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娃在她的怀中咯咯直笑,玩弄手中脏兮兮的泥块,“娘、娘。”
她才刚刚两岁,说起话来含糊得很,除了邻家的阿婆,似乎没有人能听到。
女子柔柔一笑,带着孩子进屋,关拢门。
屋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连板凳都没有。
床上几床破被子,女子将娃娃放在床上,转身走到灶台边,点燃炉火。
顿时,火光照亮屋子一角,温暖的色泽染红了女子的面颊,她将水倒入锅中,再放了些面粉,几根菜叶,和着粗糙的米粒,煮了一锅不知名为什么的饭。
没有油盐酱醋,女子用一个破瓷碗盛了满满一碗,放在桌上,然后抱着女娃娃坐在地上,将碗端到她嘴边。
娃娃舔了一口,似乎嫌味道不够好,不肯再吃。
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塞到她嘴里。
最后,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引来隔壁家的阿婆。
阿婆打开门,见屋子里女子气急败坏,伸手要打孩子,连忙从她手中夺过女娃娃,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孩子呢?”
又抱起孩子,一摇一晃,哄到,“思思不哭哦,思思不哭哦!”
过了许久,孩子才停止抽噎,一哽一哽,在阿婆怀中熟睡。
女子看了一眼碗中的东西,已经结成一团浆糊状,光是看便觉得恶心。
她端起,尝了一口,冷冰冰的,几乎没有味道。
又瞅了眼孩子,趴在阿婆怀中睡着,大概不会想吃这个吧!?
她便端起碗,咕咚咕咚喝起来。
肚子饿的时候,无论吃什么都是香的。
阿婆看得直摇头,叹气道,“到我这边来吧!”
女子摇摇头,说,“不必了,谢谢。”
白日里已经要麻烦阿婆照顾孩子,总不能晚上还要麻烦她罢!而且她赚的钱连维持日常的开销都不够,要她如何回报阿婆?
阿婆和蔼地笑笑,说,“你便是不愿,也要为孩子着想,你若是倒了,她该怎么办?”
如今的女子,面色苍白而憔悴,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谢……谢谢您。”女子满脸感激地说道。
阿婆深深叹息,“你不必说谢,看着你们母子,我时常想到我那苦命的孙女,她若还活着,大概孩子比你家思思还要大几岁。”
女子默然,她也听同村的人说过,阿婆的孙女,死于一场战争。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沉景国曾一度动荡不安,与邻国征战。
二十多年之后,终于沉景迎来了盛世太平,现在的皇上年轻有为,不费一兵一卒,便轻易取得绝对的优势。
阿婆由回忆引发对皇上的赞叹,“孩子,你不是从京城来的么?有没有见过皇上?”
女子莞尔,阿婆以为皇上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得呢!
不过,她的的确确见过皇上,而且一度是那位皇上的妃子。
虽然名不副实。
她摇摇头,说,“阿婆,我没见过,不过听说,皇上很好。”
“那是!”阿婆自豪地挺起胸,“他可是我们沉景的皇上,是唯一能与开国圣帝比肩的人!”
女子浅笑,说是。
阿婆端来热乎乎的饭菜,叫醒思思,给她喂饭。又催着女子多吃一点。
女子一面点头一面狼吞虎咽,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女子和阿婆渐渐走近,白日里阿婆总会带思思出去走走逛逛,向其他人介绍,这是她的干孙女。晚上,女子则会回到阿婆家,帮她做饭,逢年过节替她打扫卫生,祭拜先祖。
思思一点一点长大,从巴掌大的婴孩长成五六岁粉雕玉琢地女孩儿,扎着包包头,很是可爱。
她的眸子不是女子的深棕色,很黑很黑,漂亮至极。
抿着嘴时候,神态像极了一个人。
越来越多的时候,女子会对着孩子发呆,然后泪水喷薄而出。
女孩儿吓坏了,抱着女子也跟着哭起来。
后来阿婆拉开女孩儿,偷偷对她说,“你娘在思念爹爹,所以下次她哭的时候,你要哄她开心。”
女孩儿歪着脑袋,问,“阿婆,那爹爹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呢?阿婆也不知道,她含糊回答,“思思长得很像爹爹。”
的确,思思与女子长得并不像。
又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女子因为常年的劳累而病倒。
这一病,便再没有起来。
她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
思思大了,知道娘病了,整日守着她,不敢离开半步。
她怕娘一病不起,所以拉着女子的手,陪她说话。
女子烧得迷迷糊糊,双颊通红通红,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最后说,“子思,我要喝水。”
女孩儿一愣,然后忙把碗递到她嘴边,扶她起来喝水。
喝完水,女子依旧闭着眼,身上越来越烫,她喘着气,说,“子思,我好难受……”
女孩儿含着泪,说,“娘,忍忍,阿婆去叫大夫了!”
