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儿。
一路上妙如依偎着二伯母,谁要在此时见着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温馨的母女。
两人带了仆从,跟着那位僧人往后山走去。
因这是新年的头一天清晨,上香的游客,除了到前殿礼佛之外,一般鲜少有人到后面来的。寺里的僧人也有些准备不足,还要临时找人,开启那座禅院,清扫一番才待客。
谢氏只得带着侄女,到不远的凉亭里暂时歇脚。
妙如抬头一望,亭子里匾额上,龙飞凤舞草书着“唤仙亭”三个大字。
两人走进去坐下后,谢氏把后面跟着的仆妇家丁,打发到一边,远远地守着。跟妙如说起她爹爹钟澄现在面临的处境。
最后。谢氏抬头望着她:“你是怎么想的?如今是家里的多事之秋。这步若踏出去了,就没回头路了。”
“妙儿从来没想过,爹爹把母亲休了。虽然他有很多理由那么做,但父母的错误,不能由孩子来承担,二妹和大弟他们本身并没有错。况且,杨家外公毕竟曾有恩于我们家。”妙如坦然地回望过去。
谢氏转过头去,极目眺望远边的群山:“可伯母怎么听人说,五房陈婶娘也就是你祖母,是她气病的。稍有好转。又听到你家姨娘一尸两命,到最后病得起不来床,药石无灵才去的。她又几次对你下毒手,恩仇差不多可以相抵了。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只怕是早就下堂了……”
妙如嘴角含着一丝苦笑:“话虽如此,可外人并不知内情。能看到的,只是爹爹忘恩负义,攀附权贵,落井下石。若有人真心想帮他,不该用这种方式迫爹爹撇清关系。通常会在被攻讦迫害时。替他求情,道明苦衷原委,保他一本。”
谢氏点了点头,回过头来,脸上的忧虑并没消减半分:“若是那样,只是苦了你。今后的亲事,恐多有滞阻。也没个亲娘替你操心……”
“其实,妙儿从来没在这上面。有过多的期待。尤其听闻石杨联姻的始末后。”妙如说着,挽起她的胳膊:“侄女想跟伯母一样,去教书育人,自力更生过下半生。命运还是掌握在自个手里比较好!妙儿并不想嫁人,除非伯母嫌弃妙儿,不想让我跟着您……”
谢氏不觉笑了起来。握起她的小手,嗔怪道:“你呀!整日不知哪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好端端的,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快收了这些念头!”
突然亭子东侧的竹林里,有树枝折断的声音,吓了两人一跳。
谢氏站起身来,踮着脚朝那边望了望,并发现其他人的影子。
转过头来接着道:“你不像我,其实伯母开书院。是纪念你二伯父的一种方式。今后的日子还长,你又小,尚不知世事限难。尤其是女子!伯母之所以暂时还能撑着局面,靠的也是婆家娘家先辈们积攒的口碑,年轻时和你二伯父闯下一点才名。你还没及笄呢。花骨朵似的小姑娘,想法缘何会如此悲观?”
妙如也回过头来,叹道:“没办法!妙儿不想拿自己短处,去跟别人的优势比。与其奢望不现实的东西,还不如另辟蹊径,找个自己能生存的方式。嫁入高门,看的是出身、嫁妆、娘家势力。妙儿一样都没有,岂能靠长辈间那点恩情,在深宅大院中安稳度日?”
