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点……”他低呼,她忙松开手,心头萦绕的诡异还是散不去。
他长舒了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少顷的沉默后,他有些犹豫道:“你……我……”蓦地下了决心般,他快语道:“袁子翌是我哥。”
她瞪大了眼看他,万万没想到他摘下面具是想说这个,可这面具下的容颜,却也不十分肖像袁子翌。
“我长得像父亲,而他像母亲。”他看出了她的疑惑,娓娓说道。
她稍平复了惊异的心情,问道:“便是如此,你同我谈此事有何用意?”
他咳嗽了两声,吐出了两口半凝的血渣,摸了摸嘴角道:“我怕我等不到出去告诉他的那一天了,便索性告诉你好了。但求你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告诉他,他是洪仁大汗的儿子。”
她不禁又打量了他一番,只因他口中的洪仁大汗便是羌羯不久前去世的那位,西格的父亲。她确实曾听闻羌羯王室中人生得红发赤瞳,平民极少有之,早些时候也疑心过袁子翌是羌羯王室之人,只是此时又牵扯到红莲,整件事便显得更复杂了。
“我也并不早知此事,甚至于知道兄长袁子翌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夙时我并不戴这面具,也极少在羌羯走动,只那一年,你随夏宸帝到了羌羯,云愔负责此事,而同他素来是一起行事的,便也来了羌羯。”他说道,似是想起了什么,竟笑了笑说:“那时我见过你,你还撞了我两次。”
“啊……你是那时的……”想起初到飔风城时的傻劲儿,她也忍俊不禁起来。
他只是笑了一瞬,旋即面色又阴了下来,沉声道:“却是那一次前往飔风城,让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隐村既毁,兄长便也随袁襄到了飔风城。我与他初会面时,并无异样。只后来见过西格,他笑语我似是个羌羯王室之人,我方起了疑心。偏逢那次洪仁大汗忽然来看西格,我藏于屏风后,得见大汗面目,顿觉同兄长有七八分神似。其后因我频频现身于飔风城,墓眠竟令我戴上面具,道是红发惹人眼,未免招摇。早不说,晚不说,偏这会儿说,我便顺藤摸瓜查了下去,终是揪出了这根源来。”
他顿了顿,顺了顺气,又道:“暗月教西使袁襄的妻子是羌羯王室中没落的一脉,本同王室的血缘已淡,却生出了个红发赤瞳的孩子,便是西格。袁襄的野心其实很大,孩子一生下来,他便动了歹念,想将孩子安插入宫。届时我的母妃且临盆,他便想借机偷天换日。倒是苍天糊涂,竟令母妃难产而亡,袁襄也省事,买通了太医和宫女,便将我与兄长同西格对了调,再过些时日,太医和宫女们也离奇死去了。但因西格生得红发赤瞳,大汗也不曾起疑。此后我在暗月里长大,几年后被南使乌夜收作弟子。而兄长同夏凉人氏的母妃一般,黑发乌瞳,袁襄便将他留在了身边。”
“他……没见过洪仁大汗吗?”她问道,算是明白了当初西格堂堂羌羯世子,怎会同暗月这等邪教勾结在一起。
红莲摇摇头,说道:“袁襄怎会让他见大汗?他始来飔风城时,只是在军中做个无足轻重的官。待到能见大汗面时,大汗又抱病在床,形容憔悴了许多,毛血衰微,志气益颓,已辨不出那分神似了。”
她又问道:“纵是如此,告之于他又有何补?”
红莲叹道:“流落二十余年,莫说是他,便是我也不觉回去有何意义了。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从师父这么多年,跟过夏凉先帝,也跟过云竺两家,为的便是手刃袁襄。而兄长同袁襄已一同生活了十余年,恐怕也有些感情了,只望他能得知真相,莫认贼作父。”
她略一思忖,问道:“答应你也无妨,只是你怎会无端出现在此?”
“自是云竺两家之命。我们送了秋荻回来,但两家多夏凉人,飔风城不会放行,便只好在飔风城附近安顿,让我偷入宫中同西格说一声。我正要去找他,谁知碰上了你,念在云愔的面子上,只好出手相救。”他说道。
她微微惊讶道:“云愔也来了?”
