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不远处出现一片梨树林。眼前这片梨树林,让她不自觉想起自家后山那片梨树,不由怔住。
“很漂亮吧?”月理朵见她忽然停下步伐,以为她从未见过梨树成林的景象,解释道,“现在其实都不算漂亮了。你要三、四月来,整片树林开满雪白的梨花,那才漂亮呢!我阿妈说,那就像天上的白云飘到了我家门前!对了,我家的梨树结的果最甜了!明年你们早些过来,看梨花,吃梨,我保证管够!”
月理朵高兴的自说自话,丝毫没有察觉雅鱼的不妥。转头看到竹楼上的母亲,兴奋的挥手唤道:“阿妈!阿妈我回来了!”
说着,竟丢下客人,野风似的朝竹楼奔去。
真好,梨树后还有一个家在等着她回去。雅鱼看着欢快的月理朵,心下道。
铭幽看出她的伤怀,温柔的揽她入怀,“别想了。”
“你知道我想什么?”雅鱼抬头问道。
“我记得你家后山上也种了很大一片梨树吧。”
他还在那片梨花林里驻足停步,细细欣赏过。
“对。”雅鱼强撑着笑起来,“差点忘了,你去过我家,应该见过。”
“要不……”刚出口两个字,便被月理朵的高声呼唤打断。
“雅鱼姐,你们快点啦!”
“走吧!”雅鱼被月理朵简单快乐所感染,放开过往,大步向前。
如同月理朵所说,她的家人异常好客。见有客人前来,拿出了最好的酒菜,热情款待他们。只是月理朵一面忙着招呼他们,一面不断望向竹楼外,似乎在焦急的等着谁。
“月理朵,你在看什么?”连她的父亲都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阿爹,不是说神医要住我们家吗?怎么还不过来?”月理朵直白道,“待会儿饭菜就凉了,不好吃了。”
“大概要替人看完病才过来。”阿爹对女儿露骨的言行并不阻止。
铭幽凑到雅鱼耳畔,低声道:“我忽然想,你要是这儿的女儿该多好?”
“为什么?”
“你看他们多坦率。你要是这儿的女儿,也不会那么扭捏,让我琢磨不定了吧。”
雅鱼微愠,顺手将兔肉塞进他嘴里,“吃你的吧!”
看着她双颊酡红,铭幽笑得眉弯眼弯。
“来啦来啦!”月理朵忽然跳起来,大叫着冲出竹楼。
须臾后,月理朵掉高的嗓音从屋外传入:“阿爹、阿妈,快来呀!神医来了!”
月理朵的父母向雅鱼和铭幽道了声,“不好意思”,也迅即起身朝屋外迎去。
雅鱼好奇的望向大门处,想知道这位搅动阖闾寨万千少女心思的神医究竟是怎生模样。却听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打扰。”
巫鹰!
雅鱼心里咯噔一跳。
披着月色步入竹楼的不是巫鹰又是谁呢!
“雅鱼姑娘?”见到雅鱼,巫鹰也是满脸意外。待看清她身旁的人,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你也在?”
“好久不见,”铭幽笑得粲然,“巫神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章 此时深爱(12)
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巫鹰在月理朵家人的热情相邀下勉为其难的坐下吃饭,然而脸上的晦暗之色就连大大咧咧地月理朵都有所察觉。
“你们……”月理朵看了看阴沉着脸的巫鹰,又瞧了瞧摸不清状况的雅鱼以及一脸坏笑的铭幽,直白道,“你们不会是仇人吧?”
铭幽率先笑出声来,朝巫鹰嚷道:“巫神医,我们是仇人吗?”
