嶂二城更不消说,只是两座空城罢了。如今得一览繁盛之城,自是倍感有趣,逃亡中也得此聊慰烦忧。
心情顿时一片大好,还不容渊为她做一番介绍,她便反拉着他四处逛了起来。
放眼望去,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这儿酒巷深深,遥闻酒香芬芳,醉汉高歌,便知其中滋味醇良,未尝先醉;那儿卖花鬻鸟,一枝枝雏菊、牡丹、马蹄莲,迎着寒风犹盛放,甚至有些反季之花,也堪堪地露一小节枝颈,争半声赞赏;鸟语繁杂,雪羽靛斑的、赤喙青目的、乌足花尾的,各种奇鸟争相鸣和,一派祥瑞。花繁鸟鸣,相映成趣。
再拐个弯儿,花楼之上是窈窕的姐儿挥着手绢,施紫抹红,娇声软语,唱着那香艳之歌,直教那过往的公子哥儿酥到了骨子里,乖乖掏了银两,销千金去了。
匆匆过了那烟火之地,又见锣鼓声叫,笙箫顿起。原是戏团杂耍,那小姑娘只十三四岁年纪罢,便身怀绝技,立在那刀尖上,锣鼓声密,看客心紧,却见她一个燕子翻身便跃于另一刀尖上。顿时掌声如雷,那老汉便捧了个大罗,绕着圈直喝道:“谢谢各位兄弟姐妹叔婶伯姨赏脸,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咯!”演出精彩,看客自是心欢,那铜钱声叮当作响,老汉的脸也笑成了花,皱纹愈深心也甘。
巷子尽处又是一路,少年推了货车叫嚷着,满载一车小果子,红艳艳的甚是惹人喜爱,未尝便闻果香,早已是齿颌生津了。他见她拾起那小果子一阵端详,想来是风餐露宿多日,不曾见过这般新奇的零嘴儿,想尝尝新鲜了,正欲闻起价钱,她却又笑着跑开了。
老婆婆的摊里是些精巧的手工玩意儿,她捧起一只红绳小莺,一抹朱砂成嘴,两点翠珠是眼,几支鸟羽作翼,着实逼真讨巧。见她爱不释手,他又欲将其买下,还未问及价钱,她便又笑着去了别处,他只无奈地跟着她瞎转悠,眼中未见不耐之色,甚至可见几分宠溺。
一辆满载小首饰的货车推过,她并不感兴趣,那摊主却甚是热情:“姑娘,看看这些首饰儿吧。小店里货虽不精,却是款式繁多,总有一样能讨您喜欢的,价格保准您满意。来看看吧?”摊主堆着笑,推了车向她去,许是看她衣着既不朴素也不繁贵,想来是普通人家姑娘,正合适买些小首饰戴戴。
她笑着推辞过,却见渊伫足车前,挑拣起来了。她打趣道:“莫不是你也喜欢这些女人家的东西?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买几支戴上,指不定会有公子哥儿看上呢。”她踏着笑,将他丢下,又向别处去了。
他也不怒,挥了挥衣袂便随她去了,身后摊主笑容正盛。
听闻前边鞭炮声响,她便兴致勃勃地小跑过去了。原来是一家茶馆开张,却准备不周,以致误了吉时,忙碌了好半会儿才妥帖停当,外边的客人已是早不耐烦了,正嚷嚷着要散了。老板这才姗姗来迟,赔着笑挽留客人,犹有些人不欢而散,老板便扯着嗓子喊道:“今个儿小店开张,喝茶不收钱呀!不管多少,分文不收呀!”
