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完了布条,便露出了那些不知名的药草,她捏起其中一小撮,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种药草?”
他眯起双眼,细细打量着药草,伸手接过,两人的指尖微微接触,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却同是如此冰冷。嗅了嗅药草,他说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应是无毒之物,既然用着似乎也有些功效,那便再采些来吧。”
她含着嬉闹之意,笑道:“原来这世上也有你不知之事?我还真以为你们这些人无所不知呢。”
见着她笑,他的心情也无端地好了起来,说道:“只要是人,便会有不知之事,我不曾学过药理,自是不谙其中之道了。”
她将布条抱起,行至泉边停住,放下布条,细细地洗了一番,水珠不时溅到她脸上,在熹微的日光下泛着喜人的光亮。
他竭力换个姿势,希望能看见几十米外的她,却只能望见她淡青色的背影与清泉融于一体。她蹲在泉边,徐徐清风吹起她的裙角,摩挲着或是白润或是鹅黄的卵石,溅起的水花湿了她的衣衫,也湿了近处的卵石,她不时拂去额角的水珠。让他看得一阵心猿意马,仿佛回到了他们两小无猜的过去。
她已站在泉水的边缘处,不多远便是一棵桃花树,仿佛是一柄天然的纸伞,为她遮挡着不多的日光。泉水不断地向岸边涌来,潺潺淙流几乎要湿了她的鞋,她连忙向后跳去,却重心不稳,摔坐在了地上,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脚,索性坐着洗布条了。
不远处的他看着她有些滑稽的动作,也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仿佛也享受着此刻的安宁,轻缓地呼吸着旷野清新的气息。
不知是那朵小桃花厌倦了树的怀抱,还是应了风的邀请,悠然离枝,伴着清凉的微风落下,轻轻地打在她的肩头,染红了淡淡的青纱,模糊了他的视线。
是谁在呼唤着他?
一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女裹着厚重的棉衣,嘴角正带笑,化了冬日里的最后一方绵雪,她正向着他招手,唇边呼出的热气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开去。
少女大声喊着:“林濂睿,你怎地如此慢呀?”旁边是村中一些仿佛年纪的少女,正带着不善的目光盯着她,她仍是肆无忌惮地喊着:“再不快些,我可走了!”
他急匆匆地奔去,少女还是不满地嘟囔着,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铃铛,递予他。他看见那串铜铃铛安然躺在她裹着棉布手套的小手上,手套的边缘是她自己绣的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有些歪歪扭扭,和他“抢去”的那方手帕一般,独具她的“风格”。
他不解地在雪地里写道:“我似乎从未告诉过你我的生辰吧。”他把这当做了她蹩脚的生日礼物,她嗤之以鼻道:“谁告诉你这是生日礼物了?来来来,把它带上,如此一来,你悄悄走近时我便能知晓了。”
他不由得蹙眉,神色有些不悦,捧着那铃铛端详了好一阵,还是收下了,别在腰间。
她嬉皮笑脸道:“还不是乖乖地被我驯服了?狗狗乖,主人带你去散步。”语毕,大笑着跑远了,在雪地上踏出了一串串脚印,一直延伸到那几棵位于村庄正中央的桃花树。
时逢冬末春初,万物凋敝待兴,这些桃花树经了一冬风雪的侵袭,早已病恹恹地低头垂胸了,那一朵不知是仅残还是新绽的小桃花,在她大步奔过时,悠然落下,打在她的肩头。她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向前跑去,那朵小桃花从她的肩头滑落,无辜地摔在了地上。
他走近了些,拾起桃花,望着她落荒而逃的方向,含笑唇语道:“霖儿,其实我愿意就这样被你驯服。”腰间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栖定的鸟儿,也惊了满村的少女。
“你在嘟囔些什么?”沉霖提着拧干的布条和新采的药草回到他身边,正打算为他敷上,却发现他睡着了,不知梦到了些什么,嘴角边还带着一抹笑,隐约听见他在唤她的名字。
他竟这样睡着了!面对正撕着带有泉水的草药的她,他不知如何作答,那些往事扑面而来,他在美好的心酸中手忙脚乱。说是物是人非,却连物也非了,他有些后悔放了那把火,把隐村的一切都烧尽,那棵他们曾嬉戏游玩的桃花树,早已是灰飞烟灭了,仿佛连同他与她之间的连系也一并断开,这样的不安感充斥着他的大脑,他竟烧掉了他们美好的童年?!
她见他一脸沉思状,也不去理会,兀自捣弄着药草,轻手轻脚地敷在他骇人的伤口上。他在身旁轻轻地唤了一声:“霖儿。”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敷衍地应着:“嗯?”