他尚未答,石门处再度轰然,旋即有一阴柔男声传来:“渊既是来了,怎不亲自入宫一趟?他不是想亲手杀了我吗?我可是也想见见曾经的下属呢。”
两人骇然回头,门壁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直到墓眠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第一百四十六章 ;风声惊鹤唳…
望着骇呆的两人,墓眠更走近了一步,褪去那痴笑如狂的面具,他的面容更显狰狞,一笑见骨,仿佛潜在肌理中的血管也跳荡着蓝紫色。“却才那石门可是废了我几盏茶功夫,本想和些泥浆填压,一时弄不成,才想起巧妙些控制真气,可充钥匙之用。羌羯人就是这么愚笨,自己不识真气息理,也不防识得的夏凉人。”他边走边道,仿佛稀松平常。
见迎面两人不言语,墓眠又笑道:“何需如此紧张?公主不是该早知我未亡吗?”脚下不停,步履凌空间带出流刃硿然的浮响,地道里只有一团虚火,看人不甚清晰。阴影掩去了他颊旁皮肉,只勾出兀骨唐突,形容清减得若一把大弯镰。
她不言语,只左手攥紧了浸着红莲鲜血的布条,短剑绑在了红莲肩上作冰敷之用,一时取不下,纵是取得下,自己又岂是墓眠对手?穷途之下,惟有看看他究竟意欲如何。
“公主见着故人不说两句么?我可是惦念着公主好久了呵……”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在这旱燥的地道里无端显得湿重,黏稠得混似一团沼泥。
“你……我不曾加害于你,你又何故三番五次寻衅生事?”她退了半步,强自镇定道。
她退,他便近,抚着石墙,仿佛寒意也顺着墙体逼入她心头。“好个‘不曾加害’,我落得今日这般,怎非你所为?”他冷笑道,啐了一口,又道:“想当初九死一生,我幸而逃出那魔宫,却落得一身病根,又身败名裂,回不了暗月。天下之计,尽毁于一旦,岂非你之过耶?”
她一时胆气上涌,竟夺了一步,厉声道:“我早说那谬论歪说不可信,你一意孤行,岂是我之过也?咎由自取耳,不足悯!”
他怒上心头,青筋暴突,颧骨高峙,好个黑面修罗模样,只半个箭步飞夺便掐上了她的脖子,一股怪力顿袭上她的颈项,那瞬力道之狠辣让她以为自己的脖子已断。胸口一窒,一口气喘不上来,她几要昏厥过去。
“我不管!总之你们不让我好过,我就不让这苍生消停!这几年我一直呆在羌羯,谋取了四王信任后便被他安插在西格部下作眼线。乌提尔本便是个内敛寡言之人,扮成他不费吹灰之力。我以为一旦羌羯大势已去,西格便会将你作人质以胁夏凉,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妇人之仁,那我便只好亲自动手了。若你死在羌羯宫里,你说夏凉会如何?若秋荻死在夏凉那边,羌羯又会如何呢?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先是愠怒至极,而后渐转不屑,最后流露的尽是血腥姿态,他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发涩的下唇,如同一条毒蟒舐尽残余的血迹。
“秋荻不可能死在夏凉,你不会得逞的!”红莲隐痛高呼,愤怒于他恁般作践羌羯。
墓眠飞起一脚踏在红莲的伤口处,登时血花飞溅,红莲闷哼一声,尚不及痛呼,便径自吐了一地猩红。墓眠冷眼看着他道:“哼,你以为秋荻随渊走时留给西格书信怎无端不见了?”
“竟是你……”红莲咳出一口血渣,眦睚道。
她被掐得混混沌沌,只听得他说收走了秋荻给西格的信,早知云愔不是鲁莽人,怎会带走了人不知会一声?原是被这恶贼偷去,将一干人、两国兵蒙在鼓里,方使此战恁酣!
