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绕弯子,直上前道:“晚辈本无意叨扰贵部族,误入贵地并无恶意。本欲呆个几日,待前辈们安心后,再行离去。只不过诸位似乎并不想放我们走,我们兄妹二人也无力相抗,不如做比交易可好?”她仰首向瀑布上端望去,距洞内之地有数米之高,狡黠的双眸轻转,眼底不明意味的眸光却无人捕捉到。
听罢她的话,长老紧蹙的眉峰更是拧成了一团,牵动着左颊骇人的伤疤,在阴暗中隐隐起伏。对她的提议并不甚感兴趣,只是谨慎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一般。她仅是盈盈地笑着,并不回避他锋锐的目光。
瓴释见双方僵持着,便俯身问长老:“长老,您看这……”他话未说完,意却已表达尽了。
长老挥了挥手,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起:“莫急,也罢,且听听他们要说什么。”他的目光炯炯,闪烁着宁静的光辉。
得了长老的允诺,她莞尔一笑道:“晚辈本对贵部族毫不知晓,却无意中在客房中瞥见了几个字,许是如此巧合吧,让晚辈了解到了一些事……”她并不说下去,只观察对方的反应。
长老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说道:“你看见了什么?”显然,他并不知厢房中刻有字,却知那里曾住着什么人。
她了然一笑,拖长了语音:“想必那人定是与诸位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狠狠地刻下了‘影刺必亡’四字。”
哆——长老重重地将拐杖杵在地上,狠狠地低声道:“这个叛徒……”声音很小,却足以传入她的耳中,稍后长老虽微敛神色,却难掩失态。自知是正中对方的秘密,她不笑不语,只静观其变。长老细细打量她,沉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她不答他的话,只是笑了,看得长老一阵莫名的惶然——眼前的女子明明不谙武功,却有种难以言喻地威慑感,让他觉得背脊生凉。于是,他换了一种问法:“你欲如何呢?”
她这才答道:“晚辈并无敌意,只是希望诸位能放我们兄妹一马,当然,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我想,我知道的东西里,有一些是你甚想知晓的。”
“那么,你究竟知道什么?“长老死死地盯着她问道。
“我知道的很多呀,”她笑道,“譬如刻字之人是否还在人世,譬如他做了什么,又譬如,那石壁上图腾的含义……”她顿住了,并不说下去。
长老还未言语,瓴释却先站了出来,拽着她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你说你知道此人?告诉我,他现身在何处!”瓴释满目的焦急,更多的却是怒火。
渊将他拉到一旁,松开抓着她手臂的手,焦急的不仅是瓴释,长老也显出了一丝不耐之色,匆匆问道:“你说你知道图腾的意思?你若是告知我,我便放你们一条生路。”同样是感兴趣于她所知,两人想知道的却不是同一件事。她有些诧异于两人的表现,不过也看出了些端倪。
她仍是微笑着说道:“那便烦请您随我走一趟了。”
长老有些莫名,瓴释不置可否,但两人终是跟她走了,她轻笑道:“两位若是不放心,大可派些人手来,我们兄妹纵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诸位的。”她的话不无道理,长老便随她去了,暗中吩咐瓴释带了些人来。
她浅笑不语,只领着他们向石壁走去,走边走道:“其实这壁上所作之画正暗示着对面那梧桐树所在之地,”她指向画上用氢氧化钠溶液处理泄露的氯气的那部分,烟云状的氯气团乍看之下有几分肖像秋日里的丛叶,而喷射出的氢氧化钠溶液自然是似水了,说道:“看这水向林叶间洒去,预示着由水通向梧桐树,而贵部族于此隐居了数百年,这水必也是有百年以上的历史,那么……”
“那么,这水指的是洞中瀑布?”长老惊呼道。
她点头道:“正是,因此这树正于瀑布流水尽处。”她又向前走去,瀑布流水尽处正是他们来时落入洞中的那段小道,顺手带了一支火把,照亮前路。
长老蹙眉道:“这分明仍在洞中,哪来的什么树?”
