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意扯着自己耳朵抖了抖,耳后赫然是一对鱼鳃,阳光照在手上,手指之间竟连着薄薄的一层膜,好像动物的脚蹼。
在场众人都是目力过人的好手,只一瞬就看清了他的情况,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不知道亲眼所见是人是妖,是姬无意本人,还是幻化成他的水怪。
姬无意也不解释,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一条水线蹿过水面,眨眼间便游到了码头,双手扶着木台纵身上岸,强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不一刻他整个身体都冒出淡蓝的烟雾,烟雾过后鱼鳃和脚蹼都消失殆尽,紧紧裹在身上的黑色鱼鳞状水靠也一点点变淡了。
别人看不出,花再锦可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真假,立刻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岸上人多,虽然心中欣喜若狂百感交集,也不过紧紧拉一拉他的手,道:“快穿上。”
姬无意握着他的手,只觉那手冰凉的全是冷汗,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之前打斗脱力还是太过激动,轻轻捏了捏,道:“放心吧,我没事,乐儿呢?”
花再锦道:“沙隐泉甩了鱼丸公子的人,带着他回一笑楼了,不必担心。”
姬无意舒了口气,花未迟已经拿来了他的衣裤,姬无意也顾不得人多了,三两下穿戴整齐,看着对面河面上的巴千夜,道:“巴千夜,从前以往种种,你欠我的旧账太多了,我也就不提了,可这一次,为了叶姑娘,我也要跟你讨个是非黑白。巴千夜,你明明允了她,只要能将我身上内力转给你,你就善待乐儿,放她归去,为何出尔反尔,竟将她和我一起关在湖底,毁了玲珑,把我们置于死地?”
巴千夜从他出现就面色大变,先前叶云归就说过,若是施了人鱼咒,姬无意即使不死也要丢大半条命,为何此刻看上去他竟然精神矍铄生龙活虎,更可怕的是,没有玲珑,他是怎么从湖底之下上来的,又是怎么独自一人游了那么远,从太湖一直游到运河?难道叶云归真有经天纬地的本事,将他变成了人鱼?
想想他刚上岸时诡异的形态,巴千夜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姬无意面沉似水,连花再锦都没见过他这么肃然的样子,一步步走到码头边上,道:“好罢,既然你一直认为,一个人只要能天下无敌,就能罔顾黑白,做任何想做的事,那好,今天我就和你好好比一比,看谁才是天下第一!”
一语既出,姬无意一把抽|出花再锦的长剑,身影一飘就掠到了水面上。
巴千夜既惊又怕,总觉得面前这人跟以前的姬无意有些不一样了,无论是表情语气,还是周身撒发出的强大气场,都让人心惊胆战。
艳阳高照,姬无意手中长剑如一条银蛇一般缠住了巴千夜,花再锦越看越是心惊,虽然他使的都是自己传授的花家剑法,但那剑在他手中完全像是变了个东西,通身仿佛灌注着强大的真气,巴千夜的双刀根本触不到他的剑锋,往往还没靠近就被弹了开去,振的发抖。
百十来个回合下来,巴千夜步伐散乱,面色苍白,连远处观战的闲人都看出他内息不继,远不如姬无意气息绵长,游刃有余。
“怎么回事?!”巴千夜越来越心惊,被姬无意一剑振的虎口出血。
“药性过了。”姬无意收剑,飘出丈许,落在一条船桨上,淡淡道,“巴千夜,你出尔反尔一次又一次,难道没想过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么?你以为老实人就没性子么?你以为人的善良是可以透支的么?”
巴千夜面色大变,道:“你、你说什么?你、你什么意思?”
姬无意冷然看着他,道:“你以为叶神医真的那么懦弱,被你抄了家,害了亲人,还会死心塌地帮你?泥人还有土性子,兔子急了也咬人,她早就料到你出尔反尔,所以给你用了短期内增强功力的法门。别以为你真得了两个甲子的内力,其实只不过是把明天的劲借到今天而已,现下,时限恐怕已经到了!”
巴千夜大惊失色,看着姬无意的双眼似要喷火:“此、此话当真?”
