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热河,八阿哥也在随驾之列。去年九月,八阿哥患伤寒病不起,不久康熙从热河回京城,八阿哥恰巧卧病在他回京的必经之路,康熙丝毫不顾父亲之情,断然降旨将八阿哥移回家中,并且指定此事由九阿哥去办。八阿哥失宠之后,八爷党亦渐渐分崩离析,只是九阿哥不免还顾念着往日的情谊,闻旨不免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出了这件事,连傻子都知道八阿哥是没什么翻身的机会了。
之后没过多久,八阿哥病好了,康熙似乎也觉得当时那事做得太过分,于是下令内务府将八阿哥之前停掉的俸银和米恢复支给,父子俩的关系这才微微缓和。
今年年初,八阿哥终于以官方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随驾康熙巡视畿甸,虽然只有短短半个月,但至少挽回了一点丧家犬的颜面。康熙自始至终,都不忍心对他做得太绝。
他毕竟喜欢过我呢。天一微笑地想,真奇怪,他给八福晋那么多爱,竟然还能匀出一点点来给自己……凌雁说得没错,男人都是这样的,永远别指望他们会对一个女人一心一意。
转眼在热河呆了近半年,无甚新事。期间康熙驾幸四阿哥的别院,天一也跟着太后一起过去。
不过是普通的庄园,四阿哥素来低调,又兼信佛,所以整个园子不见豪华,清隽疏淡,倒是很对康熙的胃口。天一跟四阿哥的两只爱犬玩了一阵,随后丢下它们,忍不住四处张望起来。
图嬷嬷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她身后,轻轻问:“天一,你在找什么?”
天一被她下一跳,镇定了下心神,掩饰着笑笑,说:“没什么,这里太漂亮了,我才一下子看花眼。”
图嬷嬷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好一阵才离开。
天一撇撇嘴,算了,本来还想看看乾隆小时候长什么样呢。
她一转身,就瞥见四阿哥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期然视线交汇,天一打个寒战,忙急急撇开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慢吞吞走回太后身边,让图嬷嬷挡住那道冷冽的视线。
没事干嘛看我?天一心底咕哝一声。随即想起当年韩漾“讨好”雍正,自己正是联络人之一……特别是雍正请韩漾救十三阿哥一事,根本是自己设计了韩漾……
天一忍不住哆嗦一下,心底恶狠狠地咒骂道,他妈的,人都死了,你还盯着我干嘛?
一直到十月初三,太后万寿节,天一还隐隐有些不安,心头始终记挂着四阿哥那件事,奇怪的是,自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任何反常举动,更别提派人来找天一。
热热闹闹的万寿节过去,没多久,皇上与皇太后一行便启程回京。
太后本来精神一直很好,恐是万寿节有些累着了,一时之间恢复不过来,一路上都病恹恹的。好容易回了宫,却不见好,竟躺在床上起不来。
康熙前日径直去了畅春园,听闻太后圣体违和,也不待警卫通报,只领了近侍人员,即从西直门入神武门,巴巴地赶来宁寿宫问安,倒给了下人们一个措手不及。
天一此时已不再清闲,图嬷嬷日夜守在太后身边,她也算打个下手,宫女们素知她照顾病人有一手,都乖乖听她差遣,一忽儿竟有了些指挥官的架势。想不到没了当护士长的心,却阴差阳错真当了“护士长”。
她也不客气,配合太医指示撒开手脚大干起来,忙了近半个月,太后的病情终于有了些好转。
这些日子来,康熙几乎天天来宁寿宫问安,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却让天一大为感动。她素来最看不得老人受苦,恨极那些不负责任的家属,把老人丢在医院不闻不问,康熙近来的表现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十一月底,太后的身体是好了些,可康熙却不行了。
头晕足痛,艰于动履,来宁寿宫问安都很勉强。诸王大臣官员赶紧拍马屁,说是“皇太后较前少安,圣躬关系重大,伏乞往汤泉调摄……”等等,被康熙一一驳回。
天一掐指算算,不急,现在不过是康熙五十六年,老头子还有五年好活,大家不要心急。又忍不住暗笑,知道历史真好,否则自己真是要担惊受怕他什么时候翘辫子。
至于太后……天一悚然一惊,太后还能活多久?
