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珠,随着离床榻越来越近,念珠转动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陛下。”行至榻前,皇后跪伏在地,再次抬头时,眼里分明噙着泪水。
“皇后……”示意端妃扶自己坐起,改口道,“素箬。”
许久不曾听到他唤自己的闺名,皇后鼻子泛酸,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那些曾经的美好时光重又回到她的记忆里。
“素箬……你过来。”皇上抬了抬手。
皇后起身走近床榻,再次跪下。
皇上端详她许久,才道:“我们都老了,还有……还有什么可争?”
皇后低垂着头,并未答话,也不知她的脸上有何种表情,是嘲笑、不甘还是不屑?
“抬起头来。”皇上吩咐道,皇后依言抬头,面色如常,没有任何表情。
“陛下说得极是。”皇后有些哽咽,口齿不甚清楚。
“既如此……过去……种种……皆放下吧。你多年念佛……应当懂得……得饶人处……得饶人处且饶人,朕望你能发下毒誓……绝不迫害端妃……”说到后来,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处仿佛压了块巨石,使得呼吸也愈加困难。
竟然到了最后一刻也还是为了她!皇后在心底嘲笑,看向端妃的目光变得凌厉。
“说!”半晌不闻她回答,皇上有些急了,伸手抓住她,口气急迫。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对她的心软、迟疑以及偶尔涌现的愧疚。如今,他即将油尽灯枯,除了迫她发下毒誓外,再无办法。他就要从她们的生命里消失,端妃失了庇护,皇后脱离了掌控,从此以后,无论谁笑谁哭,他都不能改变了。
皇后沉默着与丈夫对视,不知是否因为不忍看他带着不安离去,片刻后,她终于服软,朗声道:“苍天在上,我牟素箬在此起誓,绝不会报复端伽罗,若有食言,甘愿烈火焚身、五雷轰顶而死!”
“好……好……”最后的担忧终于消散,心无挂碍的皇上失了最后一点力气。一直吊着的那口气终于在皇后的誓言中彻底呼出。
感觉到依靠在肩膀的身体忽然变软,端妃咬着唇伸手去试他的鼻息,手指的无感使得大脑瞬间空白,转瞬后便大哭起来:“陛下……驾崩了!”
“皇上!”
众人一阵呼天抢地,乾元宫内哭声震天。
哭了一阵后,皇后率先擦干眼泪,大声道:“别哭了!”见众人都安静下来,方才继续,“皇上驾崩,乃国之不幸。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们还不快参拜新君。”
众人迅速调整情绪,纷纷跪伏在已站起身来的太子跟前,山呼:“臣等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华的规矩,是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立刻即位,只是登基大典须得等到先皇发丧之后,再挑选吉日举行。
“朕年纪尚轻,日后还得靠众位卿家多多扶持……”太子擦去眼泪,说了几句似模似样的谦逊话。
然而,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端妃一句都没听,她所有的心神都放在那具绵软的身体上,过往种种从眼前闪过,他的好,他的坏,他的宠爱偏袒,他的利用陷害,随着他的死,全都烟消云散了。
牟后冷眼瞧着她紧抱住皇上的遗体愣神发呆,唇边漾出一丝诡秘的笑,转头对新皇帝道:“你们都退下吧。哀家与端妃还想再陪陪先帝。”
“是。”新皇帝答应着领着众臣退出宫门,待他们完全退出,宫内的宫女宦官也在牟后的示意下退了出去,并体贴的带上了宫门。
宫内只剩下牟后与端妃二人。牟后转回身,径自在床边坐下,半眯着双眼看了端妃与先帝许久,忽然笑出声来,伸出手将先帝遗体推落枕上,“妹妹,别装了。你现在的眼泪是为他伤心呢,还是为自己的将来担心?”
端妃抬眼看她,对她的举动毫不意外:“你刚刚发下毒誓,这么快就要食言吗?”
