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很有才能,年纪轻轻的便研制出不少江湖中未曾见过的毒药,在江湖上亦颇具名声。”日影竭力思索着脑中关于渊不多的印象,又补充道:“似乎……他还很爱笑。”
听到这儿,她不禁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是挺爱笑的。”又转头向天际,呢喃道:“连死的时候也在笑。”声音仿佛自天际传来,如流云轻烟,很快便消散了。
“真未料到,他会背叛暗月,原以为他会成为下一任教主的。”日影接着说道。
似乎他蛰伏在暗月中还是颇为成功的,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在谋划着什么,她亦如此,直到他死了,她也不知,他究竟想怎样。他便仿佛那云水里的仙人,乘云而来,又如迷烟般消散,让人揣测不出,捉摸不透。
“公主,还是回房吧,屋外凉。”日影劝道,声音却柔和了些,或许她这番模样真的很惹人怜惜,甚至是日影这种杀人如麻之人。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回去做甚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让人觉得像是死了一般难受,在这里,或许也很难受,但至少疼痛感能让我清楚地感觉到,我还活着,而他死了。”而他死了,她说的时候声音沉沉的,似是在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悲情而伤怀。
日影不知说什么好,她可以理解沉霖的这种感受,自己亦是如此走过来的,只是那颗柔弱的心灵早已在血雨腥风中锻炼得冷漠,一如心中那人冷淡的脸,了无表情。
沉霖抬头迎着阳光,如此晴朗的日子里,心阴霾如狂风暴雨夜,无意识地低喃道:“我是不是错了?从一开始便不该自作聪明地逃走,不然他也不会死,不会死……”
日影的确想说她逃也是白逃,如何也逃不出教主的手掌心的,但如此说来只会让她更难过,便转言道:“遇到危险,逃是人的本能,你并没有错。即便你不逃,他总会想办法摆脱这个身份的,你只是被他利用了而已,无需伤感啊。”
“是吗?只是如此而已吗?”她曾无数次质疑他暧昧不明的行为,究竟是假意做戏,还是真情难住?只是他的演技,真的能好到如此无暇吗?如同是身体的本能一般,他真的能如此自然吗?以前她希望那是假的,现在她无法再说那是假的。
风过无言,轻轻地拨弄她发间花簪上的银铃,清脆作响,惊起几只误入园中的飞鸟,拍落了一枝香雪,清晰地提醒着她,每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
从不知一个人可以面对着天空,从朝阳升起,直至夕阳西下。今日她算是领教了,只是一个人胡思乱想亦可以空度漫长的光阴,忘却饥饿,忘却眼前,忘却日升月落,甚至生死。唯有与他的往昔历历在目,她尝试着抓住每一个细节,冷静地去证明他还没死,不是有句话叫:眼见未必为实吗?
思绪纷然不知从何抽绎,回想着那日情境,当时江千雪不在,说不定是在冰渊里做了手脚,他摔下之时她便接应?既便如此,他也中了寒蝎之毒,不出半日即会身亡,那是完全可见的,怎么也做不了手脚。她绝望地仰着头,怎么也找不到他尚在人世的痕迹。
天空掠过一只飞鸟,未留下翅膀的痕迹,而他在她的生命中走过,看似踏雪无痕,其实只是后来的风雪湮没了原本的痕迹,并不是没有痕迹。
她脑中凌乱,千思万绪一时理不清,她索性扶墙而起,欲回房休息。那冰凉感霎时间自指尖滑入心底,将她的思绪激起了千层浪花,那白墙冰凉,还一如他苍白的纤指。却犹记那一抹一闪而过的温暖,如同寂然生命中怒放的烟火,惊鸿照影只一现,却让她蓦然醒悟。
天边残霞映衬着她唇畔浅笑,她兴奋得纤指微颤,眼中明明是夕暮,却仿佛看着朝光一般,充满了生之希望。
日影有些奇怪,害怕她是思念成疾,紧张地拉过她问道:“公主,是不是哪里不适?”