雅鱼无言的侧头看向笑得放肆的铭幽,不明白有什么能让他笑成这样。
巫鹰正好吃完饭,抬头淡扫他一眼,对着月理朵平平道:“不是仇人。不过是彼此知晓根底的人。”
“是呀。”铭幽直视对方,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到底是神医还是巫医,恐怕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们寨子的巫医可没有巫神医这么厉害!”不满铭幽话语中的嘲讽之意,月理朵着急的替巫鹰辩护。
“月理朵,过来帮忙。”
阿妈收拾了一堆碗筷,雅鱼见状想要帮忙,却被其拦住,并高声唤女儿帮忙。
月理朵应了一声,磨蹭半天才不情不愿的起身离开。
阿爹留下陪着三位客人,雅鱼颇有兴趣地追问起山越族的奇闻异事,说着说着就从平日里的生活笑话转到了山越族的起源这宏大冗长的传说故事中。雅鱼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其余两位却是暗中用眼神对峙了许久,彼此都有太多话要说,碍于雅鱼与阿爹在场,都默契的选择沉默。
铭幽看了眼竹楼外,起身走了出去;巫鹰看了看谈兴正浓的雅鱼,也沉默着跟了出去。
月华如水般流泻进梨树林中。
巫鹰走出竹楼,映入眼帘的是铭幽在月下负手而立的欣长背影。在周遭已不那么有生机的梨树映衬下,铭幽的身影显得清绝且孤寂。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铭幽回过身,淡笑着看他,却不出声。
“药方我不会给你。”巫鹰开门见山道,“无论你用什么方法。”
“我跟你有仇啊?”铭幽笑得戏谑。
“没仇。”巫鹰淡然道,“不过我们的症结在哪儿,你心里清楚。”
铭幽笑着点头,忽然问:“铭渠兵败被杀之后,你去过京城吧?”顿了顿,补充道,“见过纪绯嫣?”
巫鹰没有回答,耳边响起纪绯嫣的话,“你别白费心思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记得那时他闻到绯嫣身上散发出淡淡花香,他们都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然而,他仍然在离开时给她留下一瓶续命丹,他依然期望着能在最后关头找到破解的方法,期望着能在她大仇得报之后,与她携手同游。
尽管心底清楚,那只是期望罢了。
见了他的表情,铭幽已然肯定自己的猜测,“她还能撑多久?”
“你是关心她的死活还是当今圣上?”
“一件武器的生死与孤王何干,”铭幽淡淡道,“孤关心的,自然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那一位。不过,眼下的形式,孤可不希望她在任务完成之前就先行死掉,那么剩下的事就会很麻烦。”
“你可真是冷酷。好歹你们也是合作者,好歹她还是我的心上人,好歹你的性命还握在我手里。”连说了三个“好歹”,巫鹰冷笑着看向铭幽,“你这样在我跟前不加掩饰,还想从我这里讨得药方?”
“冷酷?”铭幽笑着回望他,“彼此彼此吧。她有今日不也是拜你与你父亲所赐?你当日不曾怜惜过她,怎么现在倒来说我冷酷?”满意的看到对方眸光变得暗淡,继续道,“至于药方,孤也想通了,这么多年,孤王都习惯了。再说,孤也知道,你现在无欲无求,连纪绯嫣你都已然放下,你既是铁了心要看孤王受苦,孤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是一年里头发几次病症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什么大不了?”巫鹰重复道,“王爷大概还没真正尝到苦头罢。”
铭幽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等着他继续。
“看来王爷的确很能撑。莫非到现在为止,你的病症都只是发作的症状近乎于羊角风?”
“什么意思?”
“看来的确如此。”巫鹰并不直接回答,只自顾自道,“那可别说我没提醒过王爷。若有一日,你发作的时候开始有鼻血流出,你要当心,那是毒入肺腑之兆,若真到了这一步,那离死也不远了!”
铭幽闻言,笑容僵在脸上,手不自觉的微微发抖,片刻后,他强撑着笑起来,“危言耸听。你以为孤会信?”
“信不信是王爷的事。其实王爷你中的毒与绯嫣身上的毒非常相似,都是慢性毒药。绯嫣如今已经开始毒发,王爷莫非认为自己能躲得过?”
“你等着孤王来求你吗?”铭幽敛去笑,淡然询问。
巫鹰摇头道:“我说过,我不会给你药方,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对我来说,我很高兴能看到你痛苦,这样才能缓解我心中对绯嫣所受之苦的疼痛感。”
“还说我冷酷。你惩罚别人来掩盖自己的错误,你这又算什么?”