“不会。哀家怎会食言。”牟后淡淡道,“不过报复这种事,方法有很多。不一定是要折磨本人才叫报复。有时候,折磨她身边的人,她在乎的人,她的亲人,恐怕比折磨本人更加让她痛苦难熬。”说完,笑吟吟的与她对视。
十几年的隐忍退让,到了今日终于拨云见日,积聚了十数年的愤怒正等着尽情宣泄,笑意盈盈的牟后比满脸怒气的牟后更让端妃恐惧。
“你……”开口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连声音都不自觉的发颤,“你、敢!”
多年来呼风唤雨的骄傲不允许她输了阵势,即便心里清楚,她不但敢这么做,还可以做得比她说的更残酷。
“有何不敢,如今的你还能与哀家相抗吗?”牟后反问道,满意的看到端妃的脸色越加苍白,轻声道,“你知道哀家要做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目光不肯认输的与她对视,语气却软了下来。
“哀家要让皇上下旨重审兰如凌一案。”牟后凑近她耳边,悄声道,“兰家的案子一直是皇上的心头刺,别说他,只怕满朝文武,没人会相信兰如凌会给你下毒;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你们端家为陷害皇上而刻意栽赃,兰如凌为了保护皇上才会揽下所有罪责。那么,为兰家翻案,也是人心所向。”
“你怎么能颠倒是非黑白?”端妃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这些年颠倒是非黑白的不一直都是你们端家吗。”牟后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改换话题,“知道为什么早年,哀家肯和你联手除去谢美人吗?”
“因为谢家家世与你相当,她入宫后又得了先帝盛宠。比起我,她更有可能取代你。”端妃不是傻子,当年皇后肯与她化敌为友除去共同的敌人,其中缘由她并非想不到。
“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还因为,她太聪明,若不趁她根基尚浅尽早除去,等她站稳脚跟,深谙后宫斗争之道,哀家未必是她的对手。而你,太容易骄傲,太肤浅直白,得势便猖狂,极易得罪朝臣,又是寒门出生,单凭这些,你就永远别想赢过哀家。所以,哀家要留什么人做对手,也是有选择的,这些年你会平安无事,甚至盛宠不衰,还得谢谢哀家在背后替你拔掉了多少潜藏的对手啊。”
端妃又气又恼,却想不出话来反驳,半晌才无力的还击道:“那你这些年的经难道是白念的吗?”
言下之意,若她真不是牟后的对手,又怎会逼得她躲进佛堂十余载。
“那可不是你逼的。那是哀家与先帝争权争输了,不得已才退进佛堂,以换取先帝对哀家的怜惜。你明白吗,先帝或许喜欢你,宠爱你,可你不过是他利用来打击哀家和牟家的棋子。若是当初先帝输了,你信不信,他会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你和你父兄头上,以保全他自己?”
端妃心里大喊着不信,不信!然而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她却说不出口。真的不信吗,她就是再蠢,也不会不去联想自己与端家在当年的帝后之争里,扮演的是开路先锋的角色,为他冲锋陷阵。若赢了,便得一个较高的虚职,反正他们家没什么根底,比起根基深厚的牟家,在朝堂上连个浪花都翻不起;若输了……她从来不敢想,若输了,会怎么样。
然而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想法,今日被皇后重新提起,往日种种猜测竟得到证实,心底之痛,形容为痛彻心扉一点不为过。
原来,她的感觉没有错,宠爱偏袒里始终都有着算计利用。是了,宫廷里头哪有纯粹的情感。连她自己的情感,不也是带了利益的抉择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二章 风云变幻(4)
端妃无意识的敲着小鼓,与往日激情迸发的敲击不同,因为心绪不稳,鼓声也变得沉重且强弱不明。
那日里,牟后与她摊牌,至今已过去数日。也不知是忙于安排先皇的丧礼还是忙着重新将牟家人安插进朝堂,这些日子以来,她竟没有对端家出手,而端妃心里却因为深知端家的在劫难逃而备受煎熬。
她也曾尝试着想救自己的兄长,她劝他辞官,谁知辞官的奏章呈上去,却被皇帝驳回,皇上说,如今新旧交替,正是用人之时,这个时候,端大人怎能撂挑子?端妃知道后急得团团转,劝说兄长连夜逃跑,然而兄长却舍不下他的房宅家产,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老父亲已七十有余,怎受得了那颠沛流离的罪?到最后,兄长一声长叹,梗着脖子放话道,反正是贱命一条,儿子也没了,就算现在死了,想想自己这二十年来由贫到贵,多少世家子弟都巴结谄媚过他,值了!