她却微笑着摇摇头,淡然道:“没事,只是想起一些至美的回忆,忍不住有些激动罢了。”
日影觉得莫名其妙,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残阳若影,夕光微暮,接天连地成一片苍白的暮色,让人看了心悸,一如她唇边浅笑,仿佛隐含残忍。
她绝不相信,渊这样的人,会轻易地死掉,连尸首也不剩。这种信任,超越了时间与空间,是一种莫名的存在,却异常坚定,异常安然,仿佛冥冥之中两人的命运已成羁绊,斩不断,亦放不开。
第七十五章 ;雪桦犹似梦(二)
晚来西风恁急,吹落一树香雪,惊起寒鸦别枝,更弄月影凌乱,杳夜沉沉。
用罢晚膳,沉霖出来偏厅走廊,仰首望去,正月朗星稀,雪满庭芜,不觉伫足顿步。身后日影不知何故,便启声问道:“公主,可有吩咐?”
月斜夜清,孤星寥落,恰似他指间凝噎的凤箫,声声入华胥,丝丝弄心弦。想起那往事如烟,弹指即逝,她忽而来了兴致,浅笑着对日影说道:“那便劳烦你为我温一壶酒来,女儿红更佳。”想起那夜大雪,与江千雪共饮冻江之畔,促膝与谈,玩月听雪,也别有一番兴味。
乍听时日影微微一怔,短短十日之内,眼前这女子可谓态度万变。归来雪桦园的七日,一路奔波,她不言不语,目光冷淡,看教主时戾气毕露,恨不得吞其肉、饮其血而后快。及至雪桦园,她又整日浑浑噩噩,目中空洞,见人也不言语,即便是见着教主亦如此。不饮不食,多卧床不眠,不知想着些什么。这些反应皆尚可理解,可此番她欲煮酒赏月、倚阑听雪,日影可是如何也无法理解了。
她见日影不做声,又提高了声量,重复了一遍:“怎么?有何难处吗?”笑得极是温柔,却让人看着心悸。
日影稍回过神来,连诺两声后匆匆去取酒了,临至转角时,回身看沉霖。她正扶栏而坐,矫首而望,淡月清辉缓缓流过她弯起的嘴角,似是一滩晴雪流光,煞是好看。在日影看来这却有道不尽的诡异,转身不看她,心里犹是微颤。
“呵,今宵月色甚佳,只可怜你看不见了。”她对月兀自轻叹着,却是眉目含笑,似嬉闹之语,不似对月怀远、思念故人。多少次,她亦是这般对他揶揄哂笑,互揭短处,再一细细思量,竟有一年余了,不得不叹生死由天,人世奈何。
日影取来了温酒,客套而生疏地递与她,自己则是退后两步,从旁而立。接过酒与杯,她笑笑说:“你也来同饮吧,一人喝闷酒,着实无趣。”那模样像极了当初江千雪硬拉着她喝酒,只是日影恐怕更没有拒绝的权利。
日影有些不置可否,但终是讪讪接过了她递与之酒,望着杯中酒,略有忐忑,眉宇轻拧,还是一饮而尽了,似是那上断头台的义士。
她却噗哧一笑,说道:“不过是一杯酒罢了,何需如此拘谨?如今你方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怕我这区区一杯女儿红?”而她那架势,却丝毫不似弱势者,转眸浅笑间,皆深含谋略,稍有所动便能索人性命。
摸不清她的意图,日影只能随着她的性子,缓步坐于她身旁阑干上。她却不依不饶,硬扯着日影的衣袖,要日影开怀畅饮。日影一时反应过度,掏出了怀中暗器,所幸她手一偏,未伤及分毫,只是脸色阴阴,扁着嘴说道:“真是个无趣之人,还不及甘兰呢。”松开抓着日影衣袖之手,引壶觞以自酌,观明月以抒怀。
