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门泣(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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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门泣(清穿)-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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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下)

康熙三十六年闰三月十五日,五阿哥和七阿哥同一日大婚,正式开府搬出了皇宫。阿图顺理成章跟着五阿哥出宫,入阿哥府侍候。
那一年,阿图二十八岁。
一切又回到十三岁到十八岁的那段日子,每年只有节日,她跟着五阿哥进宫,才有机会见到太后和额娘。
此时的阿图,已经不再畏惧这个给了自己生命的女人,她仰头看着她,双手冰冷,不是紧张,而是心已冷。二十多年来,她渴望母亲到身心俱疲,而今日,她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这个女人的爱。
她已老大,某个一直叫嚷着我要我要的欲望之源突然枯竭,哑了声。
只是为什么,没有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阿图在阿哥府里,仍然是深受器重的奴才,她资历深,办事妥帖,不闲言碎语,又加之贴身侍候五阿哥多年,主仆感情深厚自不在话下。
只是已经不年轻了。
二十八岁,还有两年便不得不离开阿哥府。她心里是不愿走的,可说到底她始终是皇太后赐给五阿哥的奴才,若要留下,之得去求太后。
而心底,是不愿的。
她不想去求那个女人,太后没什么不好,这般尊贵的身份,对待下人仍然慈眉善目,从来不曾颐指气使过,也顾惜着她是鄂嬷嬷的女儿,加以提拔她。
可是阿图讨厌这样的恩惠。仿佛是在补偿她什么,对于抢走她的额娘的补偿。是觉得亏欠她么?那个人也会心不安么?
阿图恨恨地想着,不,她绝对不会去宁寿宫,卑微地跪在那里请求让自己留下。不,就算可能会面对残酷的未来,她也绝不容许自己失落自尊,因为她所仅剩的,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自尊罢了。
两年后,阿图离开阿哥府,回了家。
她一直不敢相信那会是她的家。十七年没有回去过,阿玛和弟弟似乎都变成了不认识的陌生人,但比陌生人还可怕的是,他们有多讨厌自己。
十七年后,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回了娘家,要靠这两个男人来赡养,他们当然不会乐意。
阿玛老了,依然如年轻时阴沉着脸,想来这些年的生活并不曾好过。弟弟则是娶了亲,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唯一的女儿因为命格缺水,所以取名天一,今年也有十三岁,是要进宫的年纪。
阿图看着那个十足汉人样的小姑娘,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回家不到一个月,弟弟便给她定了门亲事,匆匆打发她出嫁。
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兵,中年丧妻,给了弟弟一笔聘金娶她续弦,阿图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糟,于是认命地答应了。
她娘家虽然景况不佳,幼时亦不曾缺衣少物,进了宫后为人谨慎,几乎未遭人轻贱过,吃穿用度但凡在奴才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且宫中之物大多珍贵,阿图除了身份低下,平日物质方面甚至优于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儿。
如此一来,嫁人,成了她一生最大的挫折。
阿图不敢想像自己会过上食不果腹的日子。丈夫虽然不过四十多岁,却未老先衰,常年戎马之下,一身伤病,简直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多年没有战事,收入相对也少,再除去之前给阿图娘家的那笔聘金,几乎便是家徒四壁的景况。
阿图站在残破的屋内,呆了。
那天夜里,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宁愿花光最后一笔钱也要娶到她。