“启禀娘娘,临淄王求见。”小太监打断了她的沉思。
“铭幽?”想到昔日与他的争执,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然而现在,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让他进来。”
遍身缟素的铭幽随着小太监步入房内,行礼道:“儿臣给母亲请安。”
“起来吧。”端妃抬了抬手,又指着身前的凳子道,“坐。”
铭幽谢过母亲,起身坐下。眼前的母亲,身着素服,淡扫蛾眉,未着首饰,与昔日妆容艳丽,满头珠翠时相比,倒更显端庄。
只是她眼中布满血丝,想来这些日子,她大概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想到这里,铭幽有些心疼母亲。
“蜻蛉呢?”见他一个人进来,端妃顺口问道。
“太后留她说话。”
端妃点点头,再未追问。过了许久,才又没话找话,“你去见过新君了?”
“是。”
“有没有听他说起要重审兰如凌一案?”端妃顺势问道。
“这个倒未曾听说。”铭幽面露惊奇,“母亲从何处听来?”
沉吟许久,才缓缓道:“太后说,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兰家翻案。铭幽,我们端家这次恐怕是逃不掉了。”说完,紧盯铭幽,看他作何反应。
铭幽想了想,低声问道:“母亲,儿臣想听您一句实话,那次下毒,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做的?”
“连你也不相信我吗!”端妃高声道。谁都可以怀疑她,唯独她的儿子不能!
“不是儿臣不信您。实在是那件案子最终落到兰如凌头上,太过蹊跷。只怕,皇上与众臣也都是这么想的。”
“不是我。无论你问多少遍,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是清白的。”端妃直直的看向铭幽,答得斩钉截铁。
铭幽回望母亲,思量许久,忽然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个连环套。先是借此毁掉兰家,加深端妃与铭鄀之间的隔阂,再利用铭鄀对此事的不平来整垮端家。最终得利的,只有牟家。
难怪当初,父皇会问他,牟家会不会牵涉其中,看来父皇一早就怀疑牟家,只是这个念头在父皇的脑子里也不过是一闪而逝,所以并未深究。想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封废后遗诏,那是父皇留的最后一手,能不能用,什么时候用,铭幽却有些犹疑不决。
如今,皇后已升格为太后,他们母子都在她的掌控之中。铭幽倒不担心自己,因为以往的伪装与表现,再加上陆蜻蛉的帮忙,使得他坚信牟后并未将他当做对手;可是,端妃和成蛟……
“母亲,”铭幽望着母亲,语带恳求,“葬礼过后,和儿臣一起回临淄吧。”
到底是母子,即便发生再大的争执,到最后,他依然希望能保护自己的母亲。
端妃明了的笑了笑,她想的与他相同,他希望能保护母亲,而她作为母亲也同样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子,“我哪儿也不去。太后这口怨气含了十几年,是一定要吐出来的。如果我去了临淄或者广平,你与成蛟也会受到牵连。我愿赌服输,既输给了她,就要担起这失败的惩罚。但我不想看到你和成蛟因此受苦。”
“就算您不去,您以为她就会放过我们吗?”铭幽努力的想劝服她,“您忘了,我们是母子……”
“铭幽,”端妃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能不能答应我,护得成蛟周全?”
还是他,到了生死关头,她首先考虑的依然是他的弟弟。铭幽苦笑着摇头,“如果儿臣答应了您,就一定会做到。但是儿臣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恕儿臣,不能答应。”
“为什么,他是你的亲弟弟。”端妃怒道。
“他在广平,儿臣在临淄,如何护他?母亲若担心他,就应该拜托他的丞相,而不是儿臣。”
“他是你的弟弟。”端妃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反复强调他们之间本该牢不可破的血缘关系。
“所以母亲更应该放心,儿臣不会害他。”知道母亲担心自己会因妒生恨,落井下石。铭幽语带嘲讽。
她怎么能把他想得如此不堪!
