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曲终人不见
那一夜风寒云寂,箫声分明响穷旷野,而萧意却是空彻远天,让人听了顿成默然,握着香猊也是冷了心地。沉霖半宿无眠,直抱着冷衾瑟瑟。玉箫声声弄心弦,每一分皆是对她的拷问。她虽无心伤人,奈何天意弄人,除却叹息无物。只那箫声太寒,任是谁人听了皆觉难受。
也不知何时,箫声渐远渐止了,她亦随之沉入梦境。这畔她终于安睡,彼端却有人更难眠。
天光方晓,冬日晴云闲卧,暖风融澌。还是城中家户俨然而眠时,明月河畔已有双骐并立。男子水蓝长衣细白外衬,悬翠青宫涤,挂玉质清萧,形容清减,只余一双墨瞳深沉。女子浅青罗裙削紫披风,通身不系一物,却浑似自带暮光,点点滴滴皆忧怅。
竺清漪牵马走了两步,回首十余步外之庭篱,问云愔道:“为何不与她一齐留下呢?”
云愔也是望向那端,乍敛眉目,眸光更转深沉,似寒渊,清而不见底;若远天,杳而难望却。他垂首掩去了神色,只是一如既往地淡然道:“那云家呢?我倾注了二十年心血的祖业,岂能因儿女情长毁之一旦?”
竺清漪望着他日益消减的形容,又偏过头长叹一声:“其实你本不必活得这么苦的。”
云愔却是蓦然一笑,还恍如当时少年,朗声道:“清漪,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也是时候偿还了。”
竺清漪指尖倏地一跳,猛然抬头看他,眸中分明跳荡着不思议。他不语,只是默然回看她,渐渡清风徐缓,悄转明水温柔。顷而,她也是靥生莞尔,柔声而语:“那至少与她知会一声吧。”
云愔却是坦然笑道:“既然已决定离开,何须感伤别离?不如不见,断此余念。”
竺清漪略一怔,他乘机取出腰间玉箫,置于唇畔曼吟。顿时便有千万缕春风拂面,冰消雪融,流金载道。竺清漪顿悟他意,清了清嗓子,亦随他唱了起来:“清漪逐流水三万,碧落悬浮云愔然……”
且唱且走马,两骑并驱驰,箫声渐迢迢,长歌几不闻。曲终人不见,河水犹清清。
一段恩怨纠葛就此落幕,只是尚在睡梦里的沉霖不知。昨霄心事重重久未免,临近天晓方入睡。她一觉醒来时,已近日上三竿,这才觉遍体舒坦,心情也好了些。
只是这好心情未维持多久,她进了厅里不见两位家主,只见红莲正襟危坐。事事既平息,他便也卸了面具。重伤未愈,他的面上浮着苍白的泰然。
“你……不在房里养伤,在这作甚?”她左右环顾不见旁人,心存疑惑问道。
红莲只淡然道了一句:“因为此地只剩我一人了。两家之主让我同你赔个礼,道是不辞而别虽无礼,此间也有衷情难诉,只望你海涵。家主既去,仆从自相随。至于留我在此,半因音鸣城迢迢山河外,我重伤未愈,尚不宜长途劳顿,便留待此地与你知会;半因此番随来,我同你最近,情辞转达亦更恳切些。”
“他们就这样回音鸣城了?”她有些不可置信,昨日还是疾风骤雨,今日即转暖天晴阳,这一遭便是这般过了,着实不思议。
红莲只道是她觉得自己没着没落了,便说道:“他们虽是回去了,此后事还是多有嘱托。秋荻已回到西格身边,他既不打算以你要挟夏凉,那留着你也没用。同袁子翌说一声,他会安排你离开的。”
他这么一提及,她方有所悟,说道:“让我去找袁子翌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呢?”
