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拱手道:“烦请两位通报一声,在下想见村长一面,有些事想与村长商谈一下。”
两名家丁本面容威严,不知为何见了渊却笑脸盈盈了,也不通报,直接领着他进了院内。
小路弯弯,以卵石铺之,篱栏圈之,间或柳绵飘絮,虽是缺水之地,院内竟还有一方清池,流水款款,从假山之上倾泻而下,好不雅致风流,全然无缺水之意。
待转入一处厅房前,两名家丁拱手敬请,说道:“公子,我家主人在此,您请吧。”
这样的礼遇着实令渊生疑,却也微微颔首,坦然说道:“劳烦两位了。”语毕,款款而入,衣袂轻飘。
大堂内窗明几净,备有红木漆椅,曲柳方桌,墙挂山水丹青,间有芝兰相依。一名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坐于堂上,夏凉人士,印堂略宽,肤色尚白,体态丰满,鬑鬑有须,华服珠冠,腰环佩饰,闭目养神,指间正把弄着两个晶石小球。
渊款款向前,作揖道:“晚辈这厢有礼了,路过贵地,多有打扰,还望您见谅。”
村长睁开眼来,细细打量着渊,渊也不语,任他这么看着。随即,村长笑开来,丰润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笑纹,他起身步向渊,虚扶一把道:“公子无需多礼,真是想不到在这异乡之地还能碰上同乡之人,自当是为公子接风洗尘,消去旅途的劳累了,”
渊推却道:“怎敢打扰您,晚辈此次前来是有事相商,并无留宿之意。”
村长微微眯起眼来,说道:“哦?不知公子所为何事?能帮得上忙的,林某自当鼎力相助。”
渊缓缓道来:“晚辈本是北上,路过贵地歇息片刻,遇着一位老妇人携了一个小女孩,两人口渴难耐,颇为可怜,以为是这大漠缺水,晚辈便赠与茶水一壶,却不料老妇人道是有水无钱,才落得如此境地。窃以为当救人于水火之中,而非见死不救反掠人钱财,不知您意下如何?”
听了渊的来意,村长怒哼一声道:“这些个羌羯人,都该死!我本居京城,做些生意,也算是富甲一方。一家和睦,其乐融融。却不料元武一年,圣上登基不久,朝廷上下还未稳当,羌羯便犯我边疆,搅得我夏凉人心惶惶,生意做不成,日子过得十分清俭,更甚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无奈之下,我一家被迫贱卖基业,远走他乡避难,行至此处,夫人因思念故里又逆旅疲惫,患了大病,便住了下来。那些没良心的羌羯人见死不救,若不是我花了不少银两,根本不让住下。”村长顿了顿,端起紫砂茶杯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喉,继续说道:“后来我夫人还是病逝,就是因为这些羌羯人不肯救治。我知道他们这缺水,便花钱请了飔风城来的人挖了井,卖水给他们,把他们拿的我的钱全部抢回来,又用为数不多的钱修了宅子,于此定居。试问我这般做法有错吗?”
渊这才算是明白为何他对自己如此热情,毕竟是身居他乡多年,又是怀恨羌羯之人,见了他自是十分欢喜。
村长似是泄了多年以来的怒气,又喝了口茶消消火。渊说道:“您的遭遇晚辈自是十分同情,只是这老妇人与小女孩并未得罪您,何必为难她们呢?”
村长不悦道:“我夫人也未得罪任何人,却客死他乡,这就公平吗?”
渊接声道:“做人当胸怀天下,而非拘泥于个人私怨,苍生万物各有命,何不放人一条生路,彼此都好过些呢?”
村长放下茶杯,说道:“公子的意思是林某心胸狭隘了?”