他深呼吸了一下,笑道:“我觉得我似乎做错了些什么,又错过了些什么。”梦醒的人总会有一种恍然若失的感觉,他却觉得自己并不是恍然若失,而是真的失去了什么。
她笑着应道:“你这个样子,可真似是人生遭挫的中年男人,在追忆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面对她的玩笑话,他却轻松不起来,低声道:“我说真的呢,霖儿,我觉得我在隐村过的那六年,是真的很快乐的,即便到最后我放弃了这个任务的最初目的,我也不后悔在隐村度过了六年的青春时光。”
“啊呀!”他痛呼一声,不满地问道:“霖儿,你怎地下手如此狠?”她哼哼道:“不下手狠些,你怎能从梦中痛醒?莫做些无意义的春秋大梦了,林宸封,我们都长大了。”
是啊,他们都长大了,除了失去了美好的童年之外,他还失去了她,或许说,他从来没有拥有过呢?他在心中暗叹道。
第四十二章 ;深谷涧泉幽(五)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头渐上中天,虽是位于谷底,却终归是接了些日光,涌泉在日光的临到下源源不断地蒸着水汽,至少林宸封是这样认为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会觉得眼前心爱的女子变得如此茫远、飘渺?他视线渐渐模糊了,一切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笼着一层迷朦的水雾。
沉霖只是顾着手上的活儿,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以为他只是争不过她,理屈词穷罢了。待她醒悟之时,才发现他竟昏睡了过去,而她却许久不察。
看着他带着苦色的脸,不谙医术的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摸了摸他的额头,并不发热,背上的伤口也未淌血,她以为他恢复得不错,却不知何故他又昏睡过去了。
许是觉得累了吧?毕竟受了重伤,总是需要歇息的。她在心中暗想,手却还是不自觉地沾湿了衣袖,轻拂他苍白的额宇,为他带去一丝清凉,滋润一方眉目。
擦着擦着,她倏地忿恨地甩开衣袖,不觉中,她竟在关心他?这个人是想要自己命的,比起感情本身,他更是危险。若是陷入太深,想要自拔便难了,这也是他曾说过的话。而且她自己也很清楚其中利害,多年的磨砺,她早已明白感情是不能要的,真抑或假,都能让一个处于顶峰的人瞬时视线下落,自古皇帝,哪个不是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才覆灭了王朝?爱,让一个人变得有弱点,也会让她变得拖沓迟疑。
她死死地捏着衣袖,水珠滴答落下,掷地有声,声声清脆,打在她的心尖上,一阵阵的颤抖。她恨自己的怯弱,也恨自己在那些静好的岁月中,竟不觉留下了封闭已久的情感。当心城的大门轰然倒塌,似水的情感便流泻而出,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是留有一些情感的,尽管尚不算多,却也足够令她如临大敌。
明知这个人是不能爱上的,因为他的使命,因为他是她的表哥,也因为她憎恨一切的感情,她不接受这一切。可是心还是一点点的沦陷了,她能做的,便是在沉沦之前将其扼杀在萌芽之中。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疾步走向泉边,狠狠地掠起泉水,拍打着脸,冷静,冷静,现在的她需要冷静。可为何平稳后的水面上,会现出一张她不认识的脸,有相思的蜜意,有少女踯躅的茫然,还有不甘的忿恨。她随手抓起一颗石子,甩向湖面,碎了一眼碧波。
心乱了,她幽叹道。水,平无波澜,树,定如古钟,山,静若处子,只她一人心神不宁,摇摆不定,一如随风飘动的树影憧憧。
在人世间徜徉数十载,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茫然,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这样地不信任一切,这样地憎恨一切,这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她冷血无情的父亲?还是她见钱眼开的母亲?抑或是她心怀鬼胎的初恋?又许是她幸灾乐祸的“妈妈”们?对!就是这令人憎恶的一切,让她封闭了自己的心,不睁眼去看看这个世界。
当明确了憎恶的来源之后,烦躁又渐渐从她的心中褪去,她倏地笑了,似是五月明媚的阳光般温暖,而这背后却是阴暗的深意,她又回到原来那个薄情、善谋的她。
不带一丝感情地,望向身旁昏睡过去的男子,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她生平最憎恨背叛她的人,尤其是亲人,他恰好两样皆具备了,她有充足的理由去仇恨他、报复他,尽管他以己之身救了她的命,那也不代表她要心怀感激,谁知他是不是另有所图?
她又提起了精神,感觉有些饿了,便去林子里寻些松子去。她才满了一叶松子之后,正欲转身离去,却发现于一棵不知名的树近旁,有一些类似野菜的植物,混在草丛中,有些不起眼。
松子虽是好吃,却也不能天天吃,她一向注重营养而不是口味,这些植物看似空心菜,有些正绽着淡蓝色的花,极是可人,也不似有毒之物,她便安心地采了一些,打算煮些菜汤喝。
行至泉边,见有些凹陷的卵石,她转了转眼眸,拾起卵石,濯洗一番,便算是个小石碗了,总是装不了多少,也聊胜于无。
她又寻了些坚韧厚实的落木,凿空中心,覆上绿叶,制成了一口有些怪异的木锅。
林宸封一人昏睡在石林间,他睡得昏昏沉沉,觉得有些缺氧,却又醒不来,好似陷入一团混沌之中,十分难受。由于发热,他的额间不断溢出汗珠,打湿了鬓间碎发,也湿了微红的脸,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芭蕉叶,尽管他没有意识。
这个过程很是漫长,他仿佛在做梦,又仿佛没有做梦,在一个混沌的空间中跌跌撞撞,不知何去何从。隐约有一处光亮,他寻了过去,却是什么也没有,懊恼地转身,却见一个少女侧对着他,嘴角含笑,衣袂飘飘,看得并不真切,又渐渐飘远。他慌忙跑去,一路磕磕盼盼,待过去之后,又没了人影,慌张地喊着:“霖儿?霖儿?”
