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笑一声道:“看得见时你不曾如此感叹,而今看不见了反而赞叹起来,可真真奇怪呢。”
“是啊,看得见时不觉得有多美丽,看不见时才知自己所见的,是如何瑰丽之壮景。不是总说吗?错过的,才是最美的。”她微笑着说道,声音轻若凉风,细若绵丝。
他闭上了眼,只一秒便又睁开,兀自喃喃道:“错过的,才是最美的吗?”声音低沉,她还来不及捕捉到,便已消匿于夜空之中。
出了城门,一直未见有人追上,想必是未惊动别派之人。晚风穿林而过,沙沙作响,月色流光,将一片深沉的墨绿点亮。那是一片晚秋时节犹立霜天的树林,绿叶似水,深晦如潭,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仿佛暗影中展露的一星光明。
“你觉得,乌夜在为何人卖命呢?”她蓦然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城郊听得格外清晰。
他稍稍思忖,缓缓说道:“还真不好说,乌夜本是暗月的南使,能成为尊使,必是德高望重、誓死效忠暗月之人。如今看来她是早已潜伏于此,欲暗中击垮暗月,隐村焚毁后她也不再隐藏,一直追踪着我们,只是我们不加察觉罢了。”顿了顿,又道:“会是谁呢?能在十多年二十年前便有如此远见,谋划到今日这一步,犹不曾浮出水面,可真是个神秘之人呢。”
“你知道隐村里皆藏着些什么派别的人吗?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只有一人蛰伏于隐村,面对暗月、皇帝如此多高手汇聚,那样太无胜算了……”她沉着声分析道。
“除了暗月、皇帝的人,还有一些先帝旧部,隐逸江湖的高人,隐村里但凡是有些年纪之人,无一不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之人,只有些小辈或许是有心栽培、或许是掩人耳目之用,不知详情罢了。”他回答道。
她叹声道:“真是复杂,先帝旧部应可先排除,人都死了,旧部也该树倒猢狲散了吧。至于那些江湖高人,谁知他们是否特意蛰伏于隐村,以俟良机呢?”
“是啊,事情愈来愈复杂了。”他附和道,抬头望去,他又低声说:“月明多被云妨,如今天尚未亮,阴云又起,夜路可不好走呢。”
她抬头望月,尽管什么也看不尽,犹可感觉那光亮逐渐微弱,阴云遮天,皎月深藏。树林里阴风阵阵,黯然无光,不时窸窣作响,恰如黑夜里作祟的魍魉,令人心慑。
她轻声一叹,这条路从来就不好走,她又何尝不知呢?
第七十章 ;流水浮轻灯
两人连夜出城,途中为掩人耳目,未入住镇县之中,而是辗转多处暗月旧时设下的驿站,所幸一路上未碰到暗月之人,也算得平安脱险。因着沉霖的眼伤未愈,行程便拖沓了些,若逢阴雨天气,甚至整日也出不得城,及水津时已是七日之后。
届时秋高气爽,秋风飒飒,水津乃滨海之城,夏凉之北,城池之末,北国的习习海风更是似雪如霜,寒意料峭。所幸水津是个颇大的城池,他们便无需躲躲藏藏,长驱直入,入住城中了。
沉霖本身体虚弱,又经了一番不小的折磨,路途奔波,自然受不住这阵阵冷风,染上了风寒。及至水津,渊便带她去了最好的客栈,有条不紊地为她配药调养,她的气色才渐渐好些,苍白的面颊也总算有了些润色。看着那奢豪程度丝毫不亚于在音鸣城时所居之处,甚至有逾越之势,堪称古代的海景房,为此她直嘀咕“暴发户,不知节俭的暴发户”。
虽然身体不适,但她精神甚佳。或许是想着快到千年雪山了,既能摆脱追兵的穷追不舍,又能知晓渊究竟意欲何为,顿觉一阵轻松。风力偏小时,她甚至会坐于窗旁,听着街上渔民的吆喝,自己兴致一来,也哼着儿时娘教与的小曲。
见她如此,他便也放心了。一路栉风沐雨,难得她非但不觉厌倦烦闷,还能有如此好兴致,仿佛郊游嬉闹一般。沾染了风寒不要紧,精神最重要,只要精神还好,病迟早会愈。