“如果不是你给了她报仇的希望,她怎么会不肯跟我离开。她若肯跟我离开,也许现在我已经找到了抑制她体内毒素的办法,又怎会让她受这毒发之苦。所以归根究底,还是你的错。”
“欲加之罪呀。”铭幽对他奇怪的逻辑方式彻底无语。
“神医,神医大哥!”月理朵咋咋呼呼的声音从竹楼传来,“你不是最爱喝我家的酒吗,我给你拿出来了!”
巫鹰闻言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铭幽的低笑,“神医?也不知你给他们吃的究竟是治病的良药还是新配制的毒药!这精通医理又深谙毒理之人,还真是让人不敢全然信任。”
巫鹰全当没听见,大步流星的朝竹楼走去。
步入竹楼,发现雅鱼正坐在竹台上对着月亮喝酒。听到身后的响动,雅鱼转过头来,朝他举了举手中盛酒的竹筒,笑道:“他们家的酒不错,挺甜的。”
“我说好吧。”月理朵很高兴自家的酒被人称赞,“神医大哥每次来都要喝我家的酒。”
说着,将手中的竹筒递给巫鹰。
巫鹰接过竹筒,行至竹台,学着雅鱼盘腿坐下,与雅鱼碰了碰竹筒,喝下一口酒,方才开了口,“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竹筒在唇边顿住,雅鱼思量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说,是细讲还是大略说说?最后,她只笑了笑,道:“说来话长。总之,就是现在跟他栓一块儿了,想走也走不掉。”
“如果你想走,没什么能拦住你。”巫鹰道,“除非你自己根本不想走。”
他说得没错。如果她想走,又有什么可以阻拦她?分明就是自己舍不下,不愿走,还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想到这里,雅鱼自嘲的笑起来,回道:“你说的对。是我不想走。”
想起纪绯嫣也曾说过相同的话,巫鹰本就晦暗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暗。
两人陷入沉默。巫鹰很快喝完竹筒中的米酒,起身进竹楼换酒时,突然说道:“雅鱼姑娘,你要想清楚。你跟他分明不是一路人。我想,你没有见过他残酷的那一面吧。”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下来,见雅鱼满目的不解,继续道,“你跟他不同……”想了想,修正说辞道,“你跟我们都不同。你这样跟着他,只怕日后会后悔。”
“说别人残酷,你自己呢?”铭幽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含笑站在竹楼通往竹台的竹门边,轻言细语的反问巫鹰。
巫鹰看了看铭幽,不发一言的朝竹楼内走去,在经过铭幽身旁时,低声道:“所以我说她与我们不同。王爷,我们手上都沾满鲜血人命,你难道想用她的干净清透来洗净你手上的血污吗?”
说完,不待铭幽回答,便信步入内,不再理会身后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一章 此时深爱(13)
见铭幽行至身前,雅鱼问道:“你们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在说什么?”
径直从雅鱼手里取过竹筒,铭幽淡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些闲话。”仰脖喝酒,目光却无意瞟到她的脚,忽然发问,“巫鹰给你治过脚?”
总觉得她回来之后,腿脚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跛了,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异常。
雅鱼冲他点头。
“他没给你吃什么奇怪的药吧?”铭幽有些不放心。
“没有啊。”雅鱼奇道,“怎么?”
“随口问问。”
两人沉默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同一竹筒的米酒,竹楼内断断续续传来月理朵的说话声。雅鱼可以想见,月理朵围着巫鹰不停说话,巫鹰则满脸忍耐的坐在原地,那些话也不知有没有进他的耳。
想到巫鹰一脸忍耐的神情,雅鱼脸上不禁浮出笑容。
“笑什么?”铭幽见状追问道。
“我想起从前。我跟月理朵一样,叽叽喳喳的就没停过话。那时,巫鹰一脸坚韧且悲壮的听着,那表情太有意思了。”说到此处,雅鱼禁不住笑出声来。
铭幽却笑不出来,“可惜你现在话少了很多。”
雅鱼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扭头看向竹台外的梨树林。
铭幽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干干的说了一句,“好安静啊。”
“是啊,真安静。”雅鱼接口道,“你觉得这里是穷乡僻壤。我倒觉得这是个世外桃源。安静惬意,没有那些纷繁复杂的争权夺利。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这里了此一生。”说着转头看向铭幽,“你觉得呢?”