姬无意耸肩,不答。
巴千夜惊疑不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身影拔高,勉力一跃回到了宝船,姬无意一改往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性格,竟粘着他的衣襟一同飘上了甲板,两人几乎同时落地,双方之间的距离还是之前的宽度。
“你想回去找她?”姬无意道,“你将我二人禁锢在太湖之底,毁了玲珑之时,可想过会有今天?可想过我们都会死?”
交战良久,巴千夜早就感觉姬无意内息浑厚,心中隐隐有个猜度,只是不敢相信,姬无意接着道:“此时再回去找她已然晚了,实话跟你说了吧,为了让我能够出水宫,她用自己的血做了引子,以上古法咒为我借来了一对人鱼鳃,两对人鱼蹼,早已血尽人亡,长眠太湖之底。”
“什、什么?!”巴千夜目瞪口呆,姬无意道:“还有件事,想必你已经猜到了,人鱼咒确实已经施了,只是结果与你预计的相反,你才是油尽灯枯的那一个。”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话音刚落巴千夜忽然面如土色,蹬蹬蹬后退数步,一跤跌倒在地,鲜红的血水先后从眼耳口鼻中慢慢渗了出来。
“我答应过她,要亲眼看着你死。”姬无意淡淡说着,巴千夜只感觉眼前越来越暗,姬无意的影子仿佛晕开在宣纸上的淡墨,渐渐沉入了无边的苍白之中。
巴千夜死了,死于神功,死于执着。
庄主一死,没有少庄主,又没有遗嘱,八宝山庄整个都乱了套,还好鱼丸公子及时赶到,整理队形全军后撤,遁入了四通八达的太湖水道,武林人士转了半天也没人能找到进入八宝山庄的正途,天黑时只好各自离去,回到附近的村镇上休息。
姬无意也跟着花再锦回到了一笑楼包下的客站,才要和他好好说说离别之苦,一位舵主便来传话,说智念大师叫他到自己房中叙话。
姬无意真没想到独孤傲然还活着,虽然神功护体,但怕是怕惯了,一时拐不过弯来,见了他还是俩腿哆嗦,还好独孤大师深悟佛法,对往事已然不萦于心,反倒是尽释前嫌,对他颇为和蔼。
“意儿,你如今神功大成,舅舅很是欢喜。”独孤傲然这次再没抱着他在膝头亵玩,坐在太师椅上缓慢地数着佛珠,“今后还要好好钻研,照顾好一笑楼的弟兄们啊。”
姬无意实在觉得他那一代高僧的样子说出这么一番话十分违和,但还是点头答应:“知道了舅舅。”
独孤傲然笑了笑,道:“很好。”顿了顿从衣袖里取出一卷画轴递给他,“这是你娘生前的画像,我收了许多年,现下该交给你了,虽然你襁褓之中就离开了她,但你我二人的命却都是她用命换来的,意儿,今后你要好生供奉你的娘亲。”
姬无意恭敬应了了,接了画卷,嘴一秃噜,忽然问:“舅舅,我爹爹是谁?”
独孤傲然一愣,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再说你的爹地位太高了,高的⋯;⋯;对你来说,有没有他都没有意义了。”
姬无意想不会是皇帝吧,顿了顿又问:“今天为何会有官船来,那位公公⋯;⋯;”
“意儿。”独孤傲然打断了他的话,想了半天方道,“他是来追太子回去的,他的位子怕是⋯;⋯;总之,这样也好,你以后好好过吧,在长安城不会有人再烦你了。”
姬无意道:“是。”
独孤傲然看了他半晌,眼神变幻几次,终于长叹一声,道:“你走吧,今后得闲来庙里进香,舅舅会经常为你念经祈福的。”
毕竟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姬无意听了这句眼眶忍不住一热,低头道:“舅舅保重。”
“去吧。”独孤傲然站起身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姬无意退了两步出门,在门口站了片刻,也不知道心中是悲是喜,转身离去。
客房里水汽氤氲,浴桶里已然放好了热水,花再锦披散着头发坐在床前,见他进来笑吟吟道:“回来了?”