女子听到“娘”才明白过来,她面前的不是子思,而是孩子。
她笑笑,说,“思思,这么多年,还没告诉过你,你爹爹是谁。”
思思摇头,哭道,“娘,我现在不想知道,等您病好了再告诉我。”
女子轻笑,咳了两声,又喘着气说,“陈子思,思思,记好了,你爹爹叫陈子思,娘的名字——不说也罢。”
“娘……”思思几乎泣不成声。
女子缓缓伸出手,似要去触碰思思的脸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说,“思思,你的全名是陈……”
话语到“陈”字戛然而止,抬起的手,重重垂下。
思思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放声大哭,直到阿婆领着大夫闯入屋子,她扑入阿婆怀中,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大夫走到床边,手探到女子的鼻息,又把了她的脉,最后摇了摇头。
门外,风雪肆意,世间一片苍茫的白色。
卷八 一生一代一双人 明月夜(二)
打开窗户,凛冽的北风吹入屋子,男子阖眼,任这刀割一般的寒风吹在自己的脸上、心上。
久了,身后终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把窗户关上吧!”
男子依言,关拢窗户,披散的长发垂落,遮住半边脸。
他的肩膀上,还残留着窗外的白雪。
“我该走了!”男子说道,一袭黑衣衬着他眉目忧郁,半边脸俊美非凡,半边脸则带着银白色的面具,只露出黑色的眼眸。
另一名男子穿着墨绿色的长袍,坐在桌边,手捧暖炉,长相与这名男子有五分相似,听到男子要走,抬起头,温然道,“不多住几天么?梅儿新学会几道好菜,晚点,言秋也会过来。”
黑衣男子摇摇头,婉言回绝,“不了,子宁,已经在这待得够久,我要回去了!”
“回哪去?”子宁追问。
回哪去?
黑衣男子抬起头,视线似透过厚厚的窗户,飘向遥远的天空。
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归处,也没有等他回去之人。
不,也许有……
只是,他不小心,把她们弄丢了。
几年前,他回了沉景,却得知他的妻,带着刚出生的女儿远走他乡,从此音讯全无。
没有半分蛛丝马迹,男子只得顺着妻儿离去的方向,一路远行,春去秋来,不管酷暑还是寒冬,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的步伐,唯有每年腊月二十八,他会照例回到京城,与弟弟妹妹团聚,算是完成自己作为兄长的义务。
原本,他打算一去不回,却被同母异父的妹妹看穿心思,要求无论如何,腊月二十八一定要回来一趟,哪怕只待一天也好。
今日,便是腊月二十八,看着弟弟一家团聚,妹妹嫁入皇宫母仪天下,这时候也应当在皇上身边,唯有他,孑然一人,形单影只。
想到不知在何方的妻子女儿,男子,目光坚定,说,“我要去找雾香。”
“大哥,你寻觅了快7年了,都没有找到她们,说不定她们已经……”子宁看见男子神情猝变,嘴边的话立马收回去,道,“这件事,你还是交给诗诗吧,让诗诗拜托皇上去寻找嫂子和侄女!”
男子顿了顿,表情淡淡,读不出喜怒哀乐,“若阮梅和凯儿不见了,你当如何?”
“自然是去找她们,哪怕天涯海角——”
子宁话音停住,神色带着几分不自然,目光在男子黑衣上停滞许久才缓缓吐了口气,沉沉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今天是腊月二八,明天早上,等雪停了你再走,好不好?”
外边的世界,寒风呼啸,白雪皑皑,即便他出去了,也难以走远。
思忖片刻,男子点头,让步。
第二日早晨,雪果然停了。
陈子宁推开窗户,见自家院子里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阮梅给陈凯穿好衣裳,去敲男子的房门,没有人回应。
她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被褥叠整齐,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多谢款待,来年再见。”
落款是“陈子思”。
阮梅慌忙去找陈子宁,拿着字条问他要不要去追。
陈子宁伸出手,搂住阮梅的腰,下巴埋在她的肩膀里,眼中划过一丝感伤,“随他去吧!”
他能明白陈子思的心情,若有一天,阮梅和凯儿都不在了,那么他一定会疯狂,会不眠不休去寻找他们。
所以,当初陛下身上发生的那些变化,他都能明白。
一旦爱了,便是刻骨铭心,无法放下。
所以啊,哥,你一定要找到嫂子,找到小侄女。
“爹爹,伯伯呢?”陈凯穿得一身圆滚滚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伯伯去找你妹妹了!”陈子宁温和说道。
陈凯眼睛亮晶晶的,笑呵呵,“那伯伯什么时候会带妹妹来玩啊?”
什么时候呢?