这一喊,人便热闹起来了,熙熙攘攘着进了茶馆,既是分文不收,她何不去讨杯茶润润嗓子呢?便也随着人群进了茶馆。
茶馆不大不小,古色古香,柳曲木的方桌圆椅,看着舒服,坐着也舒坦。深红漆檀香木柜台,细看去可见刻了些银花火树、市井繁华,纹路细腻别致,若非细细端详,倒真不引人注意,可见这掌柜是个心细如尘的雅致之人。柜台后便是一大柜子的茶叶,柜子是深褐色的,内敛而成熟。装茶叶的是一些锦囊袋,绣着各色图饰,有些秀气斯文,有些深沉晦涩,以茶的特性相区别。满满的一大袋,以青丝相系,各置于柜格之中,整齐明了。
她随意找了处靠窗的座位坐下了,轻轻推开纸窗,连一丝灰尘也未落下,明净的窗纸薄似轻纱。窗外热闹不减,往来游人不绝,坐于室中却并不觉太过喧哗,只是有种旁观整座城池繁华之感。
她又转头看看茶馆内,不知是见了什么,她诡魅一笑,稍纵即逝。
一名小二眼尖,连忙向她这边来。那小二顶戴嫣红礼帽,身着鲜亮朱服,脚蹬微棕布鞋,肩上披着条褐色抹布,乍一看去,只见一团红,哪还分得出鼻子眼睛。这身装扮着实让人忍俊不禁,她便笑了起来。那小二约十七八岁光景,许是第一次出来干活,本便已紧张兮兮,见着漂亮姑娘朝自个儿笑,更是紧张得耳根子都红了,为一身赤色更添几分红意,她却笑意更甚。
小二晃了会儿神,才想起正事,忙上前结结巴巴地问道:“姑……姑娘,要……要点什……什么?”不过是寻常的一句问话,语毕后他竟喘气如牛。
她正盘算着要些什么,毕竟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这儿盛产些什么,便想起了渊来。也正此时,渊疾步从茶馆外走来,脸上有些不悦,见着她便责怪道:“怎地恁自随意乱走?你又不谙此处道路,若是走失了可怎好?”
她却赔着笑道:“深秋时节,天干物燥,发这么大火气可不好,坐下来喝两杯茶降降火吧,正好今个儿喝茶分文不收。”
本欲多訾咎她几句,见着她的笑,他却又气不起来了,自言自语道:“真是拿你没办法……”有些勉强地坐下了,脸色犹是不甚欢悦。
自知他还埋怨自己,她便拿出了点“诚意”来表歉意:“小二哥,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来,”又对他笑道:“如何?我这可是很有诚意地赔礼道歉哦。”
被她这一举给逗乐了,他脸上多云转晴,直笑道:“方才不知是谁说的,今日茶馆开张,分文不收。”
她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嘿,这是谁说的来着?还真记不得了。也莫管是谁说的,你只管喝好茶便是了,”望望小二,她又疑声道:“小二哥?”
却见那小二杵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他们俩,手上捉着的抹布不知何时落了地。在她数声呼唤中才回过神来,讪讪道:“这便给您上去。”话倒是说得流利,只是有那么点酸味儿,又背影寥寥地去了柜台。
看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直道:“这小二是怎么了?方才我进来时还好好的,怎地现在跟着了魔似的?”
她却只是笑笑说:“那可不好说了。”张扬的眉宇却分明显示着她知道其中缘故。
他更是奇怪,自言自语着:“店奇怪,人也奇怪。”落入她耳中,未换来解释,只引得她笑意更盛。
不消说,那小二正少年,对她有了些好感,可能心里还有那么点更进一步的想法,却不料渊突然杀了出来,和她又如此熟稔无间,他便知自个儿是没机会了,只得戚戚然离去,说不准还是初恋呢。
恶作剧得逞,当事人还不知,她有些得意,便哼起了小曲,无视他莫名的目光,心情甚好。
一会儿便有人端上茶来了,却不是方才那位小二,想来是没脸再来了,便请了别人代劳。
茶一到她便等不及了,斟了大半杯,吹了吹,却不是立马饮下,而是恭敬地双手托着递与他,说道:“您老请先慢用。”
他忍着笑意接过,她又笑着抬起头说道:“这回可是有诚意了吧?”
“算是吧,且先饶你一回。”他肆意笑道,呷了一口茶。
见他如此,她便安然倒了茶,不客气起来。氤氲茶香随流水倾斜而出,似烟云缭绕,又似飘雪茫茫,青烟袅袅,润色如玉,剔透晶莹中是一瓦清明的浅褐色,与赤色茶杯相区别,看得更清楚些。如此茶水,已是茶不醉人,人自醉。她耐着性子吹去热意,轻抿一口,顿觉齿颌生烟,茶温而不热,苦而不涩,初尝时如冰泉入口之酣畅,再细品来,陈年古香流溢,醇润清朗,再尝一口,馥郁香浓,收敛回甘。她不由得大叹:“好茶!”
