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雁被她恶毒的话吓呆,怔在当场,好一会儿,刚想起要为自己辩解什么,一时之间却又无从开口。
她只觉手脚冰冷,忍不住敕敕发抖,努力咬紧牙关,可连牙齿都开始打架。
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恨得控制不住自己,恨得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只温暖的手搭上她肩膀。
“等急了吧?”胤禵清朗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手怎么这样凉?来,快穿上,是我太磨蹭,去了那么久才回来,早知不该让你单独留在这里。”
他把手头的披风搭在凌雁身上,抬起头,才顾上同几位福晋说话:“三位嫂嫂怎么也在这里?”
八福晋看着他们亲昵的动作,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已被胤禵抢去话头。
“凌雁身子弱,吹不得风,我先送她回去,嫂嫂们慢坐。”
他也不待回答,径自拥着凌雁往回走,留下身后满脸不快的女人们。
披风下,凌雁的手被胤禵紧握着,他的温暖和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
凌雁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不是因为被羞辱而流泪,而是被爱护、被保护、被解救的动容。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刻,有一个人,站在你旁边,坚定地握住你的手,给你力量——这种时候,只有眼泪才能表达内心的感动。
呀,他是她的荣兆佳啊!
拾叁
“你还真丢脸,白白站在那里被她骂,竟然不知道回嘴!幸好还要脸面,要哭也等到回来才哭。”天一绞了热毛巾来给凌雁敷眼睛,嘴里却忍不住碎碎念。
凌雁委屈地撅起嘴,“谁让她骂得这样难听,我爸妈都没那么骂过我!我是被她吓呆了才回不了嘴的。”
“爸妈当你是宝不舍得骂,难道从没被老师和老板骂过?”
凌雁摇摇头,“我一直很规矩的。”
天一简直是无语问苍天,她转身将毛巾丢回水盆里,道:“我看你呀,是小姐日子过得太舒服,如果像我一样穿过来就是个宫女,天天逢人下跪磕头,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了。”
凌雁不出声,心里知道天一说得不错。奴才毕竟是奴才,让身为现代人的天一来承担这样的角色实谓忍辱负重。
天一继续道:“幸亏我聪明,看那个泼妇往你那边去,赶紧找了十四阿哥来救场,要不就变成我们两个一起挨骂了。”
提到胤禵,凌雁眼睛一亮,踌躇着道:“天一……”
“怎么了?”
“你觉得……十四阿哥这个人怎么样?”
天一不疑有他,随口道:“嗯——除了长得难看点,其他都还不错。毕竟是和雍正争夺皇位的家伙,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听到雍正两个字,凌雁立马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没了兴致。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凌雁心头一动,仿佛刚才胤禵留在上面的温暖还眷恋着不肯离去,她缓缓地将双手互握,可是失望地发现找不到那种契合感,那种力量与温暖。
她渴望他的手。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到天一正颇有兴味地审视着自己。
她鼓起勇气道:“天一,我想和他在一起。”
“小姐,如果不想我头晕昏倒,就拜托你停一停,不要再转了!”项启源恨不能仰天长啸。
天一终于止了绕圈的脚步,改为原地跺脚,急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好不容易见她停下,项启源喘口气。
“老大,你刚才有没有听我说话?凌雁那个蠢女竟然打定主意嫁给十四阿哥!摆明了是找死!”
“这是她的决定,想来一定是仔细思量过得失,既然她觉得值得,我们又何必再劝?”项启源打算晓之以理。说到底,以他的立场,本来就不好多劝凌雁,女孩子的终生大事,他这种外人怎方便插手。
天一仍一脸誓不罢休的表情,项启源叹口气,道:“真要劝,你也不该来找我,凌雁怎么会随便听我的话?倒是含漾对她还有点说服力。”
天一懊恼地道:“我早想过了,可凌雁说含漾尊重她的决定,而且就是因为含漾的话她才会有勇气做出这个决定!”