如果康熙死时她还未死,那么就该尊称太皇太后,可是雍正朝有太皇太后吗?没听说过吧……也就是说,太后会死在康熙之前?
要命!天一跺跺脚,都怪这个太后太不出名,否则自己就能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
她幽幽地叹口气。人都是要死的,对吧,可相处久了,她真是有些舍不得,其实太后人还真是挺好的,又单纯,整日乐呵呵的,实在是个慈祥的老人家,自己能够留在宫里,也全靠她老人家。
快点好起来吧,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不是有句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么?
十二月,开始下雪。
皇太后的病情刚见起色,又突然严重了起来,比之先前不知危险几倍。太医轮班诊治,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都一副诚惶诚恐相,表示会竭尽所能救治;等一回太医院,马上变了颜色,纷纷摇头,虽然估摸不准时间,不过这次恐怕真是撑不过去了。
项启源暗地里给天一敲过警钟,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连两位院判都道没了法子。太后是千尊万贵之体,比不得当年的凌雁和韩漾,能使的手段都使上了,管它什么正方偏方,仍旧是束手无策。
天一虽然当护士的时间才几年,也不是没看过濒死之人,有些时候,像康熙这种三天两头这里病那里痛的人,反倒撑个十几二十年也死乞白赖地活了下来,有些身体一直很好的人,莫名其妙一病如山倒,再也好不了了,而且通常这种人,去得都快。
可能是癌症吧,天一想,连现代昌明医学都救治不了的病,也别去为难几百年前的白胡子太医们了。
纵使如此想得开,她亦忍不住红了眼睛。
舍不得。身边的人都一个一个死去,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扫把星。
扫把星。她低低地道,我真是个扫把星。
康熙一如既往每日来宁寿宫问安,甚至有时还侍候汤药。他瘦了好多,腿脚却肿得厉害,大臣们纷纷劝他保重身体。
天一唏嘘不已,对项启源说:“以前觉得这老头又阴险又好色,暗地里不知道骂了他多少回,没想到他人其实还是不错的。”
项启源不以为然地道:“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如果太后能撑到明年,你就有机会看到他的真面目了。”
天一白他一眼:“你这个人想法很阴暗哦。”
“本来就是。我承认康熙对太后或多或少怀有跪乳之恩——”
“——‘跪乳之恩’是什么?”
项启源无奈道:“小羊每次吃奶都是跪着,它知道是妈妈用奶水喂大它的,跪着吃奶是感激妈妈的哺乳之恩。这就是‘跪乳之恩’。但康熙的‘跪乳之恩’是种市恩——‘市恩’什么意思,你懂吧?”
天一点点头:“嗯,我看过《飞狐外传》。”
项启源无语。
“你继续说呀。”天一催他。
“总之,我的意思是,他辛苦这几天,换来的是留名青史,多合算的买卖?史官那支笔,素来讲究‘秉笔直书,不隐恶、不扬善’,康熙今天做了什么,他们自然会一一记下,但其中的原委,留待后人评说。”
天一撅起嘴,不高兴地道:“反正你想法阴暗就是了,总把人往坏的地方讲。”
“随便你信不信。如果太后拖得久,大臣们再多劝几次,他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往宁寿宫跑得这么勤快。”
初四,诚亲王、雍亲王、十六阿哥传谕旨曰:“皇太后病势渐增,朕母子聚顺有年,极其欢洽。今不幸值此,朕体虽不安,此心何能恙然?顷朕亲往请安,自觉难支,故又回宫。朕亦视身体而行,能支持则竭力以尽礼节,不能支持,则难免强。”
继而诚亲王、雍亲王传谕旨曰:“此时着诸皇子、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礼部满汉大臣、满九卿会同议奏。其诸皇子割辫之事,亦着议奏。”
未时,诸王、满汉文武官员奏称:“臣等先因皇上圣体违和,恳求断不可诣皇太后宫。今皇上现在头晕足痛,不能动履,因皇太后病势渐增,即亲诣宁寿宫,当念宗庙社稷为重。”