陈子宁沉默片刻,说,“快了,伯伯很快就会带着妹妹回来。”
站在一边的阮梅含笑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对话,眼眶却在不知不觉间湿热。
其实,幸福真的很简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相守一辈子。
……
陈子宁说,伯伯很快就会带妹妹回来,的确,很快,第二年开春,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来到他们家。
陈凯很喜欢这个小女孩,粉雕玉琢的,可爱极了。
然而,女孩的爹娘却没有来。
她一个人跳下马车,敲响他们家的大门,阮梅开门时,以为是邻居家的孩子,结果女孩儿双手递过一封信,说是有人要她带给住在这里的人。
信被牢牢封住,想来女孩还没看过。
阮梅见上面写“陈子宁亲启”便收好信封,又见女孩风尘仆仆的模样,好心请她进来喝口水。
院子里,陈凯正在练习毛笔字,女孩儿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宣纸上的字迹。
她问,这是什么字啊!
陈凯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女娃娃,机灵可爱,便教她念字帖上的字。
阮梅坐在一旁缝补衣裳,白日里的阳光温暖,叫人身心舒畅。
陈子宁回来时,正见儿子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儿一道玩耍,阮梅走过来,手中拿着一封信。
起先,他漫不经心接过信,拆开,渐渐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到最后,面色惨白,薄薄的纸片滑落。
“怎么了?”阮梅奇怪,俯身捡起信,看过两行后,抬起头,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迟疑问道,“真的么?那个孩子真的是……”
陈子宁没有回答,走过去,停在女娃娃身边。女孩正玩得开心,忽觉头顶上一片阴影,抬头,正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自己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问道。
“思思。”女孩儿笑道,纯黑色的眼眸很干净,很像很像一个人……
她弯弯的嘴角,却又像那个曾藏于深宫之中的女子,最后背弃了一切,只为一份无望的爱恋。
“你的爹娘呢?”陈子宁问道。
女孩嘴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呐呐道,“娘……娘已经不在了,思思没见过爹爹。”
陈子宁默然,大哥在信上说,他找到了雾香,要陪着她,不再离开……
还是等她大一点,再告诉她,她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父亲。
“思思,喜欢这里吗?”陈子宁蹲下,与思思平视。
思思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你看了大叔叔的信?”
陈子宁点点头。
女孩儿嫣然一笑,涩涩说,“大叔叔说,只要我把这封信送到这,就会付给阿婆很多银子。”
“你想回去和阿婆在一起?”陈子宁顺着她的话问道。
女孩儿看了看桌上的字帖,几分恋恋不舍,问,“如果我留在这,你会不会教我认字?”
陈子宁笑,颔首,“当然。”
“好啊!”女孩儿站起身,见陈凯也是一脸期待望着自己,眨巴大眼睛,“如果你教我认字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一言为定!”
“子宁,思思,凯儿,吃饭咯!”趁陈子宁与思思对话,下人们准备好了晚饭,阮梅站在屋子门口招手。
“走吧!”陈凯伸出手,对思思说。
思思笑,点头,“恩,我马上过来。”
她转过身,泪水刷的一下满脸都是,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尽。
其实她很早就知道了,在大叔叔和阿婆对话时,她一直躲在窗外,她知道,大叔叔就是她的爹爹,她也知道,爹要去娘亲的身边。
爹只有一个,而娘亲和她在不同的地方,所以,爹爹只能去一个地方,陪伴一个人。
不过,已经够了,她已经知道爹爹是谁了……
她的身边,以后还会出现更多更多的人,而娘亲这一生,只有爹爹,只有爹爹一个人……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相见欢(一)
番外: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陛下,夜深了,您快去歇息吧!”
身后,易岚举着昏暗的宫灯,弓着身子,站在攸然身后。
攸然放下毛笔,双手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衣,桌前奏折堆成高高一摞,他叹了口气,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窗外,夜沉沉,月亮挂在梢头,月光透过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又是一年春天,积雪初融,万物复苏,冰凉空旷的宫殿也有了温度。
但因为少了一个人,少了那轻快的笑声,攸然的眼底始终没有暖意。
易岚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劝慰,半晌才道,“陛下,您要给林姑娘时间。”
攸然颔首,他知道,所有的话,他都知道,只是,谁又给他时间?
谁又能够理解他心中的苦楚?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举一动都有群臣紧盯,如今后宫空无一人,奏请封后纳妃的折子一日多过一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坚持不下去时,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或许,在更早以前,已经结束。
水天师不是说了,诗诗命中注定要涅槃重生,要母仪天下么?为何,他们俩会越走越远?
会再也回不到过去?
其实,早在当初,夏亲王那一剑,希夷已经死去,他不过是靠着咒术将魂魄强行栓在身体内,没有温度,没有心跳,他已经是半个死人,燃尽的生命火焰,末端还有点点火星。
但那一点火星已经无法支撑他的生命,最终,他还是去了……
知道事情始末,诗诗不肯原谅自己,所以再度选择离去。
明明,她已经答应了,再也不会离开他,可为何,总要出尔反尔?
夜,愈发深沉,四处静悄悄一片,易岚强忍着睡意陪在攸然身边。
“就已经没有办法了么?”攸然突然问道。
易岚猛地一惊,下意识回答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女人嘛,心比较软,哄一哄自然会回心转意。”
他白日里听到侍卫在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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