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坐马车回去时,钟家母女三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多说话。
车外月光如水,只听得马蹄打在夜街的石板路上,噼啪作响。
独自坐在马背上,钟澄心绪起伏难定:那些人提起父亲时,交口称赞。望向他的那些目光的有些复杂,却并不难懂。有婉惜,有鄙夷,有嘲讽,有同情,有不屑!
一阵寒风刮来,将他醉熏熏的头脑,吹得好似清醒了些。他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明下来!怎奈那酒的后劲挺足,刚上马时没什么感觉,快到家时,反倒上头了!
一路摇摇晃晃,钟澄终于蹭到了家,把跟在后面照看他的星魁吓得不轻!
“小姐,姑爷回来时,好像喝多了!这是个机会!乘着姑爷对您今天的表现还算满意,赶紧再去添把柴。亲自给姑爷送些醒酒汤去!”刚回到院子,崔妈妈就提醒杨氏。
“吩咐厨房,赶紧上醒酒汤,我先去沐个浴!”说着,杨氏就往净室走去,突然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喊住正要出门的崔妈妈,在她耳边又小声吩咐了几句。
“倩娘,倩娘,你终于肯出现了!”春晖斋里间的床榻上,钟澄四仰八叉倒在上面,嘴中还念念有词,“你是怪我……照顾好咱们的女儿?……都不肯……来见我!倩娘,倩娘,别走,你听我说……”
“澈之,我不走!”杨氏放下手中的汤盅,坐到床榻边上。她脸上虽有愤恨表情,还是咬着牙,换了称呼,试着温柔地安抚着床上的醉鬼。
“倩娘,你这是……怎么了?!恨我再娶了?!”钟澄起身拉着杨氏的手,不禁伤起心来,“人都说,忠孝……不能两全!如今你夫婿我……两头不是人……不是人!对皇上的忠……没做到!对爹娘……孝道也做得……不够好。亏我还自诩得……圣人之道,谨身节用……”话没说完,就又倒下了。
……
第二天,寒风把屋子的窗棱,带得呼啦呼啦作响。
一觉醒来,钟澄只觉得头痛欲裂。才想起昨晚喝多了。正要起床,发现身边还躺着个人,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再环顾屋子四周,是家中书房没错!松一口气。扳过那张脸,见是杨氏,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脸上满是懊恼之色!
这时杨氏也醒来了,见丈夫盯着她松开的中衣看,脸“噌”地一下就羞红了。讪讪地解释道,“昨天相公喝多了,妾身是来送醒酒汤的!后来拉着人家,不肯放人家回去!”
钟澄望着案上的汤盅,里面汤水却丝毫未动,心下就明白过来。
恢复往日云淡风清的那表情,钟澄就催她赶紧起来:女儿们快来请安了。
“早过了请安的时辰,她们被守在外头的崔妈妈打发回去了!”杨氏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说完后才意识到失言了。
钟澄眉头都没皱一下,也没深究她装睡背后的用意,出去梳洗起来。
回到正院,崔妈妈就凑上来恭喜杨氏。
她却见后者一脸麻木的表情,脸上没一丝喜气。
杨氏坐在窗前发呆,心中却五味杂陈,各种滋味泛滥开来。
有什么好恭喜的!还不是做了那女人的替身!
别人的夫君,宁愿过继,都不动其他女人。自己的夫君,正等着妻子生不出儿子来,好再进新人!
那人现在的一切,原本是该属于她的,若当时不那么激动,去主动退亲的话……
同样没生子嗣,她就不用忍受跟别的女人抢相公,还被呵呼得无微不至……
也不对!她跟那三公子也没感情基础,不比他们青梅竹马。说不定还不如嫁钟澄,起码他还不敢明目张胆直接纳妾,留几房小妾在家里碍眼。
说来说去,还是感情问题!
可她如何争得过,已不在了的那个人呢!除了陪他吃过苦,她还为他送过命,留给他的印象全是美好的!