她再跺脚,像是要将地板踩烂,“这个含漾也真是的,上次她的身世之谜不过是意外,受一次挫折就颓废到现在,什么都不争了,还算是个男人么?”
项启源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瓦,当作什么都没听到。他摸摸鼻子,唉,女人一生气,往往说些伤男性自尊的话。
“喂,你怎么不出声?”
“嗯……”项启源斟酌一番,决定还是动之以情,“天一,爱情是很伟大的,凌雁愿意为了爱抛头颅、洒热血,你应该感动才是!”
“感动个头!爱情是什么?狗屁!”
项启源被她的粗鲁小小地shock了一下,双手一摊,干脆耍无赖,“我不管爱情是金子还是狗屁,反正这件事只能有两个结果:要么凌雁被你说服,把她的荣兆佳当垃圾丢掉;要么你被凌雁说服,乖乖陪她嫁出去。”
天一冷哼一声,道:“早知道你们这种臭男人帮不上忙!不过,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她握紧拳头,转身就走。
项启源默默瞻仰她倔强的背影,直到走得快看不见,才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她:“天一!”
天一没理他。
“天一!天一!”
还是继续走。
项启源拔腿就追,跑个半死,天一终于回过头来。
她诧异道:“怎么了?”
项启源气喘吁吁:“我叫你怎么不理我?”
天一用小鹿般清纯的眼神看他,“我没听到。”
项启源作昏倒状。
“我是想和你说,凌雁如果真心喜欢十四阿哥,倒是好事一桩,因为照目前形势来看,她是非嫁给十四阿哥不可了。”
“为什么?”
“不信你去做个民意调查呗。”项启源扔下这句话,拍拍屁股走人。
民意调查?天一在原地呆站许久,琢磨着这四个字。
天一抽了个空蹭到图嬷嬷身边去。
“姑姑。”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一边又装得若无其事般。
“嗯,”图嬷嬷瞥她一眼,“怎么了?”
天一干笑两声,挠挠头,“明年又要选秀女了。”
图嬷嬷放下手中的活计,开门见山道:“天一,你有话就直说,在姑姑面前,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天一忙敛下目光,低眉顺眼道:“想到凌雁格格明年要参选秀女,心里就有些忐忑,不知格格出嫁后,自己该怎么办。”
“傻孩子,你主子出阁,你自然是要陪着去,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我毕竟是宁寿宫的婢女,凡事都要皇太后恩准……”
图嬷嬷只是笑笑,“你主子身边得力的宫女只你一人,自然是需你陪嫁的。”
天一不再说话。
图嬷嬷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凌雁嫁人后身边必须有宫女服侍,普天之下,除了嫁进皇宫,哪里还敢用宫女?凌雁当然不可能嫁给康熙,那么她未来的丈夫,撇去十四阿哥,不做第二人想。
天一很是沮丧,不甘心面对这个结果,又去寻了几个宫女聊天,无意中提起明年的选秀女,皆被众人打趣,甚至已有人暗称凌雁为十四福晋。
天一气结,几欲吐血,暗悔两年来不该让凌雁与十四阿哥太过接近,如今在大众眼中自成一对,想必各宫主子亦多有耳闻。她与凌雁心思单纯,还道郎有情妾无意之事必不可成,谁知千算万算,疏漏凌雁竟会阵前倒戈,飞蛾扑火。
靠!天一愤愤地想,要死你陪那个鬼阿哥一起去死好了,老娘不玩了,康熙翘掉之前老娘就卷铺盖走人!
五月癸亥,康熙南下回京,以内大臣索额图有罪,拘禁于宗人府。
消息传到钟粹宫时,已传遍大半个后宫。
含漾正在逗十八阿哥玩,听梧桐来报此事,蓦地神情恍惚,差点将手上的孩子摔着。奶娘慌忙接过小阿哥,带到偏殿去玩耍。
含漾抚着额角道:“不知怎的,最近总睡不安稳。梧桐,去传项太医来。”
梧桐前脚刚走,凌雁和天一后脚已经急吼吼地进门了。
“含漾,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含漾这回是真的头痛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哎呀,就是索额图的事情呀!康熙是不是快要废太子了?要命,现在才康熙四十二年,怎么事情发展得这么快?”