她一杯接一杯,一壶将尽,她脸上已是绯红似霞了。似有些醉意,她含糊不清道:“这日子若能如此逍遥,别的什么不要也罢了。”语毕,又执起茶壶,一饮而尽,丝毫未留意他眼底深深的笑意,也未留意,自己究竟吐露了怎样的心声。
一壶饮罢,人有些飘飘然了,她嘟囔道:“怎么觉得有些头晕呢?”他这才说道:“此茶乃云暮城特产——云烟茶。茶如其名,喝时如云烟缭绕飘飘然,口感甚佳。只是喝多了便会觉得头晕,恍如醉倒云烟里一般,这便是茶醉了。”
“你怎地不早说呢?”她小声地埋怨,昏昏然有些迷幻,却不难受,只是浑身少了些气力,似是飘上云端一般。
“你既是爱喝,我又何必梗阻呢?”他笑意不浅,似乎是对她方才恶作剧的回敬。又望了望窗外天色,已是黄昏,他便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我带你去个地方,”顿了顿又道:“比这云烟茶还令人飘然的地方。”神秘一笑,拉起她便走。
那一刻她醉意全消,只感到自他指间传来的冰凉,似是一条凉蛇舔舐着她的手指。仔细想来,只应是他第一次牵起她的手,此前虽也有过,但只是形势所迫,并无他意。是以,当他拉起她的手时,她脑中因茶醉而生的混沌,已被另一种奇妙的感觉所替代。
只是如此任由他牵着,不知去何处,不知是何时,耳畔喧嚣的浮响皆如幻影,唯有他指间的冰凉依旧。
“这儿便是云暮城的最高点——云暮塔了。”他笑着对她说道,将她从怔忡中唤醒。
当她晃过神来时,已到了云暮塔上。那层层盘旋而上的台阶,老旧的砖石,昏暗的塔楼,明明片刻前曾走过,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塔顶依偎的情侣,嬉闹的顽童,相搀扶的老人,笑语一片,直上碧霄。
塔高入云,夕阳西下,残辉斜照,暮云似火。云翻云涌,自天边以排山倒海之势倾斜而来,呼啸着奔向云暮塔。眼见着便撞入云烟里了,她下意识惊呼一声。那暮云却转了个方向,唱着晚歌欢笑而去了。
又是一抹暮云掠过,自云烟里冲出一排白鹤,雪色明羽染了晚霞的朱砂,似是落下的几点桃花,又似少女粉颊上的绯红,艳煞了塔上观景之人,引来阵阵赞赏、高呼。
她倚着阑干,伸手掬一捧酡红的流云,云烟自指间而过,她白皙的纤指浸于一片赤色的光影里,一如她唇边鲜艳的微笑。仰望云天,不断地有暮云自远方而来,带着暮光,携了秋华。她凝视着云水彼端,仿佛只一眼,便可望穿遥远的思念。
凭阑处,正烟云缭绕,如临仙境。置身于此,还有什么可想的呢?脑中的意念净化得生已死度外,只余陶醉罢了。往日是如何的奔逃,明日将去何方,此刻已被抛在脑后。
正醉此间,她忽感肩上多了一份重量,一时警觉性还未恢复,只悠悠地转了身,看看是何人。一回头便撞上渊含笑的眼,他柔声道:“肩上落了灰尘。”
那时的他,背后是漫天或长或消的云烟,因掺了落日余晖,混成一色绯红。一阵晚风顿起,轻轻托起他本雪白的广袖,浸入其中,流云漫漫,飘飞的衣袂与云烟俱是一色,艳如胭脂。他微一挥手,消散了闲云,凉指轻回,隐自广袖里,犹可见半截苍白的手腕。
那时的她,恍惚须臾,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在残阳的映照下,略褪去些苍白,显出喜人的润色。凉风里,他鬓间的发,雪白的衫,纷纷飘飞,那一瞬,她只觉得他恍如云水里的仙人,不知何时乘着暮云而来,不知何时又将离去。
第六十一章 ;云暮锁高楼(二)
沉霖失神了片刻,怔怔地望着渊,那一刹那,她只觉得他茫远而不可及,与那背后的烟云相和,乘风而来,又将悠然而去。
直到他轻声问道:“怎么了?”她这才回过神来。
摇了摇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淡然道:“没什么,只是这儿的景色甚好,一时间望着出了神。”这话倒也没错,只是并非她失神的理由罢了。
