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初二,她们的船终于在通州码头靠了岸。与傅红绡互留了住址后,两人又约定今后要常通信。妙如就跟傅家众人依依惜别上了岸。
钟家一众人刚踏上码头的地面,就见杨氏身边的崔妈妈迎了上来。
妙如受宠若惊,不知家中发生了何事!问候完父母亲,又问到妹妹妤如和婵如,想从她那里旁敲侧击,摸出一些线索来。
“二姑娘天天盼着大小姐回来呢!太太都被缠得没办法了,只得派老奴在这里时刻盯着。”崔妈妈脸上满是笑容,一副宠溺小孩的宽容爽朗的样子。不像是心有戾气怨怼的神色,让她的话有了几分可信度。
妙如心中稍作安定,就登上回柳明胡同的马车。
第一次来到这后世饱受污染之苦,每天都会大塞车的千年古都。她想看看,几百年之前她的风貌。
于是偷偷撩起窗帘,她就往外头看去。马车由左安门进城,正驶在宣武门的大街上。那里是一派市井繁华的景象,有操着纯正京片子的小商贩,不时在街边叫卖。远远地望去,天桥那边还有杂耍艺人表演时,锵锵的锣鼓声。妙如她们的车马偶尔停来时,底下还传来流浪儿乞讨的声音。
望着街边那些为生计奔波的斗升小民们,熙熙攘攘地川流不息。妙如感到分外亲切,像进入了另一个新世界。想着他们每个人背后的喜怒哀乐,和奋斗时的辛酸故事。突然觉得她更喜欢,这种市井里的平实安稳生活。
“噫,那不是你那亲戚家的马车吗?上回去他府上时,还用这车送过咱俩的。”从街边西头一间书坊里,传来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闻声,妙如就望了过去,只见挂着个“天墨坊”牌子的书铺外头,两个十四、五岁少年,正朝着这边张望。
其中有位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手里捧着书卷的男子,正朝着她微笑。
一头乌黑的发丝用白玉簪子绾起,肤色和发饰的纯白,更显得满头青丝像是墨染出来的。眼睛里闪动着微微的光芒,神态却是温润恬适,在傍晚夕阳的照耀下,那笑容仿佛有股魔力。
一瞬间好像被他的笑闪了眼,妙如的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根。赶紧低下头,来化解她的羞涩和窘迫。突然,妙如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忙又抬起头来,回了对方一个甜美的笑容,算是打了声招呼!免得怕是遇上熟人,自己失了礼数。
坐在后面车里的崔妈妈,见妙如撩开了窗帘,失了女儿家的规矩,就下了车赶上前来。
看见她朝那边张望,崔妈妈忙上前询问道:“大小姐可是有什么东西要买?”
妙如吓得赶紧回过神来,掩饰着回答道:“没有!就是第一次上京,有些好奇!想看看街边的景致!”
见状她就劝上了:“大小姐刚回来,不要着急!日后有的是机会,让太太带出来上香、走亲访友的,日子还长着呢!赶紧坐回去,在外面不能失了钟家女儿的脸面。”
妙如乘此当口,坐回马车里面,心还在扑腾扑腾地跳!
幸亏她没望过去,刚才那副看见美男的花痴样,要被她发现了,回去说给杨氏听,没准会在背后编派她什么呢!上次都能无中生有,散播流言说她不悌了。
那少年到底是谁呢?她认识吗?不过对方好像认出了她。没道理啊!她一直呆在淮安大宅子里面,没见过什么外男啊!
……
“原来是表少爷啊!是啊,我家的大小姐刚从淮安老家赶回来……您有日子没上钟府来玩了吧!二小姐昨个儿还念叨着您呢!”崔妈妈的声音传了进来。
原来是旭表哥!我说怎么这般眼熟呢!
糟糕,还是被她发现了!得赶紧想个折准备着,免得回到家中,杨氏问起来时,自己乱了分寸!