姬无意看着他消瘦憔悴的面孔,澄净明朗的微笑,连日来心中所有的悲伤愤怒瞬间都如抽丝剥茧一般消失殆尽,只留下一腔暖暖的感动,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捏了捏,又搂了搂他的胳膊,终于将他整个人都扑了个满怀,红着眼眶道:“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花再锦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身体,湿热的呼吸喷在他耳边,哽咽道:“哥⋯;⋯;”
两人再说不出话来,只紧紧相拥,胸膛抵着胸膛,面颊贴着面颊,仿佛一辈子都不要再松开。
“回家吧。”良久姬无意低声道,“明儿咱们就启程回家。”
花再锦点头,道:“哥,咱们以后都别理江湖上的事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好么?”
姬无意想说好,又想起答应过独孤傲然的话,道:“我答应舅舅要照顾好一笑楼,不过你别担心,主要事物都交给沙隐泉便罢,我还是留在长安开店,店里的事交给梨花和未迟,我就做个甩手掌柜,天天陪你弹琴练剑,喝酒下棋,好么?”
花再锦看着他的眼睛,表情严肃,像是在很认真的思考什么,看的姬无意都有点不自在了,方才一笑,道:“都听你的。”
姬无意知道他性子冷淡,不爱与人结交,要不是自己怕是早就找个地方隐居了,想想将来自己管着一笑楼青罗巷,还要还这次江湖上朋友们的人情,就算想退隐也怕是闲不下来的,真是委屈他了。于是重重将他抱了抱,道:“这么听话,哥以后疼你,来,哥伺候你洗澡吧。”
花再锦笑眯眯点头,张开双手叫他给自己脱衣裳,姬无意细细解开他的衣钮,解了腰带,抱着他放入浴桶,花再锦趴在浴桶边上看着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漂亮身体半浮在水中,水波荡漾分外诱人。
姬无意一边脱着自己的衣服,一边感觉浑身发热,好容易脱完了,抬腿进了浴桶,伸手将他劲瘦修长的身体揽在怀里,花再锦抱着他轻轻一吻,笑着问:“还猜拳吗?”
姬无意一愣,苦笑着挠头,道:“你就不能让我一次么?”
花再锦笑着道:“我若是不让你,你根本一次都没有。”
姬无意气结,花再锦主动分开双腿跨在他腰上,红着脸道:“算啦,谁叫你是哥呢,今天再让你一次吧。”
姬无意眷恋地看着他黝黑的瞳仁,一甩手弹出一滴水珠,油灯熄灭,黑暗一瞬间铺满了房间,月色从窗外透进来,将一切都罩在朦胧的白光里,只看到墙上两个缱绻相交的影子,分不清哪个是你,哪个是我。
番外集
第51章 番外 花再锦
十五年前的一个深秋,我娘大着肚子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抱着手炉叹气,我爹问她为什么不高兴,我娘说:“花儿都谢啦,看这花园里多么萧索。”
我爹笑她多愁善感,哄她说:“辛夷,不要难过,年年岁岁花相似,等开了春,这儿照样能繁花再锦,到时候我带着咱们的孩子在花园里玩儿,可多么快活。”
所以我的名字就叫再锦,虽然我出生在寒冷的腊月,但一生下来就带着“繁花似锦”的憧憬,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我是花宅的长子,花家的大少爷。
我爹是花家的大老爷,和我六个叔叔合住在一个极大的庄园里,五个叔叔都成了家,分住在不同的院落,只有小叔因为年纪太小,跟着我爹住在我家。
小叔有多小?小到只比我大六岁,祖母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一年后祖父也死了,教养他的责任就落在了我爹娘的身上,虽然论辈分他是我的叔叔,可我们一块儿长大,论情义跟兄弟也差不太多。
我满百日的时候爹爹将我摆在大桌上抓周,我抓到了他的剑穗,爹爹很高兴,说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一流的剑客,我娘却不开心,她说:“小锦不许学剑,还是好好读书罢。”
无论什么事儿,我爹都不敢违拗我娘的意思,所以七岁之前我都没有被允许去花家的武馆。
一岁时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十日奄奄一息,郎中说我要夭折了,娘抱着我一直哭,爹爹也快要急疯了,后来二叔请来了一位波斯神医,用一种很奇怪的法咒将我救活了,娘带着我去庙里还愿,和尚说我命中多劫难,须得充作女儿教养方能活得长,所以我的童年十分杯具,十岁之前都只能穿裙子。
我五岁那年初春,娘在卧房里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弟弟,次日便因为血崩去世了,爹爹难过极了,看着我小小肉团儿一般的弟弟日夜垂泪。
从那以后爹爹就不太愿意见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拽着他的袍角让他抱我,他哀伤地看着我,让乳娘把我带走,以后好几个月才来看我一次。
本来没了娘我就很伤心,这下连爹也不理我了,我难过的要命,问小叔为什么,他说:“小锦,你长的跟你娘太像,大哥瞧见你就会难过。”
我想我爹不是最喜欢我娘的么,怎么反倒因为我长的像娘就不愿意见我了?