“话是不错,不过,若有相公相持,又当别论。你二伯父当年……”微翘着嘴角,谢氏陷入回忆。
在前世,妙如并没走进婚姻。到古代后,更不知一般正常家庭中,男人为了妻子,能付出到何种程度。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总归是婆媳妯娌关系难处。
她们在这里小声讨论着,却没料到,在竹林后面的溪边,被正在那儿清洗的一位年轻男子听了去。
自从去年九月,听闻他被父亲强行定了亲,罗擎云就离开镇国公府,一直住在中军都督府的衙门里。本来年节期间,要留人在衙门里轮班的。罗擎云主动请缨要留下来,但似乎有什么人跟他上司打了招呼。说去年是他值的班,今年一定得让他休息,好好回家过年。
罗擎云当然不想回到镇国公府,继续面对曹氏姑侄。自封印那日起,就到龙泉寺里,躲起清静来。
天刚蒙蒙亮时,山门还没开,他就抢在众人进殿之前,上了一炷头香。随后又在各个山头逛了一圈,走到唤仙亭,在那里呆坐了一会儿。听到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过来,他闪避到了竹林后面。
看见靴子赃了,罗擎云就着那里的溪水,顺势清洗起来。刚要起身回去,就听到一个年轻女子软糯的声音,似曾相识,就停下了脚步。
靠着长年修内家功夫练就的敏锐耳力,即便是离得不近,他也能听见她们谈话的内容。
起先她们聊的是杨家,想着正跟自己和公子的计划有关,他就驻足听了起来。
后来发现那熟悉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跟他有些渊源的钟家小丫头。就想了解,自杨家倒了后,她在家里的日子有没有好一点。
没想着在后面竟听到“自力更生”“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等话,让他怔立当场。
人家一位稚龄弱女子,遇到困境都知道坦然面对,用自己的方式跟亲人共进退。他一男子,有何面目只知逃避。爹爹年纪也不轻了,总能找到办法说服他,推了这门亲事的。过年不回家,确实有违人子之道。
妙如她们被知客僧引入禅院,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后,罗擎云才转身离开。
因力旋胡同的学士府已被官府查封。正月初二这天,汪夫人带着子女,携同夫君,来钟府拜年。她还说服相公,想让他帮着劝劝钟澄。
妙如把汪家两姐妹,带到客院引荐给了二伯母。
当汪夫人见到钟谢氏时,她的表情有些尴尬。
上次她探望妹妹时,就听人提起过妹婿本家的这位堂嫂。
说是特别疼爱妙如,跟小丫头还有段师徒情分。听说此次来京,起因是妹妹拒了谢家提亲。钟澄特意从老家请来,想让她从中斡旋,完成两家订亲程序的。
汪夫人当然知道,对方作为淮安钟氏的代表,若是支持妹婿执意休妻,此事怕是再没转寰的余地了。
站在钟氏百年家声考虑,人家提出这个要求,她也没办法阻止。谁让妹妹有太多把握捏在对方手里。听说,当初在淮安祖宅守孝期间,她这妹妹在族人面前,就惹过不少事端。
跟谢氏聊了几句,汪夫人觉得,若是对方肯出面劝服,或许可以改变妹婿的想法。
回到掇芳园,她进屋梳洗一番后,直奔婆婆的万禧堂。
到内室时,见到女儿汪峦映正在拿着钟谢氏给她的见面礼,跟婆母说着拜见素安居士时的情景。
“回来了!”见儿媳进门,长公主忙招呼她过去,“听说钟探花淮安的堂嫂过来了,怎么也没邀她到家里来坐坐?”
观察着婆婆的神色,汪夫人放下心来。
上前请完安后,她就坐在了长公主的下首:“媳妇正要跟您请示,听说素安居士在江南开了间女子书院,口碑极好。媳妇想着请她到家里来坐坐,跟您讲讲江南的风土人情来解解闷。顺便让她逛逛咱们的园子。”
长公主喜上眉梢:“那敢情好!以前就听妙丫头,常提起她这位二伯母。想来是个不凡的。听说二十年前,就在江南名声鹊起了。”
正月初十,长公主府的春客都请得差不多了。汪家发帖请钟府全家过府一聚,当然,特意重点地邀请了钟谢氏赴宴。
早年未出阁在家当小女儿时,谢氏就曾听闻过,这位荣福长公主的名头。当时族里的叔婆婶娘们,还在私底下议论过那位尊贵无比的长公主殿下。说是曾被称为帝国最幸福的女人。后来又听说,她先后遭遇驸马早早离世,儿子昏迷不醒的轮番打击。婆媳俩在掇芳园守了许多年。
钟谢氏倒是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跟对方有几分相似。也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人物。遂欣然应诺到时前往赴宴。
因心里藏着事儿,杨氏不敢出现在夫君面前引他不快,这次本就没打算跟着去。把三个女儿托付给堂嫂带着后,留在府中继续“养病”。
前次赏梅宴时,妙如答应给长公主画幅像的,因母亲着急把她带回去,最后没有画成。这次上门,正好可以兑现许诺。为此,她特意带上了专门的画具,跟着二伯母一道到了掇芳园。
第一百四十三章磨墨
“妙丫头来了?!来,到老身这边来!”