渊说道:“并非如此,只是您还走不成夫人之死的阴影,才会如此。依这厅堂怨榭的摆设来看,您也是极雅之人,当是通晓四书五经。这般做法不合道理,您……”
话还未说完,村长便打断了:“好了,公子也不必多言了,林某此意已决,多说无益。”缓了缓辞色,又道:“公子想必旅途上已十分劳累,不如就此住下,待林某设宴款待。”
还不容渊把话说完,村长也挥袖而去,正要进入偏厅,却撞上了一人。渊侧目看去,是一妙龄少女,轻施粉黛,柳眉朱唇,纤腰细臂,髻环上斜插着翡翠步摇,皓腕上环着白玉镯,不似丫鬟。
村长低声责怪道:“真是失礼了,还不快进去?”
少女低应一声,带着依依不舍退了下去,目光还在渊身上停留了片刻。
待少女退去后,村长带笑回头道:“方才那是小女,让公子见笑了。”
渊跟上了村长,说道:“您言重了,千金容貌姣好,气质极佳,并无不合之处。”
听了渊这话,村长的笑意更浓了,也不再言语,只是领了渊去用膳。
此时日头已当中天,沉霖一行已奔向羌羯的下一个城市,她隐约感到有些不安,再看看甘兰,表面虽是一脸平静,但她知道甘兰心里其实也很是慌乱,只有渊一人留在那,即便出了事也没有个照应。
听天由命吧,她望向身后,暗自想道。
第三十四章 ;伏流隐潜动(三)
渊随村长进了偏厅用午膳,掀了门口的翠玉珠帘,便是偏厅了。看得出村长极喜红木,屋内凡是木制用品,皆由红木打造,漆以上好花漆。
村长拍拍手,便上来了两个丫鬟,吩咐她们一番后,便笑着请渊就坐了。
渊见推托不了,既来之,则安之,便遂了他的愿,安然就坐。
这一举动,令村长喜上眉梢,坐下之后,问渊道:“公子来自何处,又将往何处?”
渊笑着答道:“晚辈四海为家,不曾定居,此次也不例外,只是随处走走,领略这大好山水罢了。”
村长一副了然状,再言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只是这四处奔波也易倦,不知公子是否有意定居?”
渊也差不多琢磨出村长的意思了,只是他还未一语点破,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应道:“晚辈只是个浪子,生性不喜静,不愿留守一隅,只想趁年轻游遍山水,并无它志。”
村长也不泄气,继续说道:“这样啊……不过公子正值适婚之龄,何不结下良缘,与佳人携手定居呢?”
这令渊哭笑不得,本意是上门商讨水的问题,却不料被人家看上了,想留下来做女婿,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渊也只好挑明了问:“您的言下之意是……?”
村长笑了,笑纹深深地烙在满是横肉的脸上,好一派富态,缓缓说道:“公子方才也见了,小女对公子可谓一见倾心,不知公子对小女是何印象?”
渊推拒道:“贵千金自是倾城佳人,只是晚辈本为浪子,也小姐门不当户不对,又岂敢高攀?”
村长摆手道:“公子过谦了,林某第一眼便看出了公子气度不凡,绝非一般人,正是凭着这一点直觉,才斗胆替小女说媒请婚。公子莫不是嫌弃小女出自西域蛮人之地?”
渊正欲再推拒一番,侍女却端上菜来,便借机转移话题:“这菜可真是色香俱全,只是不知味如何?”