红莲乍敛眉峰,原本轻枕于椅子扶手上的手也加了力道,一双清浊交融的瞳仁盯着她。她也不避,落落而视,一扫昨日困厄。
少顷,红莲顿一笑,摇了摇头道:“你能活到现在,看来也不全赖几方纷争。”
她亦随之一笑,款款落座道:“云、竺两家不乏武中好手,来去皆自如,再捎上我一个又何妨?况乎两家与袁子翌并不甚熟络,贸然托付,既失稳重,又徒欠人情。思及此,始知你之用心。”
红莲稍正色道:“你既已知,我便不瞒你了。诸般细节此前我已明说,想必你亦有分寸了,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垂眸轻笑道:“既是要走了,又怎好留下个烂摊子?你哥救过我,你也救过,此事既是于我无害,助你一臂之力又何妨?早早了却此事,我也好回夏凉。”
红莲面露喜色,因重伤而苍白的面颊也泛起了红光,提议即刻去找袁子翌说清,她思索片刻觉来妥当,便应诺了他。
红莲尚有伤在身,不宜动止,她便只身往袁府去了。
一路暖风不觉转寒,穷吹枯木,漫卷黄沙,她依稀觉得有变动,却又顿自嘲多心。云竺两家的驿所在明月河畔,过了河便是宫城府邸,紫梁雕龙。桥上有卫兵把守,她取出红莲给的令牌,那卫兵看了半晌,又质询繁琐方放行。她手中是秋荻留给云愔的令牌,而她又同秋荻生得一般模样,持此过羌羯之道本不应有阻。羌羯之草木皆兵可见矣。
恰适袁府,她下马叩门。门方洞开,袁雨便飞扑而出,扯着她的衣袖急切道:“你还来作甚?快些回去!”
她一怔,不知何故。须臾间周围便迎上了一圈羌羯兵士,持枪弄斧,霍霍有声。几人二话不说便挟持了她,她不敢动作,只能将目光投向袁雨。
袁雨急得直跺脚,言语也有些混乱:“你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来。才念叨你千万别来,你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夏凉且攻城,大汗反悔了,这是要捉你去做人质呢!”话虽如此,袁雨是羌羯人,不可能公然抗旨救她。
她一听也急了,最不愿成为林宸封的弱点,若是他因她受了牵制,争如当初她不来羌羯。她遂挣扎拔剑,然怎敌敌手众多?挣脱无果,她转念一想,将剑刺向了自己。兵士大惊,慌忙前阻,她伺机拼却气力前刺,却听得前方有人高呼:“且慢!”
那声音是何等熟悉的声音,沉而有力,促而惊心。她不得不收了剑,兵士也住了手,齐齐望向来者。袁子翌自宫中方向而来,银面下不知是何神色,惟马蹄匆匆,佩剑铿然。
袁子翌疾翻下马,袂扬风飞,走到她面前低声道:“莫动手,一旦伤了人更说不清了。此事我会想办法,你且暂安,切忌与人争执。”
“你……?”她略带质疑,只对上他的眼一瞬,便笑了:“我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么?”
他却笑不出,只是望了她少顷,便对兵士们道:“带去见大汗罢。”
兵士们再度围上,她也不反抗,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袁子翌,他犹立在那儿,缁衣银面掩去了大半的容止,只余一双黑比漆夜的瞳仁。他也看着她,目光如汪洋,她眉睫一颤,回过头去不再往顾。
入于宫中,她便进了牢房。西格其实并不打算见她,大约也不耻自己以一个女人的性命去要挟敌军。若非穷途末路,他也断不会如此。
牢中收拾得尚算干净,她头一回感受到这副皮相带来的好处,若非自己肖像秋荻,西格哪会这般待她?她吹吹些微尘灰坐下,开始思索若袁子翌那边行不通,自己该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袁子翌来看她,屏退狱卒后说道:“此事是我大意了,兔急尚且咬人,何况人乎?大汗料定你若回来,必先到我这儿,方设了圈套。小雨让小林来通报我,我始知此事。”
“那大汗的意思如何?”她问道。
袁子翌不正面答,只说道:“秋荻正劝他。”
她惨然一笑道:“连秋荻也说不动他,想来是没甚好结果了。”
袁子翌沉默了少顷,继而蓦然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心中一沉,虽则他向来护她而不诉缘由,可这话如何听来,皆有些弦外之意。
他也不待她回应,起身便要走了。
她想起了红莲的嘱托,倏地叫住了他:“等一下!”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了,自己尚未得脱身,再将此事告知袁子翌,会否徒添曲折?