奉旨:“朕亦视身体而行。今日亲往,不能支持,因而即回。皇太后之事,关系重大。朕酌量行之,断不令朕躬劳瘁过甚也。”时日,皇上足背浮肿,不可转移。因皇太后病势渐增,用手帕缠裹,乘软舆诣宁寿宫,捧皇太后手惨切请安。旋以身体不支而回。在苍震门相近之处,设帷幄以居。
初五,诚亲王、十六阿哥传谕旨曰:“皇太后病势大增,朕若于素所寝处之地居住,心甚不安,因于苍震门内相近之处,设立帐幄,衣不解带。朕数日足疾,兼之体又不安,遍身沉重,中心烦躁,不能成寐。至三鼓时,近侍累劝解衣,乃稍寝即醒。醒时头晕,遂又起坐至五鼓,始寝半刻。朕欲竭力尽礼,似此形势,甚恐不能支也。”
近侍魏珠传旨,谕诸大臣:“昨日皇太后病逝愈增,朕乘软舆,脚背浮肿,不可转移,用手帕缠裹,才能移动。朕捧皇太后手奏云,母亲我在此。皇太后张目畏明,以手障光视朕,执朕手。朕原不忍暂离左右,因体不能支回宫。五阿哥奏云,臣自幼承皇太后养育,皇父圣体违和,一应事务,臣可以料理。朕云,我在,尔何可代理耶?”
天一得意地对项启源道:“知道什么叫做孝子了吧。”
谁知他冷笑一声,道:“真正的孝顺,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卌壹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初六日丙戌。酉时,皇太后崩于宁寿宫。
康熙领着众皇子跪在床前,一些成年皇孙跪在门外,然后是太医和奴才。天一紧挨着图嬷嬷伏在地上,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终于没能熬过这个新年。
天一忍不住颤抖,手冰凉,按在冷冷的石板地上,手背已经发紫,指甲一点血色也无。
门内康熙哀号连连,痛哭失声,久久不能止。断然割辫,下令孝服用布。
身边的皇子和诸王见他悲伤已极,不忍仰视,都劝道:“皇上春秋已高,又兼圣体违和,哀痛过甚,伏乞皇上以社稷生民为重,请节哀暂回调养。”连连叩头,康熙只是不允。
群臣再请,忍不允,凡此四次,康熙虽悲痛,且体不能支,仍坚持亲眼看着梓宫安设。之后又亲自带头举行祭奠,哀恸不已。诸皇子及近侍人员反复叩请,他才终于点头,回了苍震门。
待康熙离开,天一擦干眼泪,帮着图嬷嬷指挥下人打扫布置,两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才不至于乱了套,虽然人员繁杂,仍然安排得可算是井井有条。
当夜天一与图嬷嬷各自领着一队奴才分班守灵,天一守下半夜。
其实她一直没有睡好,总是挂着一桩心事,心神不属,直到丑时才迷迷糊糊睡去,没多久就被叫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因之前便是和衣而卧,于是直接披一件大麾便出了门。
雪又开始下。
天一先领着奴才们给皇太后灵位上了香,才依次跪下守灵。
她将手藏在麾下,轻轻搓着,好让冰冷的肌肤有些知觉。丑时是最酣睡的时刻,天一耷拉着脑袋,双眼半睁半闭,竭力想抵御瞌睡的来袭。她实在是累坏了,太后病重的这几日,几乎没合过眼,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心头又纠结着一番怆然,可谓身心俱疲。
迷迷糊糊中,眼前闪现皇太后慈祥的容颜。太后是典型的蒙古女子,五官硬朗粗糙,实在算不得一个美女,当然比不上千娇百媚的董鄂妃。可是天一知道她的好。
她虽然笨笨的,不会说汉化,总是给康熙惹麻烦,对皇子皇孙又溺爱过甚,但她的心地是好的。太后本性纯良,十多岁嫁进宫里,这许多年来竟然未曾沾染这后宫尔虞我诈的习气,倒显得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她从来不会说一些拐弯抹角的话,让天一猜上个老半天。
天一也感激她愿意破格把自己留在宫里。其实说到底,太后未必有多喜欢天一,只是她太善良,不忍心回绝图嬷嬷的请求罢了。
这么、这么好的人。
最后的那几日,太后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并且畏光,宫女们把寝宫内的门窗用厚厚的布幔堵上,以至于房里始终显得阴暗冷寂。