傍晚的大街熙熙攘攘、融融泄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渔夫们乘船满载而归,码头上喧哗不断、人语繁杂,正是水津最热闹的时候。落日含半规,如胭脂初从火出,艄公唱着渔歌,渔夫们便纷纷应和,一唱一和,笑声似浪翻涌,唱醉了天边的云霞,更添几分俏红。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着外面的呼声,感受这静谧中的喧嚣,心里十分平静。沉默的时候,心灵便能听到自然的声音,夕阳滑落的嘶鸣,白浪拍岸的浮响,晚来西风的呢喃,枯枝落叶的低吟,还有杳杳长天渐近的呼吸。
清风飂冽,她微微一震颤,合上了窗,仍坐于窗旁,将头靠在窗棂上,默默走神着。从未想过生活会是如此,听着人世喧喧,竟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令她有些烦躁。不该是如此,却偏偏躲不掉,正如脑中的他一样,如何也驱之不散。
“都人到中年了还像个小丫头似的……”她自言自语着,终于意识到于隐村度过的十五年光阴,究竟带给她多大的改变,心早已随安逸的环境而安。没有纷争,没有谋算,如此不好吗?无论如何拷问自己,却始终下不了决心。一个人内心强烈挣扎着,旧时生活与现实的冲突,似是相互纠缠的葛藤,执念却犹是根深蒂固,最终略占上风。
算了吧,想不通便不想了,如渊所言,光阴总会在最后道破谁对谁错的,等待那审判的结果,也能暂时逃避一下吧。她微微放心地笑了笑,竟靠在窗旁睡着了。
梦里不知是谁为自己盖上了棉被,温暖的触感蔓延开去,似是饮一杯热茶,心里由是安定,大风大浪中也仿佛有了暂时憩息的避难所,容她倦时停泊。
她睡得很是安稳,似初生的婴儿,嘴角边还挂着安详的笑容。或许只有于梦中才会展露如此笑颜吧,渊立于窗旁望着她,暗暗想来。
窗外风停了,浩海渟洄,沉波浮光,偶有几点鸥鹭掠过,便惊起白浪翻空,鸟鸣鱼跃。海上浪花如雪,星汉沉沉,秋夜寂。
如此静夜,窗外唯寥寥行人过往,不时搓着手,呵着寒气。窗内是她倚窗而卧,笑靥双生。他觉得心中亦是默然,了无一丝声息,光阴漫长得似是已走过千秋万代,他却不想思虑什么,只是含着一抹浅笑,倚窗而坐,低望着沉睡中的她。
有道是光阴易逝,他却感觉这一刻甚是漫长,时间自指间一点点滑过,每一寸皆有她的气息,淡若凉风,轻如浮云,回时若流烟霏霏,过处如远山绵绵。唯有此刻,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算计,给自己一点自由。
不知何时,窗外寒风四起,吹翻少女的纸伞、檐角的吊灯,呜鸣着拍打纸窗,声响沉沉。客栈旁栽的梨树花早已落尽,唯余泛黄焜叶沙沙作响,白首低垂,恹恹无力。
城里却热闹起来了,许多人家迎风出门,来到海边,不知做些什么,只是喧哗不断,纷繁盛大。沉霖微微睁开眼,支起上半身,朦胧中已不记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也未感觉到身畔犹有一人正望着自己。
“今日乃水津城的上灯节,每逢十月十日晚,风起时分,各家各户便提着自制的纸灯来到海边,点燃灯芯后置于海上,海风自会带走纸灯,任其漂流。此乃祭祀海神之节,他们认为如此便可为海神照明,恭请海神保佑渔成。”他于一旁说道。
虽是突发一语,她却不觉唐突,很是自然而接道:“想必眼下海边已是人潮汹涌,浮灯清明了吧,”又轻叹一声:“但惜我不可见此等胜景。”
他亦望向窗外,繁星之下浮灯幽明,瀚海流水浮轻灯,点点灯光漂泊于海上,如春花错,秋叶落,又似星华寥落,渔火跃然。江枫影,西海风,皆于辽阔海天中飘渺不定、乍现还隐。海天一色,浮灯如萤,海平线似是一条不分明的分界线,两侧是如出一辙的景致。风息不定,人语不静,是夜欢然。
“你若是喜欢,明年此时尚可来此观赏,又何需感伤轻叹?”他望着窗外之景说道。
“明年吗?明年呵……”她兀自言语,从未想过明年此时她会身在何处,正如去年此时,又何曾料到今时今日?浮生杳杳,望不穿前尘,料不及明日,又怎能极言他年之事?