他却笑意更盛,眼眸轻敛,仿佛是故意捉弄她一般,明明看穿了她的谎言,却也不道破,直看得她好一阵心虚,神色有些不自然。他这才悠悠地移开目光,望向那流云漫彩的天际,慵懒地拨去鬓边为凉风吹散的发,然后缓缓指向那翩若惊鸿兮,蜿似蛟龙兮,正以滔天之势向他们袭来的暮云,颇为自豪道:“这便是云暮城所以名为云暮城的缘由,每至黄昏时分,伫于这云暮塔之上,便可见漫天云涛,甚至是掬手可揽。此情此景,无人不惊叹,无人不沉醉,是以,我想你也会喜欢吧。”
她有些疑惑地望着他,问道:“这便是你非来此不可的缘由?”饶是此景艳绝天下,不得游览一番确确是可惜,她也知他行事向来逍遥恣意,却也不至为了让她观一处胜景,便冒着风险而来。
他翩然一笑,轻声道:“正是如此。”
这样的回答,着实令她怔忡了一番,他的笑颜,他的声音,他的话语,她不是不明白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才至一时怔住了。只不过片刻,她便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他并不似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是啊,她自嘲一笑,甘兰的存在,又怎能不让她想起,她与他始终不是一路人呢?当时对于前往云暮城,甘兰也是赞成的,而且是毫无异义,可见他们会来此,并不单纯只为了赏云。可究竟为何,他说了谎呢?他们到底在隐瞒着什么?
天边那汹涌的流云霎时裹了一层浓墨,旁边有人惊呼起来——毫无征兆地,竟下起了雨来。她抬起望眼,原本溢彩流光的暮云此时已变了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漫天乌云,遮天蔽日,夜幕也于此刻降临,黑压压地,不时爆出一声惊雷,似是俾睨众生一般,倾盆大雨顷刻间直泻而下。
这漫天的乌云,何尝不似压在她心头的疑虑呢?那层层浓云之后,是如何的真相啊?她向他望去,他却只是淡淡道了句:“真是扫兴。”便拉着她往一旁躲雨去了。她只是任他拉着,什么也没说。沉重的雨水打在她的眼上,一阵生疼,她隐隐感到前些日子初愈的眼疾犯了,眼前的他,看去也不那么真切了。隔了一层水雾,又是天色黯黯,她稍动了动眼睑,想看清楚些,生裂的刺痛却立时传遍全身,清冷的雨水更添几分痛楚,她紧抿着双唇,另一只手抚在眼上,护着它不被冻伤。
其实她很想开口叫他,却不知为何,张了嘴,发不出声了,只是愣愣地唤着他,没有任何声息。渐渐地,她连举步亦是艰难,愈走愈缓,他这才注意到,她单手护着双眼,两股细流自指间滑落,那一抹惊人的血红,却又很快被雨水冲淡。
听到他疾呼着自己的名字,她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饶是疼痛入骨,她也不愿如此狼狈,却觉得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绵绵霡霂,霎时间涔涔然落下,自眉间滑落,她腿一软,倒在了华夜初上的雨幕中。
雨畔,一人在雨中急盼。桃花树下,是一名着粗衣便服的少年,只十三四岁光景,却偏爱紫色,明明家境并不宽裕,买不起绛紫绸缎,仍是执意系了条粉紫色腰带,连着深棕色的粗衣,似乎有些不协调,可再看他眉目间隐约可察的祥瑞之气,便不觉如此有何不妥了。
那时的她,站在雨幕的彼端,细细地打量着他。他的所有习惯皆让她生疑——一个商贾人家之子,何以如此中意紫色?何以小小年纪便暗隐王者之气?她不出声,静静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