只听得外面对话还在继续。
“最近功课忙……有日子没去跟姨夫……请安了……长辈们还好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都还好!太太也念叨着您和表小姐呢!总说要请您再去玩!”崔妈妈热情地发出邀请。
“回去……祖母和映儿说说,映儿也喜欢……妤表妹……玩呢!”他当即应允了。
“那我们先走了,不聊误表少爷找书了。太太跟老爷还等着大小姐回去呢!”说着,就与他告了辞,上了后面那辆马车,重新出发了。
回到钟宅,父母姐妹又是一番久别后的问候。
把妙如那帮人的行李、住处安排妥当后,崔妈妈就告辞离开,回了杨氏的正院。
“怎么样?还顺利吧?!”杨氏懒洋洋地随口问道。
“还算顺利!幸亏一切都平安,不然……”她有些说不下去。自从那次在山上被姑爷抓了包,她心里就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是自己带累了杨氏。
杨氏不忍她又来自责,转移了话题道:“船是什么时候到的?路上可遇到过什么事没有?!”
见提起这个,崔妈妈来了兴头:“日头快偏西时才到的,老奴也不知道具体时刻,可能是申时酉时之间吧!”
想起刚碰到的汪峭旭,又接着道:“路上那小东西不安份,要撩开帘子往窗外张望,老奴下车去喝止她时,碰到了表少爷。”
“哦?!她是在望旭儿吗?”
“不太清楚,应该没认出表少爷吧?!之前仅见过两次面,都两年没碰到过了。没准刚好凑巧,旭少爷认出了府里的马车,想过来打声招呼,正好跟她碰上了。”
“那小东西精着呢,别让他们再接触了。你看她把祖宅的信少爷兄妹俩,哄得多开心!后来又借机搭上了钟谢氏。”杨氏喃喃自语道:“她终究是个祸害,不能掉以轻心……”
杨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她乳母说道:“奶娘,你说,我要不要请姐姐,抢先介绍个女红师傅进来,让那女人没机会提前进钟家的门!”
“小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有些摸不着头脑,崔妈妈闷声问道。
“还不是那妙姐儿,若是以女红师傅的身份,先进门教她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女人以后就有理由,跟妙姐儿搅在一起了。她利用小的来争宠,妙姐儿利用她,跟相公吹枕头风。两人联手起来,以后还哪有我们母女站的地方?!那小东西一向惯会收买人心的。”
“当时姑爷是怎么说的?您跟老奴再学学!”惊闻此事,崔妈妈立马紧张起来,一扫残留在脸上的愧疚表情。
“他先是说,要接妙姐儿回京,后又提了要请婆母生前好友的女儿,进家里来教女红,最后又拿子嗣和梳篦的由头说事,要纳妾!后来在爹爹的劝说下,答应再宽限一年。”每次想起此事,杨氏心头像插了把刀。不过,跟自己乳娘商量对策,她还是忍痛又重复了一遍。
“小姐现在最好别轻举妄动,您自己提出来,姑爷肯定会怀疑小姐的动机。前些日子努力不是白费了吗?最好是让妙姐儿,自己提出来有别的人选。这样一来,不仅达到咱们的目的,还把小姐摘了出来。万一哪天那女人真进了门,有这事梗在那里,咱们再拿话挑挑,那女人没准会对她也起了心结:阻了她大半年时间,不能提前进来!”
“小姐,你想想看,如果那女人跟二姑娘她们三姐妹,先有了师徒名份。以后她即便是当了小妾,三位姑娘也得敬着她!小姐您岂不是要吃个暗亏?!”她分析得头头是道。
杨氏听了,点了点头,补充道:“奶妈你说的有理,她一个从外头聘来的妾,卖身契又不在我手中。还跟过世的婆母有些渊源,若她再生个儿子,说不定以后还能跟着受封。就更压制不住她了!再让她讨了几个小的欢心去,她这二房还真做实了!这样坚决不行!”
第三十三章初见
安置好妙如上床歇着后,秦妈妈就被钟澄叫到了新宅东南角的书房——春晖斋。“他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说不用担心太太对姑娘不利了。要老奴督促小姐学习女红,说是已经请了老太太生前好友的女儿来教!让姑娘给妹妹们带个好头。”
“哦?!那师傅姓什么?”妙如觉得,这可能才是连带结果,忙追问道。
“好像是姓白!”秦妈妈补充道,“不知是女儿姓白,还是母亲姓白?”
