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点点头。
舟人丁一声吆喝,手下舟子纷纷撑出长竿,两只大舟缓缓离岸。
我扶着舟沿望向水面,渭水静静淌去,细看之下,竟不知舟与水谁在前进谁在后退。
大舟行至水中央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它的方向与去丰的道路相反,忙叫来舟人丁询问。
“贵女,”舟人丁面上讪讪:“方才小人见贵女示意,便未敢多言。”他苦笑着指指大舟上的货物说:“丰到是到,只是小人应承了虎臣,须先将这些粮草运往歧周。”
我睁大眼睛,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虎臣?”
“然。”舟人丁颔首。
心砰砰地跳起来,我按捺着,再问:“他在歧周等你?”
“然。”舟人丁再颔首。
我望着满船的货物,犹自觉得恍然。连日来的寻找突然间着落下来,心情却变得如此的纠杂,辨不出酸甜悲喜。望向大舟的那头,水色茫茫,太阳映得河面金光烁烁,晃得睁不开眼,仿佛那人就站在远处等候……
“贵女也不必忧虑,”舟人丁道:“此处经水路往歧周不足一日可至,贵女可往歧周见见虎臣,小人再将贵女送回,如此也是大好。”他得意起来,搓着手说:“贵女有所不知,不久前虎臣遣人来寻小人,问小人可敢在犬丘与歧周之间辟水路。小人当时就说,舟人丁驾车御马不行,若说入水,便是去访河伯也敢……”
“你方才说这些都是粮草?”我将目光落在那些货物上,忽而问道。
“正是。”舟人丁笑着说,他突然压低声音:“虎臣不许小人说出去,小人只告知贵女,这些筐中装着的可都是王畿来的米粮。”
我笑笑,起身走过去。只见这些筐上都盖着厚厚的禾草,若非他说出来,连我也以为是些附近乡里产的蔬果之物。这个时代的漕运只限在少数条件允许的地方,像舟人丁这样靠用船贩运货物吃饭的人是极少的,战争的粮草运输更是从来没有这样解决。
而姬舆坐过舟人丁的船以后竟马上就联想到了这种方法,再看看那些伪装,自己当真不得不佩服他的胆大心细。
我突然想到刚才熊勇也在,心中不由一绷,忙问舟人丁:“犬丘可还有粮草要运?”
舟人丁摇头,道:“小人忙了两日,此番已是最后一轮。”
我安下心来:“如此。”
舟人丁呵呵笑起来:“说来还是多亏了贵女,”他指指后面的另一只大舟,道:“若非当时虎臣为贵女赐下金贝,小人怎添得起大舟,若无大舟,这些粮草便是再过两三日也运不完!”
我莞尔不语。
大舟航行了许久,从渭水入了漆沮水,太阳也从当空落到了远方的群山之后。
舟人丁本事的确不小,途中有好些搐流险滩,都被他沉着以对,指挥着众人顺利通过了。我白日里睡了一小会,却再也闭不上眼,看着他们前进直至深夜。
天空并不漆黑,如墨蓝的幕布,一轮圆月挂在上面,月华将四周染得通透,而两只大舟上,火把的光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将近寅时之际,前方如墨的水边突然出现一处亮光,舟人丁欣喜地说:“到了到了!”
我精神一振,忙走到舟首望去。
岸边渐近,只见那是一处渡口,火把通明,从岸上一直点到栈桥。上面似乎站着许多人,我的目光却定定落在当头的那人身上。
舟人丁和众舟子大声吆喝起来,大舟缓缓靠岸。
目光在夜色中瞬间触碰胶着,姬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烛光熠熠地勾勒着他的面容,光影交错间,表情不辨。
歧周(上)
歧周(上)
我站在船边上,望着他的脸庞渐渐清晰,心中似乎一下塞满了什么,短短的距离,却似漫长得走不到头。###更多更快更新,请访问。Du8Du8。###
只听舟人丁一声吆喝,大舟上抛出绳索,栈桥上的人接住,齐齐使力向后拖去。未几,舟身轻轻一震,挨着栈桥停住了。视线被纷纷上前的人影阻隔,不少人从栈桥跑上大舟,手脚利落地把一筐筐粮米往下搬。
眼看着人多起来,我正要挪步向旁边让去,腰间却忽然一紧,眼前晃了晃,自己的身体已经稳稳落入了姬舆的臂间。
我双手抓在他的肩上,望着那咫尺相对的面容,只觉一颗心顷刻间安安稳稳地落下了。
“来。”未等我开口,姬舆沉声道,一把拉起我的手,便转身向后走去。
他的脚步很急,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栈桥上的人纷纷让道,迎面看着我们,表情诧异。
走到水边一处人少的的地方,姬舆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来,低喝道:“你来此做甚?!”
我望着他,只见他目光严厉,脸上怒色隐隐,嘴唇紧抿。
鼻间顿时涌起一阵浓浓的酸涩,眼眶中忽而一热。
“舆……”我再也忍不住,哽咽一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大哭起来。
姬舆身体微微发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像感觉到了不寻常,稍倾,双手握着我的手臂,低下头来,语气惊疑:“出了何事?”