他毕竟才四十多岁,仍然欲望高涨,没钱入妓馆,只好娶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回来。而且,他还想要一个儿子。
阿图不久就怀了身孕,可她依旧劳累。白天有洗不完的衣物和做不完的家事,想尽办法去店铺赊借柴米油盐,晚上则侍奉他的欲望。一直到几个月后,她的肚子隆得老高,他也没有放过她。
这也罢了。可有时夜深,他会喝得大醉归家,吵闹不休,甚至虐打她。她的身上永远有好不了的伤,触目惊心,可她已看得麻木,手指轻轻抚上,火辣辣地疼,她却像死了般毫无反应。
宁愿是死了。
纵然这样,七八个月后,孩子早产,仍然是有惊无险地生了下来。
双胞胎,它们差点死在她的肚子里,她亦差点死在产床上,可毕竟都活下来了。命如草芥,阿图知道像他们母子这样低贱卑微的生命,有时候甚至能在沟渠中存活,只因他们从来没有选择环境的权利。
可没想到的是,孩子两个月时,双双染了风寒,很快一个一个去了。阿图没有流泪,将它们草草埋了,继续平日里的家事。她听得到左邻右里的窃窃私语,说她是个命硬心硬的女人。阿图冷冷一笑,不去理会那些风言风语。
孩子的死令丈夫大怒,他暴打她,辱骂她,折磨她,随后拿了家里仅剩的银钱出去喝酒,夜深大醉归来,一脚踏空,从楼上摔下折断了颈骨。因为没有钱,看不起大夫,他在床上躺了三两天便一命呜呼。
阿图从此成为人人口中克夫克子的女人。
那时是康熙三十八年的冬天,她刚刚出宫未满一年,已经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累。彼时天一入宫不久,娘家又只剩下些男人,除了整天哭哭啼啼的嫂嫂。
阿图像是走在清晨大雾的街头,眼前一片朦胧,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或者说,她不觉得自己还有未来可言。
年关刚过,她被召进宫。
宁寿宫。
鄂嬷嬷病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要见她最后一面。
本来奴才大病,照理是要送出宫去以避晦气的,可大家都知道鄂嬷嬷是皇太后的陪嫁侍女,两人感情深重,太后不允,自然谁也不敢开口。再者如今太皇太后早已不在,后宫中太后下的决定虽少,但仍然是有分量的。
阿图不是没有做过心理准备,可看到额娘的那一刻,还是大吃了一惊。
她瘦得厉害,眼眶深陷,几乎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阿图走近她。
她示意她别靠得太近,一如过去几十年那般冷漠。
“你一早就知道了,是么?”她看着阿图,眼眸因病而浑浊,却仍然令人畏惧。
阿图下意识退后几步。她怕她。
鄂嬷嬷的喉咙咯咯作响,良久,才发得出声音:“你若聪明,就一辈子不要提起那些事情,尽管让它们烂在你肚里。”
阿图点头。她恨自己的软弱与谦卑,但额娘是太过强大的存在,她无法抵挡心中的畏缩与敬畏。
那天夜里,鄂嬷嬷去世了,阿图将她的遗体送回娘家。因有宫中内监监督,阿玛和弟弟不敢草率,好好地为额娘守了孝,厚葬入土。
她终得善终。
太后伤心过度,病了好一阵,能起身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阿图接回宁寿宫,作为管教嬷嬷。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走的是和她母亲一样的路。
阿图重新过起平淡如水的生活来,她在宫中生活得游刃有余,现在又有太后撑腰,自然是春风得意。
她很喜欢天一,这个外甥女聪明好动,比当年的她要活泼许多。有那么一点儿势利,知道含漾和凌雁两位主子孰轻孰重,所以总巴结含漾,帮着她欺负凌雁。
阿图没有因此训斥她。她对天一,总抱有一种母亲的情怀,情不自禁想要去溺爱这个孩子,即使不是她的孩子。她也曾当过母亲,可惜没这个福气把自己的孩子养大,此生应该亦无再当母亲的机会,所以忍不住将深藏的母爱全部给了天一。
她好高兴天一并不像幼时的她,天一有自己的主见,虽然身上有着低贱人家出身所抹不去的自私自利、好高骛远的性格,可这也是一直以来让阿图羡慕不已的。
她也想成为天一这样的人。
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大家都穷,于是愈发自私,有好东西便千方百计夺过来,就算是亲兄弟姐妹也会经常为了一点点小事打破头。只有阿图不会,她同其他人一样都是狼崽子,有着与生俱来的凶悍与残暴,但她又多了一点虚伪的文明,将自然习性隐藏起来,所以愈发可恶。
她不知道自己像谁。也许是额娘,她也是与众不同的。
在宫里,日复一日,时光漫长而深邃,阿图却过得心安理得,她再也不用害怕、不用绝望,她觉得自己本就是属于这里的。
于是她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转眼就是冬天。