杨氏觉得自己的婚姻,像一件千穿百孔的华丽袍子,让人舍不得扔掉,又补不回来。
想跟他好好过下去,难道就非得捧着他们的女儿,乞求那丁点儿施舍来的恩爱?!
自从那天起,杨氏突然低调起来。
暗自观察许久后,妙如觉得母亲此次可能是真的改了!不像上次那样有时会刻意示好,有时又懒得敷衍。妹妹有的,她现在都能被安排上了。
不管她是听了别人的劝导,还是真的想通了!或是要在新人进门前,先占个有利地形,打造主场优势。
总之,对于任何转好的迹象,妙如都是乐见其成的,哪怕只是短暂的开始。
有了好的开头,谁又能料定,不会朝好的方向发展下去呢!说不定,慢慢坚持下来,她哪天真的彻底顿悟了!
人们有些改变,起初时是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她宁愿相信人的天性是向善的。只是还没逼到那一步而已。
幡然醒悟,还是偏执到底,只在一念之间!
家中的烦恼,暂且放下了。妙如两姐妹去掇芳园上学途中,又遇到了新的麻烦。
天气惭惭开始冷了。这天还没下课,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
对于小孩们来说,铺天盖地白茫茫的一片,像换了个世界,给他们凭空增添了许多乐趣来!
可是,掇芳园是建在山坡上的。天一冷,山路上就容易打滑,无论是坐轿还是坐车,都有些不便。
妙如把此事说与父母听,想偷懒不去了。反正快到年底了,在家练习也是一样的!
钟澄对此表示赞同,而妤如不干了:“映姐姐说要我们就留宿在掇芳园里,不用每天跑来跑来那么麻烦!”
“人家这是客套话,好心收留你俩读书,还赖在别人家里不走了?!她家就那般好,让你乐不思蜀了?连爹娘都不要了?!”望着二女儿舍不得回来的样子,钟澄打趣道。
“不是客套,长公主奶奶都发话了,大姨和表哥在一旁都在点头。”妤如近来跟汪家兄妹们,在雪地里玩得很开心,不想失去玩伴,就想极力促成寄宿的提议。
她又拉起妙如的袖子,哀求道:“姐姐,你也说句话嘛!岑夫子整日都夸你,映姐姐也开始认同你了!你不是喜欢画画吗?掇芳园的景致多好啊!处处可以入画……”
望着母亲带着恳切的目光,想到她最近的改变,妙如觉得该给她多些时间。也不好驳她们母女的面子。只得含蓄说道:“是不是客套话,得看后继的行动。咱们也不好一厢情愿,是不?!”
话刚说完,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老爷,太太,小姐,汪家表少爷来了!”