有感气氛略微沉闷,他一笑道:“若是可以,明年此时我还可陪你来此赏灯。”连他自己亦未留意到,他说这话时,明明掌心凉若秋水,却微微出汗。
她转头向他,说道:“为何不可?”她并未指望他会说出缘由,只是忍不住多问而已。
他望着她的眼,只看见惨白的纱布,微微垂首,低声道:“谁知道呢?或许那时我已不在了。”
她微微一怔,不知他只是推托的敷衍之词,还是一时戏言,只是心中隐约有种不安作祟,这种不安感自沐雨城时便已始,一路上并未消退,如今他此话一出,这种不安感更是呼之欲出。
见她微愣,他便笑道:“随意说说罢了,不必当真。”他话虽如此,只是他以往一向如此说道,却多非戏言,更令她摸不清他的底,难探他的意了。
正值此际,窗外忽传阵阵呼声,他转头看去,原是一卷大浪以腾空之势袭来,借着西风疾疾,打翻了水上浮灯点点,灯花尽谢。一时间码头昏黄的光晕消散净尽,黯淡波涛连长天,星河云涌,流烟纷然,海上朦胧一片,望不尽彼端。
渔民们便认为此乃海神出宫,为表将施恩泽,便命海涛灭了灯火,以告渔民。于是码头上欢呼声四起,祭神之歌响彻云霄,鼓声滔滔,人影憧憧。虽是深秋夜寒,却是热夜熏熏、人情暖暖。
他便将此情此景告知于她,本以为她会甚是遗憾,不能一览壮景,却不料她抿嘴一笑道:“倒是个好节日,总比那献活人作祭品的馊主意好得多了。”
他不知她从何听来的传说,毕竟这当是她第一次来到滨海城池,不应知此传说,却也未多问,只是道:“以前确有此等习俗,只会后来不知是哪任官员废除了,自此后便衍生了上灯节。”
她想起了小学时语文书上所说的,以童男童女祭海神的故事,当时以为不过是传说,却不知是真有其事,这个时代的人似乎尚且不算太愚昧呢。可转念一想,一国之王亦听信她的鲜血可以使之得天下这等荒唐之事,说来还不如平民百姓来得聪明,谬哉,谬哉。
人潮渐渐涌退,码头又恢复了宁静,她能听到的声音愈来愈少,最终陷入一片宁谧的黑暗中。此时已是子夜时分,风平浪静,声息渐默。
见此时已深夜,他便嘱咐她早些休息,天气晴朗时候,需及早上路,不可久滞,明日还需早起赶路。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有事大声呼喊便可,我便在隔壁。”或许是怕她如在音鸣城时那般,只顾着弄清事故来由,而忘却自身安全,不知呼救吧。
与渊互道晚安之后,沉霖一人独坐床前,夜虽深,犹未有睡意。欢闹过后虽已冷却,终有些兴奋之余韵。虽则她什么也看不到,心里却甚是欢腾。莫名的兴奋,尤其是得知明日即离开水津前往千年雪山,她便觉胸中热血顿涌,那趋于危险的久违的劣性,但愈是危险,愈接近真相,她一向如此认为,是以由是向往危险,有时甚至不由自主地忽略了自身安全。
或许因着知道他们不会伤害自己,才大胆地去探知、去寻求,一方面她苦恼于这个荒诞传说带给她的无尽逃亡,另一方面又庆幸于此带给她的庇护。她深知在这个崇尚武力的时代,无论智谋如何高明,无一兵一卒,无技艺傍身,是绝无可能存活于世的。或许可以侥幸逃过一两次,但对手也不是吃素的,厌倦了,说不准会狠下杀手。因此,她一直谋划着找人教自己轻功,打是必然打不过了,逃总可以吧?