她指着数丈之上的洞口道:“您看,这水流尽处恰是离洞口不远,自是引导您往洞外去,这梧桐树是何等伟岸,又岂会委身于小小石洞中?”
听得她话中也有些道理,料来她耍不了什么花样,自己身后还有不少部众,她也跑不了,便随着她去了。渊抱起她,双脚轻点石壁,飞于咫尺顽石之处,她将手紧紧揽住他的腰,透过单薄的衣衫,她还能感到自他微凉的胸膛传来的体温。他抽出手来,运了内力,奋力一击,将顽石轰开,当空处,一弯残月正满照,清辉洒人间。
两人一齐跃出了洞中,长老正欲起身飞出洞口,当适时,她将手中的火把奋力一掷,长老又岂料到她会有此举,火把重重地打在他向上仰的脸上,火点燃了他左颊的伤口,在血红中欢愉地跳动,他嘶哑的声音顿时响彻石洞,整个人皆燃了起来。
此处正是流水已尽,即便是不远处,也仅积了几滩水洼,没有桶,瓴释一时也没了办法。焚身之痛正折磨着长老,他在嘶喊中就地打滚,洞中地多不平坦,石刺在他燃起的焦肤上点起了朵朵血色蓓蕾。
瓴释听见头顶石洞口处传来阵阵岩土爆裂声,却是心急如焚,根本顾及不来,只大声呼喊族人施救,尽量将水洼里的水泼向长老,可又怎能减缓长老的痛楚呢?
余下族人闻声而至,有忠贞者冒火抱起长老,忍着彻骨之痛奋力奔向流水处,其余族人也皆寻来水桶,盛了水向长老泼去。洞中已是慌乱一片,恰应了她的话,此刻水便是他们的引导者。
翻滚中,长老点燃了洞中的植物,又是一片风火连延,火花立时四下里散去,哀号声,哭喊声,呼叫声,声声充斥于洞内。却看长老,不知何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即便是死,也未落得个好皮相,满身烧伤,连那个抱起他的族人亦是重伤矣。族人们慌了手脚,不知所措,瓴释命人抬起长老回房,务必将其救活,只是自己心中也没有底数。他又命其他人尽快灭了洞内的火。族人们忙作一团,洞里已是一片狼藉。
处理完这一系列的突发事件之后,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后的事了,瓴释这才得了闲,疾疾追去洞口,却见已被封上,而且洞口被炸开了些,顽石最宽的一圈正卡在洞口,不似当初那般容易击起了。
忽有一族人来报:“族长,方才长老已……”他话并不说完,不能说也不当说,瓴释却已了然。
瓴释望了望遮蔽了长天的巨石,狠狠地咬了咬牙,说道:“你们记住!总有一天,我会寻来复仇的!你们记住!”他的声音响彻空旷的山洞,不断地回荡着,回荡着。只是那已远遁之人不可闻罢了。
那夜,月色漫漫,嵯峨千山,阴风四起,破岩直入,树影憧憧,人静鸟栖定,只泛白的清冷月华之下,一个衣衫若雪颜如玉的少年,背负着一个轻纱薄裙貌似水的少女,于险壑疾岭中飞腾,飘飞的广袖间盈了浓浓露华,尽湿衣袂,凉透纤指。何曾见大火滔天,何曾见凄呼痛吟,早已是逍遥天地之外了。
她伏在他的背后,与他一起翻飞浩渺天地间,看月似洞箫,踏歌徐行,眼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凉意,笑靥双生,回味着方才得逞的诡计。
感于她凉薄的笑,他亦悠然笑起,皓月将他苍白的容颜照得生辉,和着迎面清风的,是他流转的眼眸,狭长的剑眉,斜飞入鬓。
“霖,我真是愈来愈不明白你了。”他柔声说来,声音似是绵延的流水,于千万个流年里缓缓漫去,寒如冰霜,浸染着她同是寒凉的心。
她倏地莞尔一笑,带了一片霜打的落叶,红似烽火凄如秋,自远方渺茫的天际,传来她凉薄的声线:“人是有两面性的,我平日里如何,方才如何,皆是我,你又如何会不知呢?”