姓白?!妙如头脑中闪出一幅画面:祖母去世前三天,抓住父亲的手吩咐的,好像就是这件事——纳贵妾!为这事,当时杨氏还把她特意叫过去,套过话的。
终于还是来了,原来如此!
这次回来,杨氏的反常行为,就有了解释!应该是摊牌了!
想修补跟她的关系,是怕她被拉到白氏那边去?还是像以前那样,为了和父亲重归于好?!
站在女性的角度上,她其实蛮同情杨氏的处境的:本来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当他发妻,事隔三年后,却发现原来是人家的填房。以她本来就骄傲的性子,当然是接受不了的。现在又面临生不出儿子,被迫让丈夫纳妾的窘境。试想想,有哪个女人愿意和人分享丈夫呢?!
不过,站在被迫害对象的角度,她又觉得杨氏是不值得同情的:本来,只要杨氏把心胸放宽阔一点,完全可凭无辜者的身份,利用丈夫的愧疚,借机牢牢抓住他的心。敬他所敬,爱他所爱,抓住一生的幸福,什么都回来了!今后还能有什么女人能再进钟家的门?!
妙如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部好莱坞的文艺爱情片《纯真年代》。妻子发现丈夫和她的表姐出轨,她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用怀孕的消息让情敌知难而退。两人平实幸福地过完一生。妻子临终时想成全他俩时,当丈夫的这才发现,她早已在当年就洞悉了他俩间的一切。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靠“纯真”守住了婚姻,用他们的内疚和不忍成全了自己的幸福。
果然还是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八月十五那天,杨氏早早地就张罗起,全家人出门访亲的事。
穿过西安门大街,到达力旋胡同的杨府。一下马车,刚抬头妙如就看见,杨府大门匾额上头,御笔亲书的几个大字。
过了垂花门,来到中院的四知堂,大堂上位坐着位清癯老者。想是杨氏的父亲杨阁老了!
看见人来了,忙招呼他们,把妤如叫到身边,问道:“妤儿怎么才来,好多天都不来阿公这里玩了?!阿公这里积攒的好东西,都没人拿走哦!”边说边抚摸着她的小脸蛋。
妤如蹭到他的怀里,扯着他的袖子,撒着娇要东要西的,杨阁老笑呵呵和她逗着趣儿。
后面进门的钟澄,看见女儿腻歪在岳父身上,忙喝止她下来。
杨阁老望了过来,当看见钟澄身边的妙如时,敛起笑容,他故意板起脸来,向自己的外孙女问道:“妤儿,怎么不介绍你姐姐给阿公认识?!”
妤如站起身,跑过来拉起妙如的手,跑到他身前,说道:“这是我阿公,可疼我啦!”
妙如俯身下拜:“妙如见过杨阁老!祝您老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听到这称呼,杨景基愣了一下,让她抬起头来。妙如依言抬头望了过去,映入她眼帘的,是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精光四射,好像能把灵魂都吸进去似的。妙如不敢与之对视太久,忙低头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果然是久历官场的练达之人,仅任身上的气场,就能镇住对方。妙如觉得她跟杨氏父女的关系尴尬,还是避其锋芒,先藏起自己为上策,等观察段时间再说。
他见妙如低下头,不知所措的样子,瞬息愣神过后,忙扶起妙如:“起来,起来!你跟妤儿一起,叫老夫阿公吧!”然后,望着一旁的女婿夸道:“这孩子长得一副聪慧可人的样子,旭儿果然没说错!难怪妤儿总跟阿公念叨起她呢!”
见过了此关,钟澄暗暗地里舒了口气,忙代女儿谦虚了几句,然后偷偷瞥向身后的杨氏。
只见她的脸涨得通红,笑得极为勉强,杨氏也正朝他望过来。见相公正在关注她的表现,杨氏讪讪然地走上前,拉过妙如的手,也跟着附和道:“我家妙如,自小就乖巧,也愿意照顾妹妹们,母亲最是省心了!”
