐闲聊之人皆不约而同望向她,那目光有揣测,亦有质疑,有不悦,亦有愕然,百态相生。
日影有些诧异于她这般举止,俨然有悖她向时习性,不置可否,是故向教主投去请示的目光。教主亦落落大方道:“小姐既是不愿,自当为小姐备雅座,免受闲气,”又对那数米外的掌柜喝道:“还不速为我家小姐备雅座?”
那掌柜一时分明不清形势了,去则得罪满楼雅士,不去则得罪眼前貌似权势之人,进退两难下又受日影两声呵斥,只得硬着头皮而去。
这下倒是她不知所措了,不想教主竟丝毫不犹豫应诺下来,从容若此,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只得沐浴于众人百般目光中,貌似优雅扶栏而上了。
进了里间,四下果然声息渐退,安静不少。那掌柜有些拘谨,中规中矩道:“不知贵客到来,有失远迎,还望多多担待,不知几位贵客今日前来,有何吩咐?小人自当尽宜”
事到如今,饶是猜不透教主意图,她亦只能照原本设想行事,便淡然道:“上些清淡的菜,若有‘清风’更佳。”若她未猜错,无月楼掌柜暗示之事应是指此,只不知究竟何事。
清风居掌柜连诺两声,作揖三下,此后即去,便余下四人环绕而坐,红莲不知身于何处,但定是暗中相护。气氛默然生疏,三人目光不善,令她芒刺在背,坐如针毡,拳心紧握,略微出汗。
待饭菜上来后,这气氛才稍有和缓,却亦不见佳。她一人细嚼慢咽,余者观之,本便不甚欲进食,如此之下,更是食之无味,饮之不甘。既是她提出的,也不好弃置不理,只好强自咽下,再看教主,眼中笑意泛波,哂讽斐然。
嚼着那清风糕,其风味本便已与渊所做相去甚远,更况乎眼下境况,她已然后悔有此决计了,犹不知究竟为何。按理说来,无月楼掌柜话中之意当是如此,可为何时局并无改变呢?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掌柜说这糕点名唤清风,而渊亦甚喜之,每逢偷闲定会一品此味。然则其实这糕点无论是掌柜所做抑或渊所做,皆是一味,分毫不差,又何来相去甚远之说?旧时客居沐雨城郊,她曾闲来无事,翻阅驿站内一卷关于沐雨城之书,书中首页便写有沐雨城之别称清风城,此事唯渊、甘兰二人知晓,换而言之,即掌柜所为皆出于那两人命令,否则岂不枉作?于是她坚定此乃渊未亡之示,并暗示她前往沐雨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是以她才大张旗鼓,半为提醒渊,半为惊动沐雨城人,转报皇帝。
样样精算,她自以为若能瞒天过海,必是完美无缺。如今看来,却另有蹊跷,莫非那掌柜不过是教主差遣来,一试她诚意的?至于清风城,亦不过是大胆推测,料想来自己当是知道的罢了。
反复揣测之际,却忽然听得门外几声骚动。一男子推门而入,望了两眼,又抱歉道:“真对不住,走错门了。”转身讪讪离去。
教主却出声道:“慢着,先生请留步。”那男子脚步一滞,接而回身问道:“不知有何见教?”
教主眼睫未敛,曼声道:“不知先生可是城中军士?”
男子立时否认,略有诧异。
教主不依不饶,又道:“哦?其真怪哉,若非城中军士,怎会配有水纹腰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