他轻轻垂首,望着茫茫埃土里难掩的石刺,笑道:“你便似是那尘土里的生刺,生性阴冷,却以朴土相掩,乍看去是平坦无害的,实则暗藏杀机,蛰伏已久。”
她只是报以一笑,将脸平贴于他微凉的背脊上,呢喃道:“其实,你错了。我不是那生刺,我是那埃土,以生刺相掩,欲盖弥彰,让人以为我心地狠毒,不敢贸然来犯,却不相信那埃土已是我的表象,这是那又如何呢……”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在浓夜的长天里愔然散去,她不知他是否听见了,只是如此自言自语着,自言自语着。
许久之后,那两个几乎重叠的身影,于光明中消失,藏匿黑暗之中,再无人看见。
嶂城郊,不出一日便可到云暮城郊,他将她轻轻放下,顺着东风的方向弥望,泠风自他雪白的广袖灌入,他不予理会,只是凝眸东方,那日出的方向,仿佛流散的烟云也可蔓延至此,载他飞往天际。
最后,他寻来些枯叶,铺了厚厚的一地,与她席地而坐,相视相笑。忆起方才的经历,他犹有些疑问,便问道:“适才你道是了解石壁图腾之含义,可是当真的?”黑夜里,她看不清他眸光粼粼的眼里含几分笑意。
她只是颔首低笑,似是十分自然地道来:“自是胡诌乱拈而来的,我既不知图腾之意,也不知刻字的是何人。但若非如此,那长老怎会傻乎乎地跟着我到了洞口呢?想必其中奥秘于他、于整个影刺族,皆是至关重要的。兼之他过于自信,掉以轻心,这才让我得了空,骗得他让我们出了洞。不仅自个儿没捞着便宜,反误了自个儿性命。他若非起了杀心,我也不至如此害他性命。”毕竟,只要不与她的利益冲突,她尚可善良些,可若敌方来者不善,她又何必为难自己呢?
他似乎有些失落,又问道:“只是如此罢了?”
她以为他觉得自己的计划有些简单,便又详解道:“先前我观察了他们洞中的地形,可通外外界的只有我们来时的洞口,与瀑布上端的平地。只那平地距瀑布帘后的平台高有数米,饶是轻功了得,也不可能不借助外力便上得平地。于是我便引了长老到洞口,骗得他让我们先出去,再以火把掷之。我不知他功力如何,万一他躲开了火把追上来,那可有些棘手了。只是你道是能制住他,我便放心如此做了。再炸开洞口,让顽石沉下几分,卡在最宽的一圈上,便不易移开了,这是以防他们能很快摆脱火势。恰好他躲不开火把,那他们的族人可有得折腾了。”
尽管她曲解了他言语之意,他也不再点破,只是低笑道:“霖,我真不知如何说好了。你似乎总能制造些意外,有时候我会想,那个安居于隐村十五年的少女,真的是你吗?”他侧首望着她,眸底翻腾着汹涌的浪潮,脸上却是平静无波,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
她只是缓缓颔首,双臂抱膝,微微侧了脸,自东方而来的泠风吹起她鬓间零碎的乌发,飘然如柳絮,散漫似飞花,低语一声道:“你说呢?”碎言细语散落于零星子夜中,再无声息。
那时的月色苍苍,恰似他子夜里吟唱的声声洞箫,绵长悠远,伤惘哀徨,自天穹流云里倾泻而出,仿佛亘古不曾变。正是踏着这月色洞箫,缓缓徐行的好时机。
云随竹动,月共水明。暂逍遥于夕径,听霜鸿之度声。
第六十章 ;云暮锁高楼(一)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辉洒在沉霖脸上时,她微微睁开眼,迎来霜秋九月里的最后一日。躲过一劫后的睡眠格外舒坦,醒来后也甚是精神,她只挣了几下,便起了身,牵动身下的枯叶悉悉索索。