端妃与他对视许久,忽然长叹一声,“铭幽,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原谅过我。我也知道,这些年来我对成蛟的偏心,伤你很深……”
“母亲,都过去了。”铭幽平静的插话道,“现在要想的不是从前,而是以后。”
“以后。”端妃低声重复一遍。
以后,她还能有以后吗?现在,她的命运全都握在太后与新皇帝手里,对她来说,以后已是异常遥远。
母子间的谈话再次陷入僵局。铭幽盘算着要如何将母亲带离这座充满危险的后宫;端妃则在思考该怎样让成蛟置身事外,不被牵连。两人各怀心事,静坐许久,再无交谈。
“若母亲没别的事,儿臣先退下了。”久坐无益,铭幽先行告退。
出了重华宫,铭幽转道去往南书房。这个时候,铭鄀应该在南书房翻阅奏章,处理公文。
“临淄王,陛下宣您觐见。”通禀太监从书房内走出,恭敬道。
“有劳公公。”铭幽客气了一句,迈步进入南书房。
一番大礼过后,铭鄀待他站起,问道:“十三弟突然求见,可是有什么事情?”
为示亲近,铭鄀到现在都还像小时候那样唤各位兄弟的排行。
“臣斗胆,想问问陛下要如何处置端太妃?”
万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铭鄀一时怔住,片刻和才道,“十三弟何来此问?”
“照老规矩来说,生有儿子的太妃都应跟随儿子去往封地。可是,至今也未见陛下有此旨意下达,所以臣斗胆前来请旨,望陛下放我母亲去往临淄。”
铭鄀肃着脸看了他许久,觉得还是应该把话说清楚:“父皇尚未发丧,各位太妃实在不宜在此时离宫,所以朕想着等丧礼过后再下此旨意。至于端太妃……朕不妨实话告诉你,朕刚刚给刑部下了旨,要他们重审兰如凌案,此案因为牵涉到端太妃,所以,她现在不能出宫。”
眼见铭幽因为自己的话呆愣在原地,铭鄀也有了些许不忍:“所谓母子连心,朕明白你此刻的担忧。你尽可放心,一旦查实此案与太妃无关,朕定会将她送往临淄,好让你于她跟前尽孝。”
步伐沉重的走出南书房。本以为能在太后下手之前从铭鄀手里讨得圣旨,先行将母亲接走,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重审兰如凌一案,究竟要审到什么程度,太后又会不会趁此机会彻底除去母亲,铭幽心里一点没有底。是不是该交出先帝遗诏,交出之后是不是能顺利废掉太后,即便顺利废除了太后,他也把自己摆到了风口浪尖上,以后恐怕就不是做渔翁,而是变成铭鄀案板上的鱼肉。那样一来,之前数年的伪装、筹谋可就全白费了!
正专心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临淄王,想什么想得这么专心?”
抬头见是纪绯嫣,铭幽微微欠身,“纪良娣,这是要去南书房吗?”
铭鄀虽已即位,但登基大典尚未举行,他的妻妾也就尚未进行册封,因此,到现在为止,除了太子妃直接跳过称号只被称为“娘娘”外,其余妾室都沿用东宫时的称号。
“是呀。”纪绯嫣依然不多话,语调和从前一样清冷。
铭幽望了眼她身后宫女捧着的带盖玉碗,用了调侃的语气问:“国事繁重,陛下最近看着可比从前弱了些,纪良娣怎不给陛下多熬些补品,好好给陛下补补?”
“正是给陛下送补品去的。”纪绯嫣淡淡应道。
“既如此,孤就不啰嗦了。”说着,退到一旁,让开道路,“纪良娣请。”
纪绯嫣点点头,缓缓从他身前走过。一股极淡的花香若有似无的飘入铭幽鼻内,铭幽忍不住皱眉。
“唉哟。”
走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