这回日影可是给她吓着了,这些年生来死往,看惯了阳算阴谋、明刀暗枪,多少江湖豪杰皆身死其手,自己掂量着也算是经风雨、历人世之人了。可眼前区区弱女子,竟令她心慑若斯,一颦一笑间不知隐含了多少戾气,反复无常。明明昨日犹伤怀悲叹,今日却能饮酒自乐、笑靥双生,了无伤感之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正当日影凝神思虑之际,她沉声说道:“日影,你说这人死了,可有魂灵?”手中把玩着酒杯,只兀自凝眸着,不发一笑。
日影支吾不清,说不好于她而言,究竟是说有好,还是说无好,丧失至亲之人之痛,自己又何尝不是刻骨铭心?又何必再给她平添一份痛楚。
见日影不答,她又接着兀自说道:“若是有,死后可否见着生前相识之人呵?”唇畔浅笑,分明还是那笑,却悲怆凄长,恰如十月之末簌簌落下的大雪,了无温度。
想来她尚抱有一丝期冀,可教主又怎会放她生路?无论如何她亦是要死的,日影不免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之感,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柔声道:“一定会的,老天爷总不会让清白之人无端受苦,而不了却这微薄心愿。”
“那,那他又为何惨死冰窖,竟连个尸首也不见呵?”她戚戚然说道,眼中无泪,却似一潭幽波,流紫溢青,微澜潜动,分明更甚之。
“许是……许是在暗月时造的冤孽太多,老天爷不饶他了吧……”日影闪烁其词,不知如何解释才能令她稍许释怀,这话着实站不住脚,教主可谓是罪大恶极,却逍遥事外,独渊一人骨寒冰中,她又如何能甘心呢?
她不再问,只是一人兀自呢喃,似是雪花飘落的声响,几不可闻。她又呷了一口温酒,摩挲着手中青瓷小杯,侧首看日影,悲恸无疑。日影正欲劝慰两句,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转角处闪现一抹深红,将两人目光牵去。
赤色一点点褪去转角的黑暗,步出月华雪影,隔栏望去,月色清离,不是红莲却是谁?那张火纹面具犹是未解,绯衣酒瞳,赤羽劲弓,兀自立于长廊尽处,唯有那双如鹰隼般锋芒毕露的双眼,犹是眸光清冷,稀零如叶。
沉霖一回身,又换上了嬉皮笑颜,对着屋檐那畔呼道:“可是闻着酒香而来了?”
红莲并不多言语,只是缓步慢移,雕翎软甲微微作响,如他的脚步般沉重铿锵。及至沉霖面前,他顿足低视,正正比她高出一个头,向下略斜的目光似有揣摩之意,她亦甚是坦荡,笑迎他不怀好意的目光。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便与两人擦肩而过,微微撞上她的肩头,似有些警告之意。明明是步伐极缓,他低沉的声响却犹是迅疾,她险些听不见了,只是依稀听得他低声对日影说道:“谨记你本分之事。”便目不斜视,掠影而过。
她感到一丝的慌乱,这个男人的目光似是一把利锥,深深地刺在她软肋之处。饶是如此,她仍是强自镇定,微微出汗的手心紧握,垂着首,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只有平如流水的声音响起:“且慢,既是来了,也不饮两杯再走?”