杨景基见女儿的态度有所改进,望着她们俩点了点头,欣慰地捋了捋颌下的胡子。
一众人起身,就往后头走去。妤如带着妙如跑在最前头,一路朝后院奔去。到了那里,正北方的院子上面,书写着“禧荣堂”。
“阿婆,阿婆!妤儿来了,想我没有?!”刚一进门,妤如就丢开妙如的手,一头往堂后的里间寻去。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就见妤如从里头,搀出个老妇人来。只见她穿着宝相寿花纹样的褐色纻丝大袄,头上戴着镶了颗老东珠的貂狐抹额,正笑吟吟地望着妤如,跟她说着什么……
见着又有人进来了,方才从妤如身上移开了视线,正是杨阁老的妻子一品诰命夫人崔氏。
“妙如见过杨老夫人,祝夫人福寿双全,身体康健!”妙如见她望了过来,盈盈下拜行礼。
老夫人脸的笑容慢慢收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叫她起来,嘱咐她道:“好好跟你妹妹相处,不要惹得你母亲不高兴了!”
俯首应了声“是”,妙如就恭敬地退到了一旁。后面跟上来的婵如,跟在后面,也上前行了礼。
一旁偷偷观察,妙如发现,杨老夫人看到婵如时,神情和见自己时,不太一样。刚才是嫌弃中带着几份不甘,而此时她望着婵如的目光中,嫌弃中有丝鄙夷。
妙如摸了摸鼻子,望向妹妹妤如。见她也是一脸困惑,想是不太明白,外祖母脸上的表情为何变化这么快?求助地向妙如这边看来。妙如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这时从门外面,又传来个小姑娘的声音:“外祖母,映儿来看望你了!”跟着后面的,却是个少年的嗓音:“慢些跑!小心摔着,这么大了,还像只兔子似的,都不好好走路的!”语气中带着无奈的宠溺!
听到这个声音,妙如心中一肃,忙敛起笑容,扮成木桩样。
第三十四章惊魂
闻声奔进来的,是个**岁的小姑娘,仿若透明般洁净如玉的脸上,黑如墨染的眸子一闪一闪的。上面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随着说话时的眨眼,上下飞舞着。浅浅一笑,梨窝在脸颊边若隐若现。说不出的可爱天真和生动。
妙如在腹中不禁暗叹,这兄妹俩的父母,基因真好!难道汪家专出此等难得一见的美人?!
只见那小姑娘跑到右侧,跟妤如一左一右扶着杨老夫人的手臂,两人竞相在老人家面前卖萌。
看到眼前和谐的画面,妙如心里升起一种叫羡慕的情绪,四年前,刚穿过来时,她也在祖母跟前此般哄老太太开心。
想那杨老夫人崔氏,也是个有福之人。当一品诰命十来年,老了还能有此般含饴弄孙、其乐融融的日子。这种平实的幸福,才是妙如最向往的生活!
妤如牵过她表姐的手,奔到妙如跟前,对她大姐介绍道:“这是我姐钟妙如,上回你看到的那个绣球,就是她折了送给我的。”
然后对妙如介绍:“这是我大姨家的峦映表姐,大我两岁,刺绣活计做得可好了!”
许是跟陌生人初次见面,小姑娘有几分矜持和拘谨,跟妙如互相认识、见礼后,就又跟她表妹说起悄悄话来。妙如微微一笑,让到了一旁,牵着妹妹婵如,跟在她们后头,朝禧荣堂门口走出去。
刚在外面追着提醒妹妹的汪峭旭,此时正在路边,跟着钟澄边走边聊些什么,眼见着两人也跨进了院内,想是来跟长辈崔氏请安的。
“你们是要上哪儿去?”钟澄看见三个女儿要离开,就顺口问道。
“要到库房里找我们以前做的河灯,准备拿出来晚上再放!”妤如回答道。
钟澄了然地“哦”了声。自从那年妤儿,被她姐姐带着做了次河灯后,她每逢观灯时节,必做莲花灯来放。
“中秋不是赏月猜灯谜的吗?怎么改放河灯啦?又不是中元节!”汪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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