她的话语里有明显的试探之意,铭幽岂会不懂。
将竹筒中最后一口米酒饮尽,铭幽定了定心神,与雅鱼对视的眼里一片坦诚,“这里的确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也确实安静惬意,远离纷争,但是,我却从没想过要在这里了却余生。”
你跟他分明不是一路人。
巫鹰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巫鹰说得没错,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与铭幽都有太大的差距。
“雅鱼。”见雅鱼神思游离,铭幽唤道。
“我在听。”
“我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这里是很好,让人从心底感到平静,可是这种平静对我来说,只能是短暂的休憩,注定不能成为我生存的动力;权利纷争的确很复杂也很残酷,可我自幼就是在学着算计别人的生活中度过,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即便我今日为了你而留在河间,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后悔。也许那个时候,我会因此而怨怪于你,你希望我们变成那样吗?”凝视着雅鱼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模样,铭幽继续道,“那个位置,是我毕生所求,我不能放弃,也无法放弃。”
“即使你为此而死?”雅鱼低声问道。
铭幽点头,肯定道:“我可以为之生,为之死;就算现在告诉我,我将来会败,会因此而死,我也不会放弃,也绝无后悔!”
铭幽的脸在雅鱼眼里渐渐幻化成轩辕靖那张苍白的脸,心里涌起一阵阵酸楚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自己将轩辕靖的死与眼前人产生了联想。
“我有些困了。”铭幽起身道,“我先去休息了。”
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做决定。
转身前,忽然想到什么,侧过头低声道:“如果你想离开,不必有顾虑。我能够明白。”
铭幽走后,雅鱼一个人在竹台坐了很久。她的脑子很乱,似乎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边不停有死亡发生,她真的怕了,怕再有人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尤其是自己最为关心与不舍的人。
最为关心与不舍?想到这里,铭幽的笑容再次浮现在她眼前。雅鱼闭上眼,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铭幽竟在她心里变得如此重要。她不愿他成为第二个轩辕靖!可是,他却并不想跳出这个泥潭。
清晨,安静了整个晚上的阖闾寨在公鸡的打鸣声中苏醒过来。
孩童的哭闹声,母亲大声的呵斥,少女们一起上山的互相邀约声,还有人在下地干活的路上高声唱起山歌……
雅鱼听着这些吵杂不休的声音,真实的感受到了所谓的生机盎然是怎么回事。
“这么早?”巫鹰不知何时走到她身畔。
“早。”雅鱼回头,“今天又要去采药?”
巫鹰点点头,望向远处忙碌的人们,道:“你看着比昨天轻松了很多。”
“是吗?”雅鱼笑着反问,“或许因为我想通了一些事。对了,昨天忘了问你,你怎么会留在河间,因为这里草药多?”
“为了一句承诺。”巫鹰道。
当初,铭渠并不想参与反叛,是在他的怂恿之下才会起事。那时,铭渠曾玩笑道,若兵败被杀,能得他为自己守墓,便也值了。
铭渠不过一时戏言,巫鹰却是郑重其事的答应下来。
巫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爽快的答应,或许是在铭渠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的影子。铭渠对他,他对绯嫣,都是诚心以待,却也都是求而不得。绯嫣不能回报他什么,他希望自己可以回报铭渠,哪怕是最为微小的回报。
“你今天还要去采药?”雅鱼见他不愿多谈,忙岔开话题。
“嗯。”巫鹰点头道,“不过,不会回阖闾寨。会住到另外一个寨子去。”
“你成了住百家屋啦?”
“算吧。不过,一年里也就这几个月如此。”
“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