此时的天空十分清明,清澈的蓝色铺满了苍穹,碧空如洗,长天浩浩。偶有几点飞雁掠过,冲出了一尾云烟,直指北国寒天。微有些寒气凝于枝头,结了层薄霜,甚是晶莹剔透,却反射了日光,惊扰了栖眠一宿的寒鸦,怕打乌羽聒噪而去了,临别前犹颤了几枝残花,纷纷扬扬地洒下,姹紫嫣红只余单调的焜黄,让那羁旅游子看了好不伤感。如此的清晨,虽是悲秋之际,却不乏生气,她的心情也不禁好了起来。
不知何时,渊已睡醒了。此时他正仰望着东方,那日出之地。缓缓举起手来,仿佛托起了一轮初升的太阳,他掌上的浮光四溢,一阵泠风过时,雪白的广袖迎风而起,流光满袖,恍若冬日里第一枝发芽的白梅,于乍暖还寒的午后,沐着日光,含笑弄姿。他那一身熹微的秋光,刺痛了她尚不适应光明的眼,又是背对着,她看不清此刻他是怀着怎样的思虑面对这一日的降临。
他似乎很是入神,并未注意到她正注视着自己,只凝眸于远方,那个尚不可见城池,那个在永远伫立于东方,朝夕里皆光芒四射的城池。仿佛乘着那儿弥散来的云烟,也能顿觉飘然,腾云而去。
云暮城,在你光耀的表面之下,究竟藏了怎样的秘密?她暗自思忖。他却于此时蓦然回首,侧脸嵌了半壁金光,将他如玉的面庞照亮,他的声音仿佛从高远的天幕乘云而来,三分飘渺,七分杳杳:“你醒了?”
她默然点头,他便接着道:“此处离云暮城已不远,近傍晚时分便可到,”又神秘一笑道:“那可是个特别的地方。”
“哦?如何个特别法呢?”她饶有兴趣一问,却并不太感兴趣,无论他说什么,那定不是他们非去云暮城不可的缘由。
他倒也不说破,只道:“到了你便可知了,”又敦促道:“若不快些,便赶不上傍晚前到达了,你也不愿在野外过夜吧?”
“真不知有什么稀罕的……”她嘟囔着绾起了发,恰是深秋时节,寒风正盛。秋风过处,落了一叶深秋,翻了一树残花,也吹起了她鬓间的发,柔柔地在寒风中招摇。指冷细钿凉,指尖触着生冷的发,单衣不御风寒,衣袂病恹恹地摆着,她只加快了手的速度,浑身透着一股清冷劲儿。
他似是无意地看向她姣好的侧脸,随意说道:“眼下已是深秋,天寒风凉,进城了便添置些衣裳吧,染了风寒可不好了。”言罢便站了起身,长衫摇摆,清风拂袖。
她默然颔首,稍整妆容便随他启程了。步于落花纷然、残叶满地的世界里,泠风自寒山而来,又肆意穿林而去,将他逆风中的白衣翻起,将她方才绾好的发吹乱,密林深深里,便只见得一白一青两点,似是朝露,还似飞花。
渐行渐近,日头自她面前而来,又自她头顶滑落,那沐光之城愈来愈近,天地间仿佛只余一层凉薄的金黄,日光不暖人,反慑着寒光,愈是接近,愈是寒冷,又许是时日渐晚,才令她一阵轻颤,周遭尽是清冷空气。
如渊所计,近傍晚时分,他们便至云暮城。远远望去,她只见城池之末有一高塔,烟笼云绕,不可见其顶,深晦难测。
伫于城门口,城楼高数丈,其地位不言而喻,若非大城、要塞,又岂会筑此高墙?
刚进了城,宽容八辆马车同驰的街道便现于眼前,昌盛若此,自是人语喧喧,车如流水马如龙。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四下也热闹起来了,叫卖声此起彼伏,随处是小店儿小摊铺,琳琅满目。虽已是落日熔金、云蒸霞蔚时分,却是人情不减,笙歌唱彻,往来纷然。
她有些怔然。算来这是她穿越十六年来头一回见识古代的大都市,飔风城虽为羌羯都城,却人情寥寥;石牙城街道清冷,除了往来驻军,便难觅百姓;沐雨城如何,她也不曾领略;岭、嶂二城更不消说,只是两座空城罢了。如今得一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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