第四十三章悠远
这是个清冷的冬夜,一轮残月挂在寂寥的苍穹上。就像妙如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
看见来人是她,少年有些意外!随即唇角又挂起了习惯性的微笑。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就寝?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吗?小心摔倒在雪地里,都没谁知道,呼救不及。”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隐隐的担心。
“换了陌生的床榻,还有些不太习惯!睡不着只得起来。又听到这箫声动人,妙儿就随着寻了过来!”妙如坦白道。
“吵着你了?每天在这时辰,我都会吹上几曲。原先园子没人住,正好躲在此处图清静。抱歉,忘了今晚还有两位娇客!”他脸上露出了愧疚的神色。
“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们姐妹。不仅借你家的学堂读书,还打扰到你们平静的生活!”面对他的客气,妙如觉得有些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立刻钻进去。
“你们来了,整座园子里才有了些生气,好久没这般热闹了!”他喟叹道,微微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在月光雪影的照映下,显得有些脆弱和凄然。
妙如见了,好像能感知到那份落寞一般,也沉默下来。
“旭哥哥,那是什么曲子?好像有无尽的心事,又像是在怀念什么人?”毕竟是被箫声吸引过来,妙如忍不住想打听一下,以后学会了好自己吹奏。
少年有些意外,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能听出他曲中的心境。
“这是《秦暮曲》。你听得没错,想起童年时和爹爹在一起的时光,我才想起来吹的……”声音包含着浓浓的依恋和不舍,“小时候,总是爱玩,不肯静下来好好练习。爹爹就在这亭里,陪着我一起练。现在想起来,当时最难捱的日子,竟成了我现在最珍贵的回忆……”
对逝去的美好时光,追不回来的亲情,错过的人和事。此中惆怅和牵念,就像毒药一样,慢慢深入人的灵魂,**蚀骨,无休无止。每次想起来,都让人的心里隐隐作痛。
这种心情,她也有过!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妙如突然想起此句诗,忍不住念了出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跟着念了一遍,目光迷离起来,茫然不知所措,仿佛失掉了意识一般。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妙如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眼前的少年,跟曾经的她,何其相似!当初她还有朋友、同学和老师来开导。而少年以他的身份和现在的处境,怕是无处倾诉吧!才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躲着人群,独自缅怀着过去。
“往事不可追,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有些事还是想开些的好!”不知怎么开导他,妙如只能拿当年老师的话来启发他。
“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有些不解。
“你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经历就像流水,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既使是再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一个地方。此时的流水,也不是你当初见过的那一瓢。与其纠结过去,还不如想着,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如何才能让自己少些遗憾和错过!说不定,作一番努力后,老天爷会在别的地方,补偿你呢!有句成语说得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仿佛夜空黑幕上的寒星。把昏暗中的脸也衬得光彩夺目起来。
“妙妙,你懂得还真多!难怪从来不轻易夸人的岑夫子,对你也是欣赏有加。”心结解开,汪峭旭把话题转到她的身上,由衷地赞叹道。
“不是懂得多,而是妙儿也曾有过此种心境,别人也这样开导过我!”妙如谦虚道。
想到她的身世背景,少年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一丝怜悯和同情来。
妙如知道他误会了,也没多作辩解。
想到他怀念的对象,是躺在床上七八年的大姨父。随即又想起云隐山的师叔,他年轻时,好像游历过不少地方,说不定见过这样的病例。
想到这里,她欲言又止。想向他提起,怕把他刚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绪,又拉回原点。
汪峭旭看她满脸纠结的样子,善解人意地问道:“妙妙可有什么事,要跟哥哥说的?”
“是这样的,妙儿以前拜在灵慈寺慧觉大师座下当了个记名弟子,在淮安那两年,曾经跟在慧明师叔身边学过医。虽然只学了个皮毛,但慧明师叔曾游历过四方,见过不少病症,也识得许多隐居山林的神医。不如把姨父染病的经过和病症描述下来,妙儿帮你传给慧明师叔,求他伸个援手。有些奇症,宫里的御医可能都没见过,反倒方外的游医还治过呢!”
少年的眼睛更亮了,一抓过妙如的手,激动得有些语无论次:“我也是…这么想的,之所以要……考功名,就是想着将来某天,能到外地任职,到下毒者的家乡,去暗访一番。还可以结识各地学子,为爹爹的病情,多找一些线索。”
看着他难得灿烂起来的脸,妙如微笑点头安慰着他:“总会找到办法的,那下毒者是哪里的?看我师叔曾经去过没有?”
提起那人,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好像难以启齿似的。扭捏了半天,才带着妙如,七拐八扭,来到后山的一个洞口前。
竟然还有两个护卫在那里守着。两人见汪峭旭他们来了,向他们行完礼,恭敬地问道:“少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来看这囚犯?”
少年解释了几句,吩咐他们在门口好好守着,就拉着妙如进了山洞。经过一条长长遂道,在拐角处往右,那里有处向下的石阶。从石阶下去,有一排铁门,其中一扇门里,关着个披头散发的人。
见到有脚步声走近,那人猛地抬头来,把妙如吓了一大跳!