钟家姐妹跟着谢氏刚迈进万禧堂后面的暖阁,长公主就把妙如唤过去。接着,牵起她的手,顺势起身,迎了出来接待来客。
请安的请安,见面的见面,不认识的相互认识,屋子里一派欢声笑语的喧阗。
主宾双方落座后,万禧堂的丫鬟们鱼贯而入,为宾客斟茶倒水,安置鲜果点心。
长公主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她二伯母是几时到京的?上次我儿媳去钟府回来后,就提起过你。老身早就想请你过来玩的,只是年节家里宴客。又怕她二伯母在园子里玩得不尽兴。这才安排到节后,专门请了你们。”
接过旁边丫鬟递上的茶盅,带着得体的微笑,谢氏接口道:“殿下客气了!早在闺中时,就听闻掇芳园和公主您的大名,今日能被殿下邀请,实乃素安此生的荣幸。”
汪夫人在旁边凑趣:“母亲前日还在念叨,说现在只能看冬景,少了些生趣。到三月时,再请您过园子里观赏,到时百花怒放,水也暖了,草也绿了,那时才能尽兴而归呢!只是母亲,又盼着早点见到名满江南的素安居士……”
放下手中的茶盅,谢氏抱歉道:“殿下可要折杀素安了!真不凑巧,二月底江南的书院就要开学了,那帮孩子们,还等着侄女回去开课呢!南方春天来得早,去年就向她们许诺,要带着到山里写生作画的。”
听到她提到女子书院,长公主仿佛也来了兴致:“她二伯母的学堂,老身听到不少来自江南的朋友提过,可要多介绍介绍,让咱们没到过那里的。开开眼界……”
于是,谢氏把她的汩润书院,简单地描述了一番。听得陪在旁边的几个小丫头,睁大了眼睛,露出神往的艳羡目光。
“看看,这几位小的,个个都好奇得紧……映儿她们小的时候,就愁没伴儿玩。妙丫头姐妹俩还来陪着她们,一起上过几天学。走的时候,表姐妹间依依不舍的。恨不得天天在一块读书……若她二伯母将女学开到京城来,以书院的口碑,怕是京城大户人家的闺学都要关张了。咱们家里的也是,倒省事了……”汪夫人由衷地感叹道。
陪坐的小姐妹们窃窃私语起来,汪峦映像是在向妤如打听更多的情况。
“其实,就是有同窗比着竞争,更容易激发学习的热情罢了!各家的闺学水平,本来就不低,有些夫子才学和经验,高出素安许多。只是借了集中教学的一点优势而已……”谢氏谦虚道。
接着。众人又从女学聊到江南的风俗,继而谈起当地的世家来。
听到她书院里的学生,大都来自江南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汪夫人惊住了。
她的心里盘算起来,这些府里出来的女子,将来嫁的婆家门槛肯定不低。谢氏在那儿培养的,可是官场的隐性人脉。
她们大人在那里聊天,妙如则让汪家丫鬟,悄悄搬来张小案。在旁边自顾自地作起画来。
随后,汪峦映姐妹和钟家两小姐妹,跟在汪夫人身后,陪着谢氏去逛园子了。妙如则留在万禧堂,陪着大公主,替她单独作画。
等她们逛完回来。妙如这边的画稿,已初步完成。
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汪夫人尤为震惊,不禁啧啧赞叹出声:“这简直……跟真人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纸张,其实是面镜子,却原来是画出来的。”
长公主被身边的何嬷嬷扶了过来,看到妙如的作品。也是甚为吃惊。
“原先一直以为,她们是夸大其辞,没想到是真的,咦?这幅画的是什么?!”长公主指着最开始那幅问道。
妙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幅是先前大家在聊天时,妙儿手痒偷偷画的。您可别怪我自作主张呀……”
“好好好……这幅画得更好!她二伯母。你看!妙丫头把咱们画得多生动,惟妙惟肖的……丫头,照着这幅,再画一幅给你二伯母带回去。这幅就留在咱们掇芳园了……老身要裱起来挂在屋子里。”
妙如正打算恭声应承下来,在外间守着的丫鬟来报:“二少爷听说钟家的长辈来了,想进来请安。”
长公主听到,唇边绽开别有深意的笑容,吩咐身旁的丫鬟,“把人唤进来!”