墓眠抬腿又是一脚,直将红莲踢到一旁,不再予以理会。继而收尽了五指,眯起眼看她,曼声道:“今日落在我手中,便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入腔气息愈发微薄,她感到自己的生息也如这般几要断绝,本能下摸上腰间,才觉短剑早不在身。
墓眠有所觉察,望了一眼她空无一物的佩带,又望了望红莲肩上覆的两柄短剑,恣一笑道:“这破铜烂铁你也留着?恰巧开了这石门算得你走运,若还巴望以之同我过上两招,诚可笑哉!”
她张口嗫嚅,却难发一声。墓眠见她频动唇舌,起了好奇心,便凑近听。听了几遍,才依约听得她在说:“因为那是你儿子给我的。”
刚闻罢,墓眠掐她颈项的力道便小了几分,阴测测道:“休提那竖子,颜若水同那狗皇帝生得的孽种与我何干?”
她听出了他的口是心非,若非深爱何来大恨?将老教主与齐浦青的话合作一想,墓眠的身世便迎刃而解了。一个被夺去妻子还遭下毒毁容的男人,后半生除了找回妻子与报仇外便不会做他想了。然倘使妻子已见异思迁,这种报仇欲念便会倍增,纵是癫狂入魔也不能休。既知他对清妃尚有旧情,她便顺着说了下去:“逝者不语,生人怎妄断其意?”
“她给儿子取名宸封,难道不是贪慕荣华的最好证明吗?”墓眠怒驳。
“你怎知定是她的心意?一个女人在宫里无依无靠,还怀了前夫的孩子,她能如何?起名木棉来缅怀你吗?”她说道。
她一针见血,墓眠登时张口结舌。她不禁苦笑,墓眠何等足智多谋人士也,十余年偷换明月教天日,明月瞬作暗月。却因情到深处无理智,这根本不消多想之事他也轻信为真,只想自己忍辱负重二十余年,不曾念颜若水在宫中与虎谋皮,举步维艰,殚精竭虑十载,终玉殒香消。
“你可愿听听我所知的颜若水?”她轻声询问,希图以此让墓眠打消杀自己的念头,至少拖得一时。
墓眠的表情分明有刹那犹豫,旋即却又捉紧了她的颈,冷笑道:“险些又中了你的计,早知你最工游说,巧舌如簧,便是一字半言也不可轻信。”
她挣扎不下,又道:“你固可不信我,然事实摆在那儿,你还要自欺欺人?还是你怕得知了真相,对不住颜若水?”
墓眠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我这半生,操死生之事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何惧之有?且同你出去会会林宸封也未尝不可。”终是松了手,她泥然瘫墙,心中大呼幸甚。墓眠多半只是被她激怒赌气耳,恐无多少思悔意,此番不动手,不保等会儿不会。一想至此,她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顺了顺气,刚扶起伤口尽裂的红莲,暗暗抽出短剑,又听得墓眠那疑心声道:“且慢,这地道来得诡异,不如先去探探。”
“只是座华宫,堆了两具骸骨,没甚稀奇。”她说道,只想早点出去给红莲包扎一下。
墓眠平生恣意,心血一来,神来也挡不住。他信步徐趋,她不得已,只好抚着红莲随后。
方行几百步,便抵华宫。墓眠绕那金碧兜了几圈,她搀扶红莲在旁重包扎。墓眠的声音自重重叠叠的织纱里滑来,更添几分缥缈:“丝绸虽精巧至极,然无金银之器,便是人来了也带不走几样稀罕物。”
命捏在人手中,还得看人脾性行事,她只好接道:“听闻那骸骨是羌羯始大汗漠都和其夏凉宠妃的,妃不爱金器,王自不屑。”
墓眠不搭声,又绕了多时。骤然有顽石互砺之声大作,她一惊抬头看去,莫知墓眠走到了何处,但听得他道:“这边有条暗道,且去看看究竟。”
她苦笑一声,这漠都大汗修个地宫讨妃子欢喜便算了,还修那么多暗道作甚。无奈间,她又搀着红莲吃力地跟上去。
这回道路要长得多,暗中莫辨曲直,她只晓得走了许久了,也不见一点标识图样,道壁黑阒,浑似只为修一条道,并不做他用。
已走得困乏无力了,尚不见尽头,她腿如灌铅般,迈一步重两步,肩上红莲也是愈昏沉,失血到自然而止,早无气力。她心念道,便是十里长亭也不若这道途遥遥,羌羯皇宫位于飔风城之极北,走了这段长路,怕是早出了皇宫,先莫说漠都大汗修这密道作甚,光是修了这么长,便足可见羌羯此类工艺之高了。
复行许久,终于出得重门,至一灯火长明处。壁上无一物,惟浓墨题诗两句曰: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字体锋芒不露,勾画皆细瘦工娟,似出自女子之手。
墓眠怪笑一声,尖声道:“这诗好生奇怪,分明夏凉文体,偏在这羌羯暗道。想必是那好女色,终为女色所误的大汗写的罢?看这凄呼,闺妇哀怨气顿出,连字形亦颇肖女子,哪似个纵马江山的大汗所为?”