大人的世界太复杂,我弄不懂。
后来小叔又劝我说:“没事儿,你是大哥的长子,他怎么会不疼你,等你到了十岁,换了男装,就不那么像大嫂了。”
我努力长大,虽然爹爹不理我,可家里其他人对我都好极了,外面人对我也很好,六岁那年乳娘带我去看庙会,之后就有人来我家提亲,说要给我说个婆家,这件事成了我的耻辱柱。很多年后爹爹叫了同一个媒人来替我去给江南穆家三小姐提亲,他看了我很久才说:“啊,原来是你啊大小姐,十来年没见你怎么出落的这么英武,小人差点认不出你了!”
因为穿裙子,从小我就是堂兄弟们的笑柄,我的外号跟我娘一样,叫做“苏州第一美人儿”,不过对她来说是褒义的,对我来说则是极端的贬义,我反抗过,也为此抽过我三弟的耳光,可没有用,后来我渐渐也习惯了,在青罗巷挂牌的时候南总管还拿这个名号搞过噱头,效果不错。
七岁那年爹爹终于想起了我,叫人带我去前厅,我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叫了声“爹爹”,跪在地上给他磕了头,爹爹叫我起来,哀伤而又眷恋的眼神看了我许久,叹了口气说:“小锦,你已经七岁了,从明天起跟着你三叔学剑吧。”
本家的孩子从五岁起就开始练剑了,我已经七岁,前些年一直跟着一个师父学丹青,不知道我爹抽什么风,居然忽然想起让我跟三叔练剑。
事实证明,练剑这种事儿,还真的要讲天分,虽然我学的最晚,可十岁那年已经成了平辈的孩子里剑术最高的一个,随着功夫越来越好,我也越来越牛气,照镜子的时候隐约感觉自己已经有了大侠范儿,虽然有点搞不清是少侠还是女侠。
纵然穿着裙子扎着辫子,但只要我长剑出手,堂兄弟们还是很服气地叫我“大哥”,幼小的我深刻地体会到,作为一个男人,如果你长的太美,最好身手好一点,拳头硬一点,剑法绝一点,这样地位就能高一点。
十岁生辰前两天,我十分兴奋,因为终于可以穿男装,梳发髻了,下午裁缝给我送来了袍子,小叔帮我穿上,看了半天“噗”一声笑了出来,三两下扯下袍子给我换上裙子:“小锦,你这个样子我还真不习惯,不然还是穿女装吧,让大哥再给你招个上门女婿也还不错。”
我拎着裙摆挥舞着长剑和他战做一团,因为怕打坏了房间的家具陈设,我们很快就从屋里打到了屋外,从长廊打到花园,最后来到了池塘边。
小叔掉下池塘的时候我吓愣了,过了半天才扯着嗓子开始喊救命,然而一切都晚了,他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断了气。
爹爹赶来的时候小叔的身体已经凉了,只有心口还有一丝热气,我浑身发抖站在小叔床前,心里又害怕又伤心。
爹爹什么都没说,一个窝心脚踹在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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