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门泣(清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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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门泣(清穿)-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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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巧找到妹妹了,夫人正要见你呢!”说罢拉起她的手。
内大臣尹德的福晋瓜尔佳氏受封一品诰命夫人,是可以自由出入宫闱向各宫主子请安的。这一日恰逢天气转暖,夫人入宫来给皇太后和皇贵妃问了安,特特来到钟粹宫看望女儿。
天一进去的时候,夫人和含漾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低了头饮茶。待得她行礼如仪,含漾才淡淡道:“你先起来,夫人有话要问你。”
天一心里一紧。
她默默站起来,尽量卑微地低下头去。
夫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这几年,你都一直伴在十四福晋身边?”
天一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下意识回道:“是。”才想起这位夫人正是凌雁的嫡亲姨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她过得好不好?”
这下,天一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额娘。”含漾忍不住为她解围。
夫人点点头:“是我太心急了。”想了想,又问:“她快乐么?这些年?”
天一斟酌道:“回夫人的话,福晋总是快乐的时候比较多。”
夫人幽幽地叹口气:“那就好。”她抬眼看看含漾,一脸的遗憾与无奈。含漾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天一低着头,隐隐感到不安。
“你先下去罢。”含漾突然道。
天一如蒙大赦,忙行礼退下。
殿内又只剩含漾与夫人两人,炉内熏香袅袅,含漾平素不爱摆弄这类玩意,今日因夫人前来,才用起这些八旗贵族女子喜爱的熏香。
一时无声。
还是含漾先开了口:“额娘,凌雁从来没有埋怨过你。”
“可是我埋怨自己。漾儿,你现在已是后妃之尊,我本不该这般唤你,可今日额娘说的都是娘家的私密事,你要牢牢记住万不可泄露出去。”
“额娘,我明白的。”
夫人又握紧含漾的手:“还有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难道这一生就守着十八阿哥么?只要王嫔娘娘还在,他就不能算是你的儿子。”
含漾打断她:“这些事情,女儿自有分寸。”
“你这孩子,从小就很有打算,但做出的事情,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额娘不图其他,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雨渐渐止了,不一会儿,连太阳也钻了出来。如果不是湿湿的地面,这场雨就像是从未来过一样。
含漾亲自送走夫人,不久,听报十四阿哥匆匆赶来。
她迎出去,还来不及见礼,十四阿哥劈头就问:“夫人呢?”
“刚出宫。”
十四阿哥颓然坐下。
含漾小心翼翼地问:“有重要的事么?”
他笑容苦涩,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见见凌雁的亲人。”
含漾撇过头去。
他竟然这样爱她。凌雁毕竟是没有选错人。
十四阿哥失笑,又道:“我差些忘了,娘娘也是她的亲人。”
含漾一怔:“是啊,我也是。十四阿哥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
十四阿哥看着她,笑了笑,然后把脸埋在手心里。良久,闷闷的声音传来:“你想她么?娘娘想她么?”
他放下手,深深地望着含漾,又道:“我好想她,闭上眼就能看到她。皇阿玛同我说,改了名字之后,我就是新的我,要把以前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不要再怀念,不要停在原地不动。我也逼自己不要想她,可是没有用,随便看到一个宫女的背影,就觉得好像她;回到房里,身边又到处都是她的物事。”
他哀痛地道:“叫我怎么能够不想她?”
含漾从他眼里只能看到真诚,真诚的痛楚。他爱得那样深,所以突然的失去,打得他那样重,让他痛到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
“昨夜,我在书房找到以前和她一起写的字。她喜欢辛稼轩的词,说背过好多——我当时还很吃惊,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看这些金戈铁马的诗词呢?”(其实中学语文课本里都是这些,只是小十四不知道而已)
“是我和她一起偷偷看的。”含漾解释。
“我还记得那年冬天,一夜我们对坐着喝酒,她说她的字不好,缠着我教她写。那天真是好冷好冷,虽然喝了酒,可是手还是很冷,握着笔一点都不灵活。我们写一个字就要朝手心呵一口气,一首词写了大半天才完。”
含漾可以想像,一灯如豆,他握住她的手,一边呵气,一边写字,两个人笑闹着,连寒冷都不觉得了。
所谓神仙眷属,大概也不过如此罢。
“你看,我们有这么多过去,叫我怎么能忘?”
含漾轻轻道:“会的,一天一天过去,终有一日,你会突然发现,自己连她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会么?”他喃喃问道。
“会的。”含漾往殿外的蓝天看去,却只能看到一道道连绵起伏的宫墙,金色琉璃瓦片在日光下煜煜生辉。
“时光,真是很残忍啊,你会领教到它的厉害的。”她说。
夜凉如水。
含漾斜倚在榻上,特特让梧桐不要关紧了窗户,好让她看得见天边那一轮皎洁月光。
皇上巡幸畿甸,随行皇子中点了十八阿哥,一去个多月,含漾晚上的时间一下子空出来,倒变得有些无所事事。
此次出巡,因顾念十四阿哥新丧福晋,所以并未让其随驾,反而是才八岁的十八阿哥跟了去,足见圣上对小阿哥的看重。要知道,除了十三阿哥之外,就连皇太子都未在这么小的年纪伴驾随行过。
皇子受宠,连带她这个名义上的额娘也身价倍增。这些年,招幸的次数虽然不是很多,但恩泽延绵,这对母子其实从来没有被皇上忘怀过,宫里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
含漾知道白日夫人的意思,这些话,凌雁也曾经对她讲过。
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可这,不是她能够强求的,不是么?