红莲缓缓回身,乜斜着望了她一眼,她这才抬起头来,笑容款款,盛情杳杳。着实摸不清她心里底细,他只是沉声推辞道:“不必了,公主雅兴甚佳,我怕搅了公主兴致,便不多打扰了。”言罢,恰要退出她的视线。
她却倏地起身扶栏,讽笑道:“雅兴呵?我落到今时今日这地步,你又何尝没有一份功劳呢?难得我强自忘却不快之事,你们却一再推却,一再提醒我伤往悲今之事,已如此迫不及待地斩尽杀绝了吗?”她最后狠声质问,利如锋芒。
她发上花簪的银铃,随着渐起的晚风而作响,似是凤凰浴火悲鸣,于天地间叫得悲彻,叫得惊心。每一声皆如遗簪之人的怨忿,既空灵哀怨,而又尖刺慑人。
红莲却不动容,只是稍降辞色道:“我并无此意,公主亦不必妄自菲薄、自轻自贱。既是凤凰降世,想必不会为这些个儿女私情所阻,若是我此言有误,还请公主见谅。”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便拂袖而去,赤影连绵,尽于廊末。
一直目送红莲走远,她才收起带刺的目光。心中暗暗警惕,这个男人并不为她的演技所动,反毫不客气地道破,那目光也仿佛奚落哂笑一般,让人甚是不悦。总之她需得万分谨慎,心中谋划之事决不能为此人所破坏,所幸日影不甚了解她为人处世,轻信于言表,以常人断她之行止,稍费些时日,或能卸其防备。
日影见红莲走后,她一语不发,神色非常,疑是他之言语触及她心中伤往,便疾疾说道:“公主无需放于心上,那人素来阴沉无常、独来独往,说话亦是不饶人的。”
她却兀自笑了,眉角微扬,喝了一口温酒,只因日影如此轻判她,往后行事想必也方便许多,便不由得欣然了。也知犹不可大意,便又啰啰嗦嗦说了许多迷惑日影的话:“你说他素来独来独往,我倒是怜他,与我颇为相似。想来此生,我虽是生在了人堆里,父怜母惜,竹马青梅,却抵不过那一场大火,一夜间焚尽至绝。虽犹抱着些不切实际之想,希盼着去日苦多终不复,一朝携手共天涯。何曾知晓不过镜花水月,终是孤身一人。”戚戚然,倒了倒酒壶,却已是空了,夜初寒风顿入,温良不复。
她那话说得极是凄凉,笑比泣悲,饶是杀人无数的日影,亦不禁心底一颤,怔然无措。蓦然间下起了大雪,毫无征兆地,簌簌而下,天地间连成一片苍白的风色,亦染白了那年月里的回忆。她只是稍稍抬头,雪花呢喃着落于她眼上,借着温酒余热渐渐消却融尽,只余下一片亮白的光影,闪烁间如歌泣泪。
“初时投奔尔方,并不因觉可信,只是犹存可借此逃生之念,才与他相伴。却不料他竟有助我脱身之意,半信半疑,我便与他一同流奔北国,欲求助于旧时前辈。路途上多得他悉心照料才几次脱险,想来他亦有几分真意,出生入死、游历山河,便萌生了情愫。本以为及至千年雪山,便可至此逍遥世外,不问前尘。却终是如此,终是我害了他……”她细声缓道,与雪花轻飏而出,末了自嘲一笑,瞳中无光。
日影从旁听着,亦不觉有些伤怀,本对沉霖与渊之间种种并不多了解,听她此番三言两语道来,却觉有万千情意其中,又如何能割舍呢?再忆起自己过往云烟,亦是如此无可奈何,同情之心更甚,防备亦松懈许多,便同她攀谈起来:“想必他定是情深意重了,可惜苍天造化弄人呵。说来我还有些诧异,旧时于隐村与公主初见时,我还以为公主定会与林公子双宿双飞的。于你二人亦有所耳闻,似乎也算得青梅竹马,饶是他怀有虎狼之心,窃以为公主尚余情念。怎知世道万千,竟是如此结局……”言罢,日影亦轻叹了一声,仿佛说的是自己一般。
未料及日影会提及此人,她不禁手指一颤,手中酒杯险些落地。微垂下睫羽,她低声道:“正如你所说,他不过是个怀有虎狼之心的小人,不足挂齿,我又怎会倾心于之。素来与他不过逢场作戏耳,并不如你所见一般。”话说得有些急,似慌然解释一般。
日影却微微一笑,展露鲜少有的笑容,柔声道:“公主,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慌张,仿佛特是解释一般,反显不真。想必与他旧情尚在,只是杂念萦绊,不愿承认吧。或说与渊之意,亦不过是借以忘情罢了。”
她无言以对,于渊而言,那不过是她胡诌的,而于林宸封呢,她是真真不愿承认的。心中犹有顾忌,眼下又是生死未卜、命途茫茫,又怎有闲心理清那些繁情杂绪?便作一偏头,不看那落雪纷纷,不想那落雪纷纷中的人影。
日影摇头叹息道:“公主可是心中犹有顾忌?何忌之有?人生苦短,算来不过弹指一挥间。何不放手一试,成败犹他,至少不遗悔憾。”
她有些心乱,又想起江千雪的话,烦躁间气闷道:“说得轻巧,人岂能事事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