他半回身,她便匆匆改了口:“万事小心。”
他似是狐疑了片刻,终是走了,只他临走的那瞬,不知为何,她感觉到他恍然间笑了一下,只是那一瞬。
一夜辗转难眠,她始终未等来消息,便是坏消息也没一条。她暗忖道,多半是坏消息了,若是好事,怎不早早来报?只是天光未晓,她尚处迷蒙睡态中,便被狱卒推醒了,押着她不知要去何处。
料峭夜风吹来,顿时吹醒了她七分睡意。飔风城灯火一片通明,仅存的万余名士兵披甲锐剑,次第列开。夜虽暂寂,然也可嗅到城外烽火乍动的微息了。
她逆风仰首,入目便是站在西格旁的袁子翌。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的半边身影,还是掩在了墨色大氅里。她不知为何顿时有些失望,按理说来两人只有利益关系,他许的诺不作数也属正常,却还是无端黯了神色。
士兵将她推上囚车,双手缚于木架上。她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心中大惊,这竟是穷途了么?
前方有十余士兵开路,后边也有士兵压道,囚车被围得严严实实的,她俨然是羌羯最后的王牌了。囚车推到了城门外,而城门旋即又合上了,西格对此可谓慎之又慎,谨防夏凉那边要回了人又生变故。
她活动了一下被紧缚的脖子,惊觉袁子翌便在近处。周围尽是下等的兵士,便是怕夏凉有诈,而袁子翌一介大将军,竟也随囚车出了城门。需知夏凉若是设套,这城门外的几十名士兵,包括他本人,都会成为虎口之羊。
她再远眺彼方,夏凉数万人马列阵在此。为显示诚意,林宸封竟也是站在了队伍的前端,他身旁是齐浦青将军,一副严眉肃目,似比林宸封更是紧张。
两方传令兵交了话,她听得一些,觉出西格是真拿她当王牌了,开口便是夏凉军撤出羌羯境内,犹以石牙城前明月河段为界,两国互不侵犯。
她正斟酌着林宸封会如何讨价还价,协约虽可破,然短期内不会易更,那意味着他总揽天下之大局将受阻至少十年。她想,他或许会来救自己,但未必肯下这般血本。
不料那边爽快答应了,她大惊,思索着其间有什么变数。这边传令兵通报西格,想必他也是觉得夏凉太爽快了,必然有诈,提出了要夏凉先撤军再放人。
如此苛刻不容缓,林宸封竟也应承了下来,没有半分犹豫。她大骇,极目望向他,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恰似月光倾城,连乌甲寒光也洗练得澄透。她是如何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了,除却一个情字,还能是什么?
她也是闭目一笑,顾不得他这一退,自己是否就能顺利回到夏凉,顾不得夏凉会因此遭到怎般变故,顾不得这天地间何处是归乡。只知道,他终于让她无所顾忌,哪怕他将面临最惨重的损失。
皓月朗朗,他沐浴于清辉之下,看向她的目光更柔于月华,柔于清清明月河水,穿越山川茫茫,穿越天地浩浩,只是这般看着她,时光便如流转了数千岁。
正值此流风清和,情意宛转时,忽听得利箭一声尖呼,破风裂云霄,直射向她。她只觉心一恫,根本来不及多想,那利箭啸风声便刺穿了耳膜。
更是突然,一抹黑色的身影阻在了她面前,那瞬她看清了袁子翌以手去捉箭。只是箭太快,他反应再快也有限度。利箭擦破他的掌心,转了个方向仍向着她而去。
她痛呼一声,箭穿肩际,虽非要害,也是痛彻心扉。鲜血顿失如注,她痛得睁不开眼,闭目前的那一瞬,她看见齐浦青手握乌弓,一脸歉意。
第一百四十九章 ;零落身如寄
两军顿时人马惊惶,平夜惊起洪涛。齐浦青见未中要害,又起一矢。林宸封怒夺他手中的弓弩,啸剑出鞘,一把将他掀翻下马。他强抑心中汹涌怒意,旋即拉缰策马飞奔向受了伤的沉霖。
西格只算到林宸封不会弃她不顾,却算不到夏凉军中有人抗旨。袁子翌见机立刻命人将她放下,顾不得阵前敌军之虎视眈眈,立时下马去查看她的伤势。她的伤虽不在要害,然也是鲜血淋漓了一大片。冷汗涔下,她痛苦地咬紧嘴唇,还残存一丝精神。
袁子翌取出随身佩戴的小刀,对她说了句:“忍着点。”她虚弱地点点头,未几便感到肩上刀锋入骨的疼痛,痛如烈酒入喉般蔓延全身,她忍不住痛呼两声,肩上的压力便顿时减了些。她勉强睁开眼看着袁子翌,他的手上沾满了血,有她的,也有他的。斑驳血迹仿佛陈述着她又欠了他一个人情的事实,他舍身相救,虽不成功,终是救了她一命,而她又该何以为报呢?