明明极是正经地在思虑着自己的前程,心里却又惦念起那段学轻功的往事了。那时便发现自己着实了无学武潜质,与其说自己在运轻功,还不如说是跳高。每当此时,他便总是对她指手画脚,顺带追忆一下自己当年学武的光荣事迹,再恨铁不成钢一番。然后她便会找些陈年烂谷子的琐碎事还击回去,本是练轻功,却演变成了斗嘴。末了,他总会发出妻当从夫的感慨,再绘声绘色地劝她放弃学轻功,熟练地运用上了诸如举例论证、引用论证、比喻论证等多种议论文写作手法,说得她直恨古人对女人三领五纲的戒律束缚。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于她而言不应是什么美好回忆,至少她自己是如此认为的,可又为何想起时会嘴角含笑呢?抗拒自己本能的思想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一如不知为何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疼痛于自己未愈的双眼中叫嚣、愈演愈烈。
渊离开时已关上了窗,雨水打在窗纸上劈啪作响,仿佛柴火不时爆一声。柴火,树林,清月夜,深秋节,指尖温暖,薄荷幽香。无论她想着什么,最后皆会演变成与他相关的事物,脑中被他的身影占据得满满的,胀得她生疼。抚额躺下,她痛苦地蹙着眉,说不清是突如其来的眼痛,还是关于他无尽的愁绪。
正当她以为自己会疼得昏睡过去时,门外传来渊的呼声,她模糊间道了声“进来吧”,便听见他疾疾的脚步声,以及责怪中隐约的温柔:“怎地犯了眼疾也不唤我?还是这么让人担心呵……”边说着,边扶起她的肩,取出压制的药丸,喂她服下。
她只是随意一笑道:“真是对不住呢。”眼痛袭来时,她满脑子的林宸封,根本记不起呼救,记不起她与他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眼痛渐退,脑子也清醒了些,对于渊的到来,她并不感意外,若是不来,她反倒觉得意外了。似乎每次她只要一出事,他便会赶来自己身边,说些责怪自己却又不失温柔的话。正如眼前,她并未因眼痛而呻吟,他却能及时赶来,那意味着他尚未入睡,只是看着窗外小雨,想起水津本便是滨海之城,或许她的眼会因湿气过重而犯疼,便匆匆而来了。
她并不愚钝,对此不会不解风情,好几次欲问清他缘故,却皆被他三言两语敷衍了事了。若是假,他为何为之?他不似是那等觊觎天下之人,不应是因着那个传说;若是真,他为何不说清?如此迷惑久久弥漫于她脑中,更觉他扑朔迷离,直至熟睡。
他一直看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想得入神,甚至忘却了他仍在她身旁,兀自地躺下,兀自地拉过被子,盖上后再兀自地睡着。初时他面色淡然地望着她,仿佛要看透她脑中所想一般,后来见她竟睡着了,不觉一笑,低喃道:“好好睡吧,莫再多想了,很快就不会再有迷惑了……”转身离去,只余那窗外夜雨且落且息。
昨夜小雨只下了一小会儿便停了,今日已是天明水净,风浪正足,适宜出海的好日子。渊牵着马,而沉霖骑于马上,向江畔去。
“为何不是向码头去呢?”她感到周遭并不似初晨码头的热闹,便问道。
他边走边答道:“水津所临之海之彼岸是何方,至今无人知晓。我们这是要往此海的一支分流,过了江便是大寒之地,今日顺风而行,正是好时机。”
听了他的话。她一想也是,于古人而言,渡海绝非易事,稍有不测便船沉人亡,那千年雪山自是不会于海之彼岸。
及至江畔,她在他的牵引之下上了小船,船夫将马也引上了船。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那渐渐强烈的飘摇感让她感知自己已离水津愈来愈远,声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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