刚采了些食物回来,她却见他一脸痛苦地昏睡在地,口中不断呢喃着她的名字,细密的汗珠昭示着他在发热的事实。她一时没了主意,他若是死了,她怎么出谷?她还需借他之力出去呢!
她不知这发热是正常现象,还是伤情加剧,是该遏止,还是该任其发展。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动静。
热,除了热便是痛,他感觉再也无法忍受了。倏地,他睁开了眼,满目凶光,纵身而起,吓了她一跳,不知他欲何为。
他却不顾她的惊讶,径直奔向泉边,毫不犹豫地纵身而入,一任清凉在他的身上流转,缓解他难耐的燥热。
她望着他沉入水中,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发狂般的模样,令她不由得心悸,怕他会在无意识之下对她做些什么,这样的想法让她避到了稍远些的大树之下,静观其变。
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水面平静无波,漫长得让她以为他已溺死水中,终是忍不住迈向泉边,一探究竟。却值她迈出第一步的瞬间,水面炸开了层层白浪,他微微喘息着,站在水中,不断滴落的水珠击打着她紧绷的心弦,微微垂首,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却见他缓缓步出泉水,浸湿的衣衫紧贴在他恢复了小麦色的皮肤上,隐约显出矫健的身姿。他一步步向她走去,她死死地抓着树干,不敢走动一步,不确定他此刻是否神智清晰。
时间仿佛静止,他的步伐稳而轻缓,落地无声,只余泉水叮咚,她屏息静待着,是不敢动弹也是忘了动弹,微妙的气息在两人间流转,这样的静默,直到他立于她面前才打破。
额上的水珠倏地滑落,在他轻起的笑颜里打了一个回旋,含着甜蜜直流而下了,他的声音仿佛穿过了一整个世纪,才抵达她的耳畔,绵长、恒久:“霖儿……”醇厚的嗓音褪去了暗哑,如他小麦色的脸庞一般熠熠生辉。
“你……”她一时怔住了,抬起头来,便迎上了他流转的眼波,如一潭深情的水,在熹微的阳光下耀着晶莹的光,将她决绝的话语打回了肚中,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这已经是她的最低限度了,还能期盼她笑脸以对吗?
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她却一脸冰冷道:“松手。”让他有些怯怯,手上的力道也不觉缓和了,她正欲将胳膊从他宽大而温暖的掌中抽出。可是……他怎能放手?他不愿意放手啊,他笃定地抓紧了她的胳膊,引得她一阵不悦:“你想做甚?”
“我只是不想你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他的语气强硬有力,又带着一丝祈求。
她却忽然笑了,笑得他不知所措,比起她的冷漠,这更令他惶恐,她说:“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待你?你可知,我平生最憎恨的便是背叛之人了。能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你交谈,我自觉已是顾念旧情了,你何必苦苦相逼?”
她在责备自己吗?他不安地想着,她说股念旧情,是在暗示自己,她于他还有一丝的情意吗?他不甚惶恐。
见他不语,她默然抽身离开,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蓦地,一股委屈窜上他的心头,这其中委曲又岂是他一人之过?他不也是无奈为之吗?为何现在都算在他的头上。
他闷哼一声,说道:“纵然此前我是于你有二心,可如今不也是改过自新了吗?我舍身救你,你岂能如此无情?再者……”
他话还未完,她便出声打断了:“那是你的事。不管你的感情真假与否,姑且算是真的,那又如何?你若是不曾爱上我,我若是傻兮兮地蒙在鼓里,岂不是跟着你送死?我不上当,并不能成为你理直气壮的理由!以己之愿谋害他人之命,你不觉得你很卑鄙吗?”她憎恨那些为己之私而损他人之益者,更憎恨那些让她也沦为这种人的人。
她的话让他哽住了,却还是不甘地说道:“那只是假如,至少……至少现在的我……”音调也低了许多。
“至少什么?莫要觉得你救了我,便是有恩于我,我只会恨你,休再妄想了!”她忿然拂袖而去,不理会他失落的目光,只想抑制住心底的忿恨。
她是不该如此激动的,她一直明白。只是这一切都失控了,她只能渐渐回到正轨。
她脱离了他的手,只余一丝残温在他半悬着的手中,让他舍不得放下,紧紧地攥着拳头,感受那最后一缕温存。
她终究是不原谅他,挽回,却无可挽回,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对着九天长啸一声。其实,他走向她的那一刻,是希望得到她的一声问候的,是希望看到她略带担忧的眼神的,是希望她焦急地问他怎样了的……这是这一切都落空了,她并没有询问他忽然恢复的缘故,是因了那些药草,他本想对她说一声谢谢的,可是这一切却又变了味,朝着他难以预期的方向发展了。
那些药草,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只知其具有非凡的疗效,能在短时间能愈合伤口。起先他以为是他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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