门被轻轻推开,一撇纤细的人影倒映在洒满月光的地上。含漾叹口气,转个身,道:“你还是来了。”
天一关了门,轻手轻脚走到榻前,道:“今夜是我当值。”
含漾反手拉她坐下。
“你不要摆臭脸给我看,就凭我们的关系,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天一不说话。
月光从她背后照进来,以至于含漾看不清她的眉目与表情,只是有一个纤细窈窕的轮廓,慢慢伏下来。
她将头靠在含漾的肩膀上。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着,在沉沉的夜色中静默。
良久,含漾才感觉到肩头的一片濡湿。她犹豫了一下,最终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天一柔软的乌发。
天一语带哽咽地道:“已经少掉一个了。”
“我知道。我知道。”
其实凌雁的死,天一就算再痛,又怎会痛过她?她和凌雁,才是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说的同伴。
含漾闭上眼睛。
她答应过凌雁会保护她的。真是可笑的承诺。
她什么都没有做过。眼睁睁看着凌雁出嫁、生子,她却无能为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就算十四阿哥那么爱她又怎么样?凌雁毕竟是冒了险,如果自己真的能够保护她,就不会让她这么冒冒然出嫁。
“我好害怕。”天一闷闷的声音从她肩头传来。
她继续道:“我们以前一直说,伴君如伴虎,在这个年代,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以得罪人。可是直到凌雁的死,我才真正领会到这个时代的野蛮与残酷。”
她坐起来,问含漾:“你知道凌雁的死因么?”
含漾一下子怔住,说不出话来。
“是产褥热。听说过这种病么?在文明社会中,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成因是什么?”
天一冷静地道:“分娩时细菌侵入,导致感染。”她苦涩地一笑:“其实只要有青霉素,她就不会死。”
含漾睁大眼睛,仿佛不置信般看着她。
“多么恐怖,不是么?含漾,会要我们命的不只是康熙的圣旨,还有许多许多其他东西。其实项启源并不算一个太出色的医生,更基于物质匮乏,对于许多疾病他都无能为力。只是凌雁太年轻,实在太年轻,才二十岁就去了。我知道在雍正朝等待她的是未知的不详命运,可如果她能够多活十年——只要十年也是好的。”
含漾叹口气:“会好么?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十年,谁能想像十四阿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些皇子们为了争夺皇位,哪个没有干过一些龌龊事?以后的他,不再会是现在的他。”
“你真是这样想的么?可是,说不定他就是因为凌雁的死才变的。”天一冷冷道。
她忽地又笑了:“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同你争这些?含漾,可能我实在是太害怕,害怕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含漾搂住她,安抚地道:“不会这么糟的,不会的。”
雨又稀稀落落地下了起来,残存的一点月光也被乌云遮挡住了,没有点灯的室内一片漆黑。
夜已深。
“天一。”
“嗯?”
“今天夫人来,说了一件事情。”
“是关于,她为什么不喜欢凌雁的事么?”
含漾诧异:“你怎么知道?”
天一轻轻地笑了:“因为这是我和凌雁都想不通的:为什么夫人对于你这个不常在身边的养女这样呵护,而对嫡亲的外甥女凌雁反而有些冷淡。”
“我差点忘了,你和凌雁在一起,几乎什么都聊。”
“为什么夫人不喜欢凌雁?”
“因为凌雁,是用她妹妹的命换来的。”
天一顿了一下才道:“什么意思?”
“凌雁是她的父母在太皇太后的国丧期怀上的孩子。”
“什么?”天一惊道,“国丧期!那是死罪!”
含漾点点头:“所以她的额娘铤而走险,以催生之法生下她,好避过这场灾祸。”
只有让孩子提早出生,才能谎称她是在太皇太后薨逝之前所怀上的,唯有借此法摆脱罪名。
天一喃喃道:“就因为她是在落后的催生法下出生的早产儿,所以身体才会这么差。”
“更惨的是,”含漾补充道,“她的额娘难产死了。”
天一叹口气:“我终于明白了。她的阿玛和姨母都不喜欢她,因为觉得她是个不祥的孩子,害死了自己的额娘。可他们怎么没有想过,犯错的是谁?犯了死罪的又是谁?凌雁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他们却将弥补错误时造成的悲剧全部算在她的头上!这公平么?”
“天一,你该知道,人都是这样的。总要找一个人来责怪,才能有勇气告诉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天一仍然愤愤不平:“整件事,其实最大的受害者是凌雁,老婆死了还可以再娶,可是母亲死了,就再也没有了。她像一个孤儿般长大,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冷漠!”
“天一!”