“你们冷静点!都给我闭嘴!”含漾只能用吼的了。
抬头看到两个女人凶悍的表情,一副“你敢再吼吼看我就要你好看”的样子,含漾再也凶不起来,叹口气软下声音道:“那个——事情已经发生,不管是否在我们意料之中,都无可挽回。当务之急就是保持冷静,如此才能客观地审时度势,采取相应对策。我已经让梧桐去太医院叫项启源了,应该马上会到,我们说话时得注意一下外面。”
她低头整理一下思路,分析道:“索额图被捕虽然是太子党衰败的转折点,不过从现在一直到废太子,这中间的过渡期可能并不太短。要知道,太子被废的导火索是十九阿哥的死,他一日还在,太子便一日无事。”
见她态度良好,凌雁和天一缓和了面部表情,纷纷点头,表示接受她的假设。
“钟粹宫的消息一向滞后,我也是刚刚才得知,你们听到的应该比我多吧?”含漾看着天一。
“我只听说康熙抓索额图是因为高士奇挑拨。前几年已经有人告发索额图,康熙没有处置,这次高士奇跟着北上,讲了好多索额图的坏话,康熙才下定决心动手的。”
高士奇家道贫困,但长于诗文书法,被推荐给索额图。索额图常以“椒房之亲,且又世贵,侍士大夫向不以礼,况高是其家奴狎友,其召之幕下也,颐指气使,以奴视之”。以后高士奇被康熙帝破格提拔,高官显贵,但见索额图时,“犹长跪启事,不令其坐。且家人尚称为高相公,索则直斥其名,有不如意处,则跪之于庭,而丑诋之”。索额图有时还“切齿大骂,辱及父母妻子”。为此,高士奇怀恨在心,“遂顿忘旧恩,而思剚刃于其腹中”。
含漾不禁喃喃道:“既然是这样,就不奇怪了。”她蓦地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突然道:“他还要再给他机会!”
“什么机会?”
“康熙还要再给太子机会。他在说服自己:太子近年来所以让他失望的所作所为全是索额图教唆而成,只要将始作俑者除去,太子会重新变成他悉心教导出来的好孩子。”含漾叹口气,“康熙不只是在给太子机会,也是在给自己机会啊。”
这个孩子,是他结发妻用自己性命换来的,康熙十四年平三番,战事危急,他与太皇太后合议决定一反祖宗不立太子的习惯,将仍是幼儿的皇二子推上太子宝座,安定民心。
之后,太子方幼,他亲教之读书,六岁就傅,令大学士张英、李光地为之师,又命大学士熊赐履授以性理诸书。太子通满汉文字,娴骑射,从上行幸,赓咏斐然。
这个孩子,是他的骄傲。
作为父亲,胤礽是他的命;作为皇帝,胤礽是整个大清的未来。他就算动过换太子的念头,想必亦不敢想下去。
近三十年,他培养了这个太子近三十年,怎能轻言更换?甚至一旦太子根基不稳,都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所以他除掉明珠,授太子以君主的权威,为的就是向所有人表明:胤礽注定将荣登大统,无可更改!
凌雁和天一倒不像含漾有许多感触,康熙的恨铁不成钢关她们鸟事,只要大家平平安安活下去才叫万事大吉。
梧桐去了良久才回来,道:“项太医赴长春宫出诊,奴婢不知该等还是另请太医,还待娘娘示下。”
含漾想一下,道:“我的医案向来由项太医掌管,别的太医恐怕不熟悉。你还是去太医院等着罢,务必等到项太医回来。”
梧桐遵命离去。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含漾不由觉得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强笑道:“九龙夺嫡的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我们得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若不是早知道结局,否则打死我也不相信笑到最后的竟然是四阿哥。”
天一点头,“康熙生那么多儿子,又都培养得不错,选起继承人来就跟好男儿选秀差不多,连我都为他头痛。粗粗算一下,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还有十四阿哥以下的小朋友们肯定没戏,剩下来大阿哥缺点脑子,十阿哥连康熙自己都说是才智平庸,所以能当皇帝的也没几个了。”
“三阿哥也要排除,虽然能文能武,但是看上去总缺点天子的霸气。九阿哥也不行,他最大的优势是善于交际,但同八阿哥一比,明显是小巫见大巫。”
凌雁亦道:“还有太子爷,我知道他有才,可惜是个双性恋,而且索额图一倒,外戚势力相当不稳固,太子的位子也是做不了多久的。现在只剩下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含漾,如果换作你,你会选谁?”