见渊如此说道,村长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好接道:“家中没有佳肴款待公子,招呼不周之处还望见谅,公子若是喜欢,便尝尝吧。”
“那晚辈便不客气了,您也请用。”渊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自己也执起筷子,就着临近自己的一碟小菜夹了一块,细细品尝一番,赞道:“真是美味佳肴,晚辈历游山水也不曾尝过如此美味。”
听了渊的客套,村长也高兴,兴致勃勃地介绍道:“此乃羌羯特产,清汁牛肉。正如其名,将上好的牛肉清理尽净,割下一道道纹路,每割上一道便向缝中浇灌一次调好的汤汁,如此这般,汤汁便能入味,和着鲜肥的牛肉口感更佳。”语毕,自己也夹了一块牛肉,品尝起来。
见饭也吃了一些,村长欲再谈婚事,却见渊优雅地夹起一块肉,放入嘴中闭目细尝,不时放出类似赞赏的“嗯”声,便不好打断,只得任渊饱尝佳肴。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渊还是慢慢品着菜,村长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好发作,赔着笑脸吃菜,也无心品尝,渊在一旁笑着,只是看不出这笑的意味。
待酒足饭饱之时,渊才执起方帕,细细擦着嘴角残留的汤汁,笑道:“多谢您的款待,才令得晚辈有如此口福能一尝佳肴。”
村长见渊总算是吃完了,笑着说道:“公子既是喜欢,不如在寒舍住下几日,也好共商某些事宜。”
渊转了转明眸,思索片刻,一揖道:“如此也好,那便劳烦您了。”
“公子这边请”村长领着渊向后院步去,并与下人低语几句,随后下人便收拾了桌椅,渊也未放在心上。
行至路半,方才那名下人匆匆赶来,对村长道:“老爷,外边有个人找您,您看这是……”
村长立时堆着笑对渊说:“公子,眼下林某有事在身,不便陪同,还望见谅。公子且随下人去厢房休息吧。”
渊头一点,客套道:“既是有客来访,晚辈也不便叨扰您,您便先去处理事务,晚辈随下人去便是了。”语毕,随着下人走了,村长并未进入正厅,只是立于一处渊望不见的石柱边,笑着。
眼见快到厢房了,却不料半路遇见了那位小姐,渊不由得苦笑,显然是村长安排的,为的便是让自己与小姐能有多些接触的机会。
见了渊,小姐粉颊微红,拂袖含羞道:“晴语见过公子。”
渊拱手作揖道:“小姐多礼了,在下无意惊扰小姐,只是随下人去厢房罢了,多有打扰,还望见谅。”只是再回头,哪还见那下人的身影,只留下他与小姐独处而已。
小姐故作责怪道:“这下人也真是的,竟丢下客人自己走了,待客如此不礼,失了自己颜面,公子莫要见怪呀。”
渊无意停留,却也不好拒人千里,只得道:“想是有要紧事先行离去了,在下自行前去便是了。”
渊正欲离去,小姐却不让,说道:“公子不熟路,不如让晴语带路吧。”也不由分说,随了上前。
渊推拒道:“怎好劳烦小姐,还是在下一人前往既可。”
小姐却不依,执意道:“还是晴语带路的好,以免公子迷路,误了休息时辰。”不顾渊的反对,先行了几步。
即是如此,渊也不好在推拒,只得硬着头皮跟上,礼貌地笑笑,也不语。小姐心里虽气恼,却因了矜持不好开口,粉颊微鼓,一脸少女的烦恼。
眼见着厢房要到了,小姐银牙一咬,鼓起勇气问道:“不知公子名唤何也?年几何?可曾有中意之人?”