然后,她转过脸对谢氏介绍:“我那孙子来了,他二月份要下场参加春闱了,她二伯母也见见,点拨点拨那小子,也好让他沾沾,你们钟谢两家的才气……”
谢氏接口道:“早听堂弟夸起过这个孩子,说是他悟性极高,小小年龄就中了解元。今日一定得见见……”
话音未落,帘子被人掀开,一位少年翩翩走了进来。
抬眼望去,谢氏心里一惊,有些明了堂弟的矛盾之意了。
眼前这年轻人确实优秀,不说他的出身和才华,就以这番相貌和气质,就是女婿的上上之选。这样的人才,都被婉拒了,难怪他觉得对不住妙儿了。
有个念头,在谢氏脑中一闪而过。还来不及细想,面前的少年已经拜倒请安了。谢氏忙让旁边的人扶起他。
“果然名不虚传!”谢氏让尺牍取出见面,又转过头来,对长公主和汪夫人赞道,“在老家时,就听我那明信侄儿,常提起您家的嵘曦公子,说是从小就才名远播。这回又得了个头名。今日一见,果然像是文曲星下凡,谪仙一般的人物……”
“小孩子家家,她二伯母快别拿这话宠坏了他……”长公主眼底眉梢,都洋溢着喜气。
又提起钟澄来:“去年的秋闱,也得亏了他姨父平日的指导。江南的才子多如过江之鲫,等下次会试时,他就知道这点小聪明,不够人家瞧的了……”
听了这话,汪夫人脸上的得意之色,也渐渐敛了去。
想着婆婆这句话,心里深以为然。
就拿眼前这位钟谢氏来说,她的夫君十六岁就中了进士,妹婿钟澄中探花时也才二十。旭儿想在下月的会试中,榜上题名,恐怕得还要多下番苦功夫。
她们大人在一旁你来我往地相互恭维着,汪峭旭却被案桌上的画作吸引住了。
“这是妙表妹你作的?”他不禁问了出声,语气里满是诧异。
“画得不好,让表哥见笑了!”守在旁侧的妙如见状,福了一礼。
汪峭旭吃惊地望着她,眼里尽是不信:“表妹的画风何时变的?我记得,你以前擅长画工笔的!”
“那个……”妙如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突然灵光一闪,接道,“画着画着,觉得脸部的细节,还可以再逼真一些,就在工具作了些改造……”
长公主望着他俩,笑呵呵地对一旁的谢氏道,“旭儿从小就学画,跟着他爹爹,还有抱石老人学过一些年头。”
又转过脸去,对孙子吩咐道:“你赶紧当场作一幅来,让她二伯母指点指点。她可是南溪先生的得意弟子,点拨你两招,够你自己瞎琢磨多少年的。”
汪峭旭走到外间,让守在那里的丫鬟,回屋去取来自己的画具。回到内室后,又对着站在一旁的妙如说道:“表妹能帮哥哥磨一下墨吗?”
妙如见他要作画,早把案上的东西都收拾开了,准备搬到一边去。听到他当众提的要求,只得收了脚步,点头应承下来。
纸笔画具取来后,妙如帮他把宣纸铺了一张在案上,又把几样画具颜料一一摆开,让丫鬟取来清水,帮着磨起墨来。
汪峭旭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埋头下笔。
头次亲眼见他现场做画,作为同好之人,妙如难免有些好奇,在一旁凝神静气地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