这一年的十月,宫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肆庆祝皇太后六十大寿。当天晚上,阿图隐隐感到心神不宁,也说不出是怎么了,只好把这感觉按回去。
果然天一出了事。
她急得六神无主,守在天一床前,直到她醒来确定安然无虞才放下心来。谁知噩梦才刚刚开始。
天一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天一了。
阿图觉察到不对劲,百般试探,愈发觉得古怪。暗暗征询太后意见,却只是按兵不动,还嘱咐她别插手。很快天一被指派给凌雁,小丫头不但没有抗议,反而欣然领命。如此一来,阿图可以确定,真的有问题,并不是自己太多虑。
可是她不敢有任何动作,太后怎么吩咐她,她只得怎么办。太后的厉害,她领教过,她不敢忤逆她。
后来凌雁出嫁,天一陪嫁,再后来凌雁殇逝,天一又去了钟粹宫。
不是凌雁,便是含漾,天一总跟着这两个莫名其妙和好的表姐妹。阿图觉得自己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可又说不出个究竟来。她决定继续观望。
可是她又听到不该听的话。
“你们四个,我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根本就不是含漾!”
“我没有说错吧。是从康熙三十九年冬天,你们落水的那一次开始的,你们是那时才来到这里的,不是么?”
阿图悚然一惊,心头又多生出一抹悲凉之意,原来她的天一真的已经不在了。
可之后太后的话让她更加吃惊。
“我很年幼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人,那时还是在大草原,我的家乡。当时有一个照顾我的下人被野马踏成重伤,醒来后便成了它。幸好当时年少,才相信了它的故事。”
……
阿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暖阁回房的,她双手用力抱紧脑袋,抽抽搭搭哭起来。
额娘不是她的额娘,所以才不喜欢她。天一也不再是她的天一,所以不同她亲近。真正可恶的,是那两个霸占住她们身体的人!
阿图从来都是很有耐心的,她下定决心想要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去做,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她也不会着急。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等待。
于是她像一头狼,默默地观察着天一。她不妄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心中的杀意渐渐满涨,再也无法压抑。
她一定要杀了她。
几年后,含漾死了,天一回到宁寿宫。
阿图仍然按兵不动,她知道天一是太后要保的人,不会轻易让她动手。
她和天一住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天一虽然变得沉默,和她倒比之前要亲近许多,真将她当亲姑姑一般对待,有什么心里话都同她讲。
阿图心底冷笑连连,这个女人,已经夺了天一的身体,竟然还想夺她对天一的爱!简直不可饶恕!
太后病重,她和天一昼夜侍候,不敢怠慢,可病势仍然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拖不过冬天了。
虽然太后和她的额娘是那种让阿图羞于启齿的关系,可毕竟太后庇护了她的下半生,阿图仍然决定好好尽完最后的责任,为她送终。
那日她亲自去厨房端了药出来,刚踏进房门,就看见天一跪在床前,手伸进被中,明显是握住了太后的手。太后半昏半醒间,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以为自己是握了谁的手?额娘的么?她既陶醉又痛苦的表情,不就和多年前枕在额娘怀中承接那深情一吻时一样么?
阿图没由来地大怒,喝住了天一。她气鼓鼓地看着天一愕然的表情,冷静下来,找了理由将她撵走。
她要单独面对太后,面对这个几十年来带给她无尽噩梦的女人。
她凑在太后耳边,轻轻道:“你是不是想到了鄂伦娜?”
太后一惊,喉咙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音。
阿图继续道:“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看你,你不过是个被抛弃了的女人!”
太后大口喘气,看得出非常吃力。
“还有天一,她和额娘是一样的人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杀了她,杀了这个怪物!”