只见他虬髯横张、怒发直竖,戾气坌涌不可遏抑。看到他们来了,把手上脚上的铁镣,摇得噼叭作响,似乎想挣脱开来。
“有种的把老子给放了!死小子,你们一辈子也别想问出解药来!等着给那薄幸郎收尸吧!别以为他还能躺多久,十年马上就到了,到时他就软成一摊烂泥。再也救不回来了!哈……哈……”他忍不住大笑起来,震得山洞嗡嗡作响。
“蓝妹!柱子哥终于等到你的大报得仇了……”那汉子朝东边方向,喃喃自语起来。
妙如一听这话,有种感觉:又是烂桃花惹来的情债!
看着这囚犯身上古怪的装扮,妙如东瞧瞧西瞄瞄,想从他脸的轮廓中再找些线索出来。一联想他那奇怪的语调,妙如转过头去,向汪峭旭问道:“这位大叔,莫不是西南那边的异族吧?”
汪峭旭赞赏地望了她一眼,解释道:“他是彝族某部落头人的儿子。五年前被府中铁卫捉到,当时他想把馥儿抢走。跟给爹爹下毒的曲姨娘从小一起长大的。”
“这些年来,无论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说出解药和毒药名。祖母甚至答应,拿馥儿向他换解药救回爹爹,他都不为所动。想是吃准了我们不会对亲骨肉下狠手。他好像一直还在等着什么!”在离开地牢回去的路上,少年也不避忌她,把家中的辛密说给她听了。
“听他刚才的语气,好像这毒还是有期限的!旭哥哥,要不,你带我去瞧瞧姨父,说不定这不是毒呢?!”妙如头脑冒里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听汪峭旭描述的症状,她好像在灵慈寺藏经阁的古书上,见过类似的描述。自己不太确定,不知师叔有没见过实例。得写信问一问才好!
第四十四章入画
见到汪峭旭的父亲时,果然证实了妙如心中的判断。
床上躺着的男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从外形上看,跟汪家表哥倒有六七分相似。
他的表情真的像是睡着了一般。神态平静,安祥,没有一丝痛苦。
问明在沉睡前他曾有腹痛腹泻,面目青黄等症状。请来的太医,皆以为是中了毒,几副药下去,症状倒是没有了。可是某天突然叫不醒了,此状态保持了七八年,每天只能用人参吊着命。后面请来各路名医,只敢以最温和的方案,试着刺激治疗一番。可自从症状没了后,人就陷入昏迷状态,对外界再没反应。
没伤到头部,怎么会变成“植物人”呢!太匪夷所思了!
“后来四处求医问药,那些大夫均束手无策。直到有一天,追查凶手的线索,指向父亲从外边带来的曲氏身上。等敲开她的门,准备逼问一番时,她早已服了毒。临死前,还特意爬到父亲床头,说要在下面等着他,以后只属于她一个人了。调查身边婢女们才知道,她是云南某个彝寨出来的。因听了人的调唆,给父亲下了毒。”少年将当年的往事,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妙如算是明白了:想是有政敌,利用姨父身边女人的忌妒,给他下了蛊。他昏迷的时机蛮敏感的,恰逢靖王谋位失利,他堂兄拥立女婿事败身亡。也不知背后是否也有他的参与。但有点可以肯定,他的倒下,将切断杨阁老和靖王余党的联系。
自从杨氏继室事件披露后,妙如经常找些机会,收集当年的政事情报,想找到杨阁老把女儿硬塞给父亲的理由。
不过,杨阁老如惊弓之鸟,匆忙为二女儿,找了个身家清白的新科进士为婿,随后又把他们打发到边远地区为官。这争位之战,应该没少他的动作和参与。
无论是长公主府,还是定北侯府,或是大学士府,都被圣上做了冷处置。表面上没人受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