天一看着病床上的太后,短短一个多月,瘦了好大一圈,成了一个干瘪的小老太太,哪里还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后。图嬷嬷怕她冷,不但在房里置了好几个暖炉,还给太后多加了一床被子,谁知上好的锦缎被面反倒更衬得她面容枯槁。
天一跪在床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情难自抑时,忍不住大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太后满是皱纹的手。
她没想到的是,那只早已无力的手,竟然竭尽全力回握了她一下。
天一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太后面无表情的脸,以及从紧闭的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你在做什么?”图嬷嬷正巧端了药进来,见此情景,厉声喝问道。
天一一惊,慌忙抽回了手,一时之间也无从解释,只是低着头吓白了脸。她是疯了么?竟做出这种不知礼数的事情来。
图嬷嬷亦惊觉自己的口吻太过严厉,遂将药碗搁在一边,俯身拉起天一,道:“这些日子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歇。”
“不用,姑姑——”
图嬷嬷不容她拒绝,断然道:“听姑姑的话,回房睡一觉。今儿个万岁爷已经来过,眼下太医也走了,不会有什么事,姑姑一人应付得来。再不休息,万一人垮了怎么办?”
天一仍是推辞:“我撑得住,还是姑姑去歇息才是。”
“傻孩子,万一太后醒了,见不着我怎么办?姑姑知道自己的身体,所以才让你休息,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来顶我,你说是不是?”
天一听她讲得有理,才听话地走了。
她回房倒头就睡,却心神不属,一直迷迷糊糊没睡熟,直到有小宫女噼里啪啦拍门。天一起身开门,一个踉跄,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些天她茶饭不思,总没胃口,因此也有些低血糖。
打开门,就是小宫女一脸苦相,叫道:“姑姑,太后娘娘驾崩了!”
天一的脑袋猛地往下一冲,一惊即醒。
她睁开眼睛,双手无力地撑着地面,如释重负般吁出一口气。
怎么又想起那天的事了呢?天一面有戚色,暗暗调整着呼吸,好让别人不要注意到自己。真是太累了,所以才容易胡思乱想。
她抬头看一眼屋角的西洋钟,已是寅时三刻,过不多久皇上便要驾到。于是振作精神,约束手下,然后离席去唤图嬷嬷。
图嬷嬷似是一夜未睡,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步履蹒跚。她漠然地看了天一一眼,径自往外走。天一知她心情不好,也不以为意,跟在后头急步出去。
卯时,康熙以皇太后遗诏颁示天下。
底下跪得密密麻麻,天一在人群中想,皇太后哪里有什么遗诏,不过是学士们的一支笔写尽春秋。
太后驾崩属于国丧,这日,整个京城死气沉沉,不敢有半点歌舞丝竹之声。贵族们亦倾巢而出,诸王、贝勒、贝子、公以上,文武大小官员,外藩王、贝勒、贝子、公、台吉、塔布囊等,及王妃、公主、郡主以下,八旗二品以上官员之妻,各照所定齐集之处举哀。直到晚刻,王妃以下二品官员之妻俱散。
如此七日。
十五日,众人集结,康熙躬诣宁寿宫亲奠致祭。未读祭文前,即悲伤痛哭。读毕,尤号泣不止。
十七日卯时,梓宫由东华门安于朝阳门外殡宫。康熙勉诣宁寿宫亲奠,呼母号泣。随上尊谥为“孝惠仁宪端懿纯德顺天翊圣章皇后”。
至此,孝惠章皇后已是过去时。
王公大臣们的礼数行完,宁寿宫的下人们可没完,依照着汉人的风俗守孝七七四十九日,待得脱了孝服,已是第二年的一月底。
图嬷嬷立马病倒了。
天一作为嫡亲的外甥女,自然是要侍候汤药,晨昏定省。项启源偶尔来为图嬷嬷诊脉,看到天一憔悴的容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