渊便胡诌了一番:“在下名唤白轩,今年二十又二,已有意中人于夏凉,此次旅途正是归往故里,与佳人一结良缘。”如此说来,便能让对方死心了。
果不其然,小姐神色黯淡,颓然住步,渊说道:“小姐,既是已到厢房,在下便不多奉陪了。”语毕,拱手作别,推门欲入。
小姐淡淡道:“那便不打扰公子休息了,若有何需要,吩咐下人便可。”转身失神般走了。
入屋之后,渊立于门旁,凝神静思。倏地想起,村长自称姓林,是元武一年来自京城的富商,这是否太过巧合了?京城中姓林的富商只有那么一户,那便是他们所查到的林濂睿的家,那眼下这家人家究竟是……?一直以来能查到的关于林濂睿的信息皆止于此,本以为或许他真的只是一个商贾之子,为皇帝所用,但眼下看来,或许另有蹊跷。
渊倏地笑了起来,看来在走之前,不但要解决饮水之事,还要探探这家人的底了。眼下已是午后时分,也不知沉霖那边旅途可顺,渊暗自想道。
多想也无益,不如稍作休息,渊便躺下闭目养神,思索着如何探知这家人的底。窗外几只黄鹂吱吱喳喳,渊也不顾,还是那么气定神闲,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待一个时辰过后,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敲门声,渊缓缓睁开眼睛,轻轻道一声“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村长和其女,村长含笑走在前头,小姐娇羞地跟在后头。渊见状,理了理衣衫,起身作揖道:“方才失礼了,还望两位莫要见怪。”
村长上前一步,虚扶了一把,笑脸迎人道:“公子无需多礼,倒是林某扰了公子休寝,还望公子见谅。”顿了顿,又说道:“公子也是明白人,林某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小女钟情于公子,林某也拗不过她,只好厚着脸皮来问公子的意思了。”
渊说道:“晚辈已向小姐说明,晚辈已有中意之人,还有婚约在身,只能是忍痛辜负小姐的一番情意了。”
村长也不急,问道:“不知公子这婚约是口头的还是笔录的?”小姐含羞的脸上在这一刻表露了明显的焦急和期待。
渊本欲答“笔录”,这般便能让对方死心,又想到自己还需探探对方的底,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便不好问话了,于是答道:“只是与佳人有口头之约,未曾笔录。”
村长和小姐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忽然意识到不妥,又掩了掩神色,村长又道:“即使如此,不知公子是否重新考虑一番,还望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呀。”
渊佯装烦恼状,说道:“小姐天生丽质,貌美若斯。晚辈自是对小姐也有一番情意,只是我与那心上人青梅竹马,怎能如此无信,弃人而去呢?”
村长见渊松了些口,便轻松了许多,说道;“这又有何难,若是公子已移情小女,再去娶那佳人,也是徒增烦恼,两人都相处不愉。不如及早与人说清,免得误人年华,公子意下如何?”
渊又道:“这倒也是,只是晚辈还不曾了解小姐和您的家世,怕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有辱了您的门第。”
村长一听,更是乐了,推着小姐向前道:“那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林某先去处理些琐事了。”语毕,笑眯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人在屋里。
渊看着低头羞笑的小姐,满脸笑意,轻声说道:“今日天色甚好,不如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小姐轻轻点头,跟着渊出了屋。两人在蜿蜒的青石路上缓步走着,渊假意欣赏院中风景,心情甚好的模样,说道:“这院中风光甚好,想必小姐家世也颇为高贵,在下着实惶恐。”
有了渊这番话的指引,小姐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林家:“其实林家也不过是没落的商贾人家罢了,多年来圣上一直是林家之人,我们这些疏远点的亲戚也跟着沾光,在京城有了一番基业。只是流年不利,于元武一年为避战事而迁居于此,当今圣上念着这一点亲缘关系,帮了我们不少忙。母亲却因了逆旅劳累而病重,最后不治而去世了。毕竟是人在异乡,过往皆是些羌羯人,父亲不愿我嫁与这些人,便推托至今。晴语已年值十八,若是再不嫁,便要误了年华了。此次见了公子甚是欢喜,还望公子莫要推却。”
渊暗自思量着,这家人与皇帝是有些渊源的,这样的商贾之家京城只有一家,正是林濂睿声称自己来源的那一家。只是京城林家还在,那眼下这一家人又该作何解释?莫不是皇帝从中作梗,调了包?这也极有可能的,不然堂堂圣上又岂会帮这些远方亲戚避战转移,这不是无形中表现出他自己对这次战事也无把握?
虽是心怀疑问,但渊还是微笑着道:“不知令堂名唤何也?在下或许有所耳闻。”
小姐毫无戒备地报了上来:“家父名唤林文。”
渊的心里已有了些眉目,此人正是京城林家掌事之人,若是真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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