含漾沉吟:“很难选,每个人都有些致命伤。”
凌雁白她一眼,“好选的话康熙早就选出来了,怎么可能有后面那么多事?”
“我第一个排除老八,虽然他很能干、很得宠、连长得都是最好的,但母亲太低贱,大清绝对不能容忍有这样出身的皇太后。”
“可是德妃也不过是个宫女出身的镶蓝旗包衣奴才。”
“那不一样,下五旗没有关系,儿子当了皇帝,大可全族抬入上三旗,当年康熙也是这么做的,所以现在佟佳氏才如此风光。”
“既然德妃可以抬旗,那卫氏同样可以脱罪籍。而且根据天一听来的消息,大家好像都很看重八阿哥,包括你们钮钴禄氏。”
“这是自然的,索额图和太子已经是众矢之的,明珠罢相后,这场争斗就愈演愈烈了。不仅仅钮钴禄氏,连佟佳氏和一些德高望重的王爷都在寻找一个可以与太子抗衡的阿哥来争夺储位。”含漾收起嘴角的笑容,换上一副凝重的神情,“可惜他们全选错人了,相比起来,十三阿哥将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启源说,他们之所以选八阿哥是因为母家地位低贱,比较容易控制,而且八阿哥确实很能干,又得宠,人际关系也搞得好,同许多大臣都有来往。而十三阿哥现在还太小,虽然受康熙喜爱,但总是一个缺陷。”
“可惜他们都忘了康熙也有底线,他决不会容忍卫氏有成为皇太后的可能。你应该记得,这个女人让他乏味。”
凌雁睁大眼。是啊,她怎么就忘了呢?卫氏当年凭借美貌赢得康熙宠爱,但不待产下八阿哥便失了宠,大家背地里都有些幸灾乐祸。她是少见的美貌女子,却因出身低下,不免带些寒酸气,为人又局促懦弱,才惹得康熙不耐。
“含漾,如果一定要你嫁给一个阿哥,你会选谁?”
含漾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含雁,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十三阿哥。”
“为什么?”含雁有些意外。
“因为二月河把他写得太好了,一个有些嚣张的小子,意气风发,敢做敢当,虽然有缺点,更体现他的真实感。而且据我的观察,十三阿哥同小说里还真是蛮像的,男人就该是这个样子,怪不得康熙宠爱他。”
“他适不适合当皇帝?”
含漾笑了,“他什么都好,就是‘不适合’。”
“不适合?”
“对,十三阿哥文武双全,在一众兄弟里是很突出的,母家虽然不怎么显赫,也属中上,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没有皇帝的气质。”
“跟三阿哥一样?”
“可以这么说,但他们完全是两种气质。三阿哥是温吞水,很好,但没有锋芒毕露的感觉;十三阿哥正相反,他最大特点就是意气飞扬,所以相应缺乏某种孤绝的气质。要知道,皇帝这个职业,是最最寂寞的。”
十三阿哥不是可以耐得住寂寞的人。盛世之主,往往孤绝。就连乾隆,看上去很风流、很爱玩,但仔细想想,从没听说过他有朋友。他总是一个人,虽然到处留情,却没有一桩是友情。因为寂寞,所以将很大一部分的感情放在和坤身上,放纵他的贪欲。只是因为寂寞。
十三阿哥不是这样的人,他太讲义气,太感情用事,不是可以坐在高高皇位上俯视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