我摇摇头,却哭得愈发厉害。
姬舆没再问,只将手环在我的背上,任凭着我宣泄。
我哭了许久,像要把委屈和恐惧通通倾倒干净了一般。
“可知我、我找了你许久……”终于要收住的时候,我仍不放开他,犹自哽咽着,喉头阵阵发虚:“自辟雍到、到丰,又至犬丘……人人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身上的手臂忽而将我拥紧,他似松弛了些,额边触上了他温热的气息。脑后传来有力的摩挲,他的手掌缓缓抚在我的发间。
我吸吸鼻子,抬起头来。
姬舆注视着我,深深的眸中,目光柔和了不少,却仍说不出的复杂。
心情稳定了不少,我发觉脸上凉凉的,这才想到自己现在的摸样不知有多狼狈。心中一哂,我忙抽出手来,想用袖子处理一下。
“勿动。”姬舆却开口道,将我拉住,从怀中拿出巾帕,把我脸上的泪痕细细擦去。
丝绢凉凉的,如风一般轻柔。我瞥到他胸前狼藉的洇湿,有些赧然,拿过他手中的绢帕,别过脸去擦拭。
“此伤如何得来?”姬舆突然抓过我的手腕,皱眉问道。
我讶然看去,只见手掌上有一小片擦伤,破了些皮,红红的。
“哦……”我知道他迟早要把来路上的事弄个明白,也不遮掩,小声道:“马上摔下所致。”
“马上摔下?”他的声音微微加重,双目炯炯地盯着我。
“然。”我咽咽喉咙,把路遇熊勇的经过和楚束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姬舆听着我叙述,脸色愈发严峻。
“楚束?”他看着我,目光渐渐沉凝,一抹锐色倏而闪过。
我颔首,补充道:“舆,此番多亏了太子相救。”
姬舆却没说下去,将我上下打量,似乎在确定没伤到别的地方。他复又抬起我的手掌,问:“尚痛否?”
我摇头:“不大痛了。”
姬舆颔首,拉着我转身向后走去。一名军吏走过来,姬舆同他交代了几句,又吩咐侍从把马牵来,一把抱我上马背。
“往何处?”我问他。
“歧周,”姬舆答道,翻身坐在我后面,抓着缰绳低叱一声,纵马向前驰去。
骊驹撒开蹄子在道路上飞奔,夜风吹在脸颊上,像船上一样朔气冽冽。我却不觉得冷,身后,姬舆的怀抱坚实而温暖,比任何的皮裘都更能驱走寒意。
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各怀心事。
我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明白自己贸然跑来必定是给他增加了麻烦的,并且楚人的事也梗在心中,想起上回他在丰宅看熊勇的脸色,我仍心有余悸且患得患失起来,总觉得刚才有地方没解释透彻……
夜色在骏马的奔跑中不断向前延伸,没过多久,我看到远处出现了一片隐隐的光亮。待渐渐靠前,那光亮越发清晰,城门的身影如同巨兽般蹲踞在夜幕那头。
前方早有从人举符喝令开门,护城河上的吊桥缓缓放下,绳索发出时而沙哑时而尖刻的摩擦声。
木板闷响着落在地上,姬舆策马上前。城门洞开着,火光通明,两旁的守吏纷纷向他揖礼。刚穿过城门,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虎臣!”
我一怔,转头望去。
姬舆勒马驻步,烛燎照耀下下,旁边的城墙下快步走来一人,皮弁素服,竟是燮。
目光相触,他看到我,脚下忽而一滞。
“国君。”姬舆在我身后道,声音平静。
燮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姬舆。他走上前来,问:“粮草已齐备否?”
姬舆道:“方才最末一趟已抵渡口,天明前可悉数入城。”
燮颔首。
姬舆略一欠身,便要催马前行。
“虎臣。”燮突然出声,他的视线似扫过我,看着姬舆,面色沉沉:“我有话与虎臣说。”
姬舆的声音不疾不徐,道:“我稍后也有事与国君商议。”话音落下,他打马驰入城中。
骊驹一路奔跑向前,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我看了看,竟是城中的大庙。
姬舆带我进去,让庙中的寺人给我安排一间厢房。
“你且在此处歇息,”姬舆看看里面的陈设,对我说:“我叫人去备饭食汤水,稍后送来。”
我点头。
姬舆看着我,片刻,转身便要出去。
“舆。”我叫住他。
姬舆回头。
我望着他,好一会,弯弯唇角:“快些回来。”
姬舆的目光泛起一抹柔和,颔首:“好。”
房门“吱”一声地阖上,我听到外面传来姬舆的话音,随着几声低低的应诺,四周复而一片寂静。
我望着四周,室内家具简单至极,不过一案一榻罢了。心中忽而升起些怪异的念头,自己大老远跑来,似乎最终不过为了让姬舆把我关在这间陌生的陋室里。可过了会,又觉得若让我再选一次,比起像个局外人一样忐忑不安地回杞国等待,自己更愿意站在这个地方……
未几,庙中的寺人送来了被褥和膳食,还带来药草,说姬舆吩咐要给我清理伤口。
我问他们姬舆去了哪里,他们说姬舆刚跟燮去了城墙上。我谢过他们,用过饭之后又洗漱收拾一番,身体放松不少,坐了会,便到榻上去休息。
一日来的疲惫全涌上来,我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我感觉身旁似乎有人,不觉地哼了哼。似乎又捱过一段时间,意识渐渐清晰,我半眯着眼睛醒来,发觉天已经大亮了。
身上的被褥盖得严严的,一条手臂压在上面,环过我的身体。后背贴在一个暖烘烘的胸膛上,耳边,起伏的气息拂来,节奏平缓。
我小心地挪了挪身体,姬舆的手臂微微动了动,却再没了动静,似乎睡得很沉。我轻轻将头转过去,他的脸正在眼前。
我微微怔忡,室内的光线虽昏暗,却仍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
他脸色暗淡的许多,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看着他眼睑下的两圈青黑,我想起舟人丁说他运粮忙了两日,这两日里,姬舆也没休息好吧?