她望着那壁字恁约少刻,方低声道:“恐怕非然。飔风城之名或典出此句‘秋风肃肃晨风飔’,然飔风城名为飔风不过近几十年耳,当为后人志之。况密道修长且僻,漠都大汗既设有石门锁,便无必要修得如是隐僻,或言修它作甚?我猜是有后世人偶知此处,不知为甚原因修了暗道,感大汗深情,方为此诗。”
“秋风肃肃晨风飔,晨风飔……”她默念了几遍,顿生怪异,飔风城,晨风飔,尘封思,宸封?!
她不禁高呼道:“这莫不是颜若水为儿取名宸封之意?”
墓眠瞪了她一眼,说道:“无端端同她有甚干系?”
她沉静道:“飔风城名取典于此诗,即飔风城的典故只有知此诗者方知。颜若水为儿取名宸封,除却掩人耳目,故作虚荣以图生外,不更有这一层深意吗?宸封者,若尘之封也,想必她并不知你与族人俱遭武帝毒手,只以为此生已与你无缘,尘封此心,只将你的骨肉抚养成人便好。而这片情深,恰若漠都大汗之于其妃!”
“不!我不信!这不过是你胡说八道,曲解诗意耳!”他登时眼眸怒瞪,目眦尽裂,狂吼道。
她有了几分把握,更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道:“你道是我胡说八道,你可曾给她个正解?为人夫者,听闻儿子名字便断定妻子见异思迁,善妒也;十年来有力暗访而不闻不问,不亲也;甚至于妻亡后尚图谋子命,更是不仁不义也!”言罢,又冷笑一声,轻蔑道:“你打着救妻伸冤的旗号,算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墓眠飞拔出利刃指向她,声嘶力竭道:“我不听!这些不过是你的心计耳!不……我没有错……颜若水那个女人不会那么好心的!不!”他怒吼着,乱舞了一阵剑,又冲向地道彼方,一使力,开了那最后一道石门。
道上没甚光亮,他狂奔出去,不多时便被绊了一跤,起身转看,一颗腐化了大半的头盖骨正用残缺的眼瞪着他,漫扫一眼,周围竟是累累白骨。他惊叫一声,运剑四劈,直将那数十具骸骨砍刮得碎乱。
她听到墓眠的声音,走出去一看,也不禁骇在原地。墓眠半跌半站在一大堆骸骨里,煞人森白反将他的黑衣啮噬。不知是置于此多少年了,骨头组织已颇脆弱,墓眠适才劈了十余剑,将那些肢节斩得零碎,眼下看去更似个死人屠宰场。
墓眠稍稍镇定,踢开了脚边枯骨,拖着剑向前走了几步,剑尖刮磨过石地迸出阵阵刺耳呼啸。不过几步,他便顿住了,似是看见了什么,飞快奔了过去,继而爆发出比先前看到白骨时更尖锐的叫喊。
她小心越过骨冢,走到他身后,目光穿过他的身影,看到了一片星河煌煌的夜空,尽头处竟在地面之上。
星垂平野,两目开阔,挑一缕星辉,她依稀看清了穹下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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