是时地动如裂,只因林宸封一动,整个夏凉军皆出,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地越过楚河汉界,直向飔风城门下来。几万人对着几十人,羌羯自然没有半分胜算。兼之疲战两月无良果,有些士兵也乏胜心,便不战而遁,欲逃返飔风城。有人捶城门而大呼,城门却是不动如山。城楼上的守卫非但不理会,各个挽弓满月,蓄势待发。显然,西格已不打算开门迎敌,只想借着这座伫立于风沙里数百年的城池再拼死一战。
入门不得,城外的羌羯士兵自是乱了阵脚,纷纷依着城门两股战战。夏凉军一迫近,便如洪水摧枯木般席卷了这聊聊数十人。林宸封一马当先,连斩三名来不及退后的羌羯士兵,直逼袁子翌前。
待到据袁子翌十步处,林宸封勒了马,眯起眼看袁子翌,而袁子翌亦回以同样凝练的目光。
“你带她走罢。”袁子翌幽幽开口,收回替她疗伤的小刀,并不揾去血迹。
林宸封略一迟疑,虽心有余虑,犹是举缰欲行。袁子翌却倏地喊道:“且慢!”林宸封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城门上密密麻麻的皆是弓箭手,多如过江之鲫。据目测,这些弓箭手最远的射程恰在袁子翌处。一旦林宸封跨过一步,顷刻间便会有箭羽将他吞没。
袁子翌将沉霖抱上马,在所有羌羯人惊异的目光中,策马向林宸封而去。皓月千里,他乌衣银面,朗朗更胜清辉。短短十步里,她似在反复说着什么。起初,马蹄落落,流风飒飒,他听得不甚分明。到了林宸封跟前,她又不说了。他低头望了她一眼,四目相对时,他恍惚刹那间了然她方才的呢喃。却又在视线错开的瞬间有些犹疑了,是“你真怪”呢,还是“你真傻”?不知为何,他再回忆时,怎么都记不清。
阵前仓促,袁子翌未多思索,将她抱起,托付与林宸封。方是时,林宸封大喊一声:“小心!”话音未落,袁子翌先闷哼了一声,背覆一支长翎,血如泉涌。
袁子翌勉强回首,但见西格一脸阴霾,如同暴雨来临前的穹窿。手中的弓弦尚有余颤,他马不停蹄地再起三矢,怒火随箭啸出,连清寒的空气也要点燃。袁子翌身为羌羯的大将军,却将羌羯最后的王牌送出,这是莫大的背叛。也正因此,西格才会宁愿先杀了他,而非夏凉帝君的林宸封。
随箭而来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冲锋号角,因大将军的背叛,羌羯已失去最后的定力。
那三矢中拦在袁子翌与林宸封间,袁子翌勉强提骑退了两步,气血不支摔下了马,连同她也一齐落了地。后方的夏凉军是时涌来,立起了盾牌护卫。林宸封亲自下马抱起了她,犹豫了片刻,又遣一人去扶袁子翌。
夏凉军并不贸然前进,而是从后方推来了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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