心中隐隐发疼,我在被褥下摸了摸,找到他的一只手,抚过大大的骨节和指间硬硬的茧皮,轻轻握住。
突然,外面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不大不小,却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极其响亮。
姬舆睁开眼。
四目相对,他愣了愣。
我缓缓漾起一个笑容:“舆。”声音出来,轻轻的,带着些晨起的低哑,我的脸忽而莫名一热。
姬舆睫稍微动,眸色黯黯地凝视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褥下的手反握住我的指头。过了会,他却转过头去,向外面道:“何事?”
“邑君,晋侯正在堂上。”
“知晓了。”姬舆答道。
外面的人应下,再无动静,被褥微微拉动,他再回过头来。
“要去作甚?”我问。
“议事。”姬舆轻声道。
我看看门缝里投来的日影,像是已近巳时了,可算算,姬舆也不过休息了一个多时辰。
“这么急?”我低声道。
姬舆唇含微笑,抬手触上我的鬓间,稍倾,道:“歧周干系重大,我与晋侯须戮力而为。”
指下的摩挲延伸向后,感觉到耳际的一阵酥麻,我顺着他的臂膀向前,把头埋入他的颈窝。“舆……”我低喃着,吸口气,抬起头看他:“有句话,我想对你说许久了。”
“何话?”他问。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舆,我心中除你外再无他人。”
姬舆目光定住,眸中忽而光彩焕然,面上隐有红潮。
话刚出口,我的脸上也抑制不住地烧烫起来,这实在是自己生平说过的最肉麻的话。我看到他的唇边漾起笑意,抽抽嘴角,将手环上他的脖子,赧然埋头。
头顶传来他低沉的笑声:“为何突然要说这些?”
我不抬头,好一会,闷声道:“我也不知。”
发间摩挲的手停了停,稍倾,姬舆的双臂却将我拥得更紧。热气贴来,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辗转亲吻。胡茬扎在皮肤上,热热的,细碎地向下,颈间一阵刺痒。我轻笑着要躲开,手不经意地向他腰下滑去。
突然,姬舆把我的手按住。
他将额头与我相抵,眸光深黯,嗓音粗嘎而隐忍:“别闹!”
气息喷我的鼻间,微微紊乱,我望着他,仍是笑,却乖乖地不再乱动了。
停留了一会,姬舆放开环抱我的手,侧过脸去,从榻上起来。
我仍躺在被子里,静静地看他弯腰从案上拿起外衣披在身上,低头整理衣带。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细微的窸窣声中,只见颀长的身形在席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似乎觉察到我的注视,姬舆的视线忽然转过来。
我笑笑:“舆,发斜了。”
姬舆愣了愣,抬手伸向头顶。他束发的竹笄松松地插着,发髻已经有些垮了。
“我来。”姬舆正要动手束发,我出声阻住,从榻上爬起来。
姬舆微讶地看我。
“坐下。”我一把拉他坐到榻上,自己跪在他身后。
姬舆没有说话,配合地一动不动,颊边的弧度微微弯起,似带着笑意。他的脊背笔挺,我将被子垫在膝下,又直起身,才勉强够得上为他梳头的高度。
拔去竹笄,乌发盈盈坠在掌间。姬舆的发质很好,发丝粗硬,却滑滑的,毫不扎手。发束很快便在我的手中整齐地拢起,我将它绾作髻,用竹笄固定在头顶,又伸手到案上取来皮弁,加在姬舆的发上,转到他身前,将鉤颔仔细地系在项上。
姬舆的头微微扬起,热气近近地拂来。我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眸微垂,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收回视线看着他的下巴,唇角微微扬起。
腰间被双臂牢牢环起,眼前忽而笼下浓浓的阴影,呼吸被一片温热锁住。姬舆的轻咬我的唇,流连着,不断地向深处探索。两人的气息亲密无间地交融在一起,我轻轻喘息着,双手攀着他的衣领;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脖子,颈后起了一阵微麻的战栗。姬舆的呼吸愈发炽热,动作也愈发用力,手不安分地游弋起来。
我的喉咙里不觉漾出一丝微弱的轻唤:“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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