她蓦地站起来,踱着碎步道:“对不起,含漾,我没有办法冷静,我想我最好还是先离开吧。”
说着她转身往门口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室内回响。她猛地拉开门,却被含漾叫住。
“还有什么事么?”
含漾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是道:“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门“砰”地一下被合上。
“含漾……”
“含漾……”
是谁在叫她?
含漾朝四周望去,朦朦胧胧地好像被浓重的雾气缠绕,看不出究竟。她试探着往前走,一边问:“是谁?是谁在叫我?”
“含漾……”
视线豁然开朗,仿若白昼忽降,一时间周围亮得刺目,含漾只看见凌雁躺在床上,苍白着脸,对自己伸出手。
她疾步过去,握住那双手。
“含漾……”凌雁努力扯出一朵微笑,“你要好好活下去,就算我离开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不会的,凌雁,你会好起来的。”含漾握紧她的手。
“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含漾在她执著的眼神下,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她微笑:“真可惜,我不在,就只剩下三个人了,连一桌麻将都凑不成,呵呵。不过也好,我才不要继续留在这里过日子,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电视机、偶尔唱唱歌都要悄悄躲起来唱,更何况,非得看着自己的老公让别的女人怀孕甚至还要心生感激。真是讨厌。”
她伸出另一只手,过去拢住含漾的手,说:“你要代替我活下去,懂么?要好好的,让自己舒坦些,许多东西不争也罢。还有我的小孩子,你也不用太顾着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命运,你不必为了他们牺牲自己。”
她艰难地喘了口气,又要说什么,却被含漾阻止:“你先休息一下,不用急着说完,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凌雁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真怕以后没机会了。”
“怎么可能!”含漾急了,“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其他医生不行,我们还有项启源啊,他一定会治好你的!”
“含漾,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真可惜,没能够一起走到最后。你还记得,我们穿越来的那天,在干什么吗?”
含漾被她问住了,说不出话来。
“那天你陪我逛街买衣服,我还在劝你和女朋友和好,然后我们去中医馆拿药,我顺便把片子还给天一。我们还说好了吃完晚饭去唱歌,连包房都已经定好了。”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含漾,穿越到这里这么多年来,每当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去回想穿越前的岁月。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真的忘了,我们就真的回不去了。含漾,那些是不可以被遗忘的,否则我们就成了没有过去的人,就算死了,也只是在这个时代找不到归宿的孤魂野鬼。”
她用尽力气抓紧含漾的手:“说不定,我这一走,就真的回到了现代。含漾,你会羡慕我吧?羡慕我终于离开了这里,回到了爸爸妈妈的身边……你会羡慕我吧……”
“你会羡慕我吧……你会羡慕我吧……”
“你会羡慕我吧……”
含漾蓦地惊醒,冷汗涔涔。
她坐起来,大口喘气,最终捂住脸哀哀哭泣。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次流泪。

廿叁

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内大臣明珠卒,上命皇三子胤祉奠茶酒,赐马四匹。
一代权臣,曾荣登人臣顶峰,又一落千丈,到临死时,落得如此默默的下场,连个谥号都求不到了。
不过比起一生的死对头索额图,明珠还算是得了个终老。
自从天一来到钟粹宫后,含漾的消息便灵通了不少。梧桐是个规矩的宫女,从不行差踏错一步,也很少在主子面前嚼舌根,因此虽然贴身侍候了含漾许多年,主仆之间也没有太过深厚的情感。
天一则不同,出来乍到这个时代,尽管难免拘谨,但好奇心胜过一切,又仗着在皇太后身前听命,格调显然比一般宫女高出不少。因此在其他宫女太监当中钻营打听时,分外如鱼得水,这些年来,织下的人脉网庞大到恐怕会令含漾咋舌的地步。
明珠的事情传到含漾耳边时她正喝着一盏玫瑰露,忽闻此言,不经意间呛了一下,咳嗽连连,又干呕起来。
天一急着帮她拍背,道:“怎么了,不至于这么震撼吧?”
含漾好不容易折腾完,直起身来喘口气,接过帕子擦拭着嘴角道:“不全是这件事。”
“为什么你说的是中文,而我却听不懂呢?”
含漾又好气又好笑,干脆凑到她耳边轻轻说:“我想是我的身体起了一些变化,要不你去太医院找个太医来给我看看?唔,就那个戴君选好了。”
天一还傻傻地道:“不找项启源么?那个戴君选虽然听说医术不错,可他是妇科的太医……”
她蓦地惊叫一声,忙捂住了口,对含漾悄悄道:“你——你不会是……有了吧?”
含漾在心底默默哀叹天一的领悟能力。
“恭喜娘娘遇喜!”御医戴君选一诊完脉,便跪在地上。
含漾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只是朝梧桐使个颜色,后者心领意会地扶太医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红包。
“谢娘娘赏赐!”戴君选是宫里的老太医了,特别是在妇科一脉上太医院历来难有人企及,因此在各宫娘娘跟前极为得宠,亦常收赏赐。此时稍微掂了掂手中红包的分量,心下便吃了一惊,心道果然是钮钴禄氏的娘娘,出手大方异常。
含漾也不去理会他的千恩万谢,淡淡对梧桐道:“送戴太医出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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