……
那日,她不停地用言语才刺激她,看着她痛苦挣扎的模样,心底竟然泛起病态的快乐,忍不住继续说继续说。她就是要让她不好受,让她尝尝痛苦的滋味。
直到最后,太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是被她活活气死的。
阿图没有手软。她决定要做的事情,不管之前必须等待多久,她也一定会把事情做完。
她最终还是杀了天一。

卌贰

康熙六十一年冬。
下了一夜的雪,屋檐冰凌倒挂,晶莹欲滴。
天亮得晚,丙时初刻仍乌沉沉一片,项启源一夜未睡安稳,心神不宁,此时蓦地惊起,揉着额头披衣下床。
身边的卢氏被他吵醒,急急起身,帮他穿戴梳洗。
“你再睡一会儿不妨。”项启源对她道。
“不碍的。”卢氏嫣然一笑,虽年已近四旬,风韵犹存,依稀看得出曾经艳冠一方的风光。“爷,蕾丫头的婚事……”
“你看着办,最近宫里头不安生,我也抽不出空来,倒真是难为了你。不过这事不能拖,赶着年前早早办了的好。”
“爷放心。”
眼看已是十二月,项启源心知这一年康熙必死无疑,只是没想到竟拖到了年尾。
这几年家里真是全靠了卢氏里外照应,自从孙氏发了疯,项启源便把独子天瑞接走,交给卢氏管教,孙氏则整日呆在小院里多年未曾出来过。至于淑涵,身体养好了些之后便主动提出要回乌程老家,项启源拗不过她,便也只好允了,只一得空就过去探她。
大女儿静雯几年前便嫁了人,如今连孩子都已一岁多,天瑞也娶了妻室,只剩年方十八的小女儿静蕾仍然待字闺中,上月才刚定下一门亲事。本来男方家里欲待过年再完婚,不至于急急忙忙以致疏忽,项启源却担心康熙一死就是国丧,轻易不能办喜事,白白耽误了女儿的婚姻幸福,所以催着早日完婚。
卢氏虽然不知内情,但她是心思玲珑的女子,察言观色,见这些日子来项启源和孙老爷尽皆忧心忡忡,便也猜到了几分,愈发手脚麻利地招呼女儿准备婚嫁物什。
项启源匆匆用了些早点,便带上小厮出了门。
雪方停半晌,项启源上了轿子,一张脸立马拉下来,阴沉沉的有些吓人。
十月末的时候,康熙还好好地在南苑行围,六十九岁的人了,年近古稀,身体自然不能抵御北京冬季的风寒,一时间患上重感冒。又兼此次病势较猛,若一般人还好,只是对患有心脏病的老年人来说特别难以承受,随时会引发合并症。于是自从上月初七日开始,整个太医院就没有安生过。
其实这几年来康熙的身体就时好时坏没个准头,康熙五十五年时最糟,六月份到口外水土好的地方调养,十月回宫后,每天视朝审事,批拟章奏,仍觉身体不支。临近年终又去谒陵,到年底才还京。
对于这次的病势,太医院讳莫如深,除了康熙本人之外,就连众位阿哥都不知道究竟。于是流言满天飞,再夸张的版本都有。
当然如此一来,项启源亦成了香饽饽,可惜作为某些人的贿赂对象,他实在表现差劲,一点儿消息都套不出来。项启源本人却非常委屈,他这么一个医术平平的小太医,其实根本没资格参与皇帝的治疗团队。
只是按照时间算起来,康熙真的是不好了。
他正在沉思间,轿子停下,小厮掀开轿帘,恭敬地道:“爷,到了。”
他应一声,起身出轿。这时雪又开始下,风携裹着雪粒子迎面而来,项启源一边在心底暗骂这鬼天气,一边接过伞急步进了宫门。
进了太医院,早有小太监小喜过来接伞,项启源抖一抖身上的雪,转身进门,桌上是小喜刚泡好不久的热茶。
“畅春园那边怎么样?”他见身边没人,遂低声问小喜。
上月初七日刚染病时,康熙便从南苑回了畅春园,一直住到今日都不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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