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踏进屋,就听见屋里一阵欢声笑语,是花氏,这个女子长相俗艳,浓妆艳抹,行不摇裙笑不露齿在她身上完全是相反的,行必摇裙笑必露齿才是她的作派,一笑起来离得老远都能听见,可是这样的女子,却得到了公婆和夫君的喜欢。
“婆婆你猜那个人怎么着,吃了八个馒头摸了摸肚子说,这回我三天都不用吃饭了,你若是再给我八个馒头,我这个月都不用吃了,哈哈哈哈……”花姨娘的笑声刺耳的让吴莲皱了皱眉。
“乡下人就是乡下人,一辈子也洗不干净穷底子。”老太太说道,自从成了京城里的官家老太太,彭老太太最大的爱好就是嘲笑别人是乡下人。
“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吴莲一进屋,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
彭老太太的脸刷地一下落了下来,原本在抽烟的彭老太爷瞅了她一眼,“媳妇来了,坐吧。”
吴莲施了一礼,谢了坐。
花姨娘眼珠子转了转,见吴莲身后的嬷嬷、丫环都在瞪着她,扭着身子过来施礼,“给太太请安。”
“嗯。”吴莲点了点头,“你伺侯老太太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花姨娘一听吴莲夸她,立刻站了起来,挥着帕子说道。
吴莲再次皱起了眉,“去吧。”
老太太撇了撇嘴,“媳妇啊,我前日跟你说的金佛,怎么没见啊。”
“今年的租子还没收上来,金佛……”真不是吴莲小气,彭老太太最喜欢金器,光是实心的金佛就已经有了七八个了,一有人跟她说哪家的金佛做得好,她就闹着要买。
“你那首饰那么多,融一个打个金佛又能怎么样。”彭老太太说道,“再说我听老三说,你那店铺租出去了,收了一笔的租子。”
“五妹就要嫁人了,那租子是准备给她打首饰添妆的。”吴莲说道。
“五妹?你家的妹妹可真多。”彭老太太又皱起了眉,“这在京里住着,整天就听说你们随礼了,还都是你们娘家的亲戚,整天这么花可不是个事啊。”
吴莲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老太太好了,吴家的亲戚——如果彭暮春不是吴家的姑爷,这些所谓吴家亲戚的门,恐怕他捧着金山银山都叫不开。
“这次要嫁的五姑娘是吴家的嫡出姑娘,要嫁的是奉恩侯沈家的二公子,沈二公子如今已经考中庶吉士了。”彩云见吴莲辞穷,赶紧帮腔。
彭老太太这些年在京里也算有了些见识,自然知道开国八大侯之类的,更是知道嫡出的代表的是大老婆养的,是皇上亲弟媳妇的亲外甥女,“哦,吴家大老婆养的这几个,嫁得倒都不错,你家大姐是不是嫁到公孙家的那个?”
“是。”吴莲点头,别说大老婆养的,姨娘养的也个个嫁得好啊,现在二姐已经掌了胡家半个家了,男人在外做生意,扬州府的生意全归三妹管,手里的银两百万百万的过,四妹已经随了夫君回辽东,人参、貂皮、鹿茸角年年往家里捎,只有她……吴莲想到这里就不敢想了,光是想想都是有违妇德的事。
“那你快去送礼吧,这礼可不能送薄了。”彭老太太说道,“你男人可是念叨着要谋一任外任呢,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在京里六品官不起眼,到了任上可是土皇上一样。”彭老太太眉飞色舞地说道。
“瞧你说的,咱家小三子可不是那样的人。”彭老太爷听着她说得不像话,赶紧接过话头。
“相公为人臣,自然要为国尽忠才是。”吴莲说道,官员都贪,可是没看见谁家老太太把这嘴脸挂到嘴边上,还在京里呢就要张嘴吃人。
“净说些面上的话,我前儿说的把大小子养在我屋里,你咋说?”
“荣哥儿身子弱……”
“身子弱才要祖母疼嘛,我养了三个儿子,可没有一个像荣哥儿养着这么累,三天两头的病,你没再开怀,胖丫也没怀上,你的那帮丫头没一个肚子争气的,这儿子还是越多越好。”
老太太指的胖丫就是花氏,吴莲现在也算是了解老太太的想法了,老太太就是喜欢大孙子,至于孙女和孙子的娘,在她眼里无物一般,老太太人品见识粗鄙至此,吴莲是怎么样也不放心儿子让她养的,“荣哥儿和慧姐儿分不开,睡觉也要手牵着手,分开怕是要闹。”
“都多大了,还这样,好了,把慧姐儿也抱过来吧,我是亲奶奶,还能害了孩子不成?荣哥儿爱生病,慧姐儿倒是好……”老太太说道。
吴莲再软弱也是有底线的,孩子就是她的底线,“儿媳回去再想想。”
“没别的事就走吧,别整天晃晃当当不干正事。”老太太见自己要做的事都被吴莲驳了,极不高兴的赶吴莲走。
吴莲刚走出屋门就听见老太太说,“我就看不惯她那一张脸,真不知道谁是婆婆,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吴莲扶了扶门框,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彩云扶住了她,“太太……您何必……”
“身为女子,就该如此。”吴莲说道。
不管在家里如何,吴莲回娘家的时候总要穿上最好的衣裳,戴最值钱的首饰,一副过得很好的样子,可是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从眼角眉梢都看得出,不用细问,吴怡也知道吴莲过得不好。
吴柔已经离家一年多了,吴怡的婚期经过漫长的准备总算定下来了,三月初四是个顶好的良辰吉日,吴家在京里的不在京里的出嫁的老姑奶奶、小姑奶奶都备了礼物,山东刘家的添妆礼更是拉来了一大车,这一天热热闹闹的,活像珠宝展示会。
吴凤送了吴怡一柄羊脂玉的同心梳,“这梳子是唐朝的古物,据说是王爷成婚时用的,一把梳子能分成两柄,一人一半带着,得了这梳子的夫妻,没有不美满一世的。”
吴凤又怀孕了,脸胖得圆圆的,有了双层的下巴,也因为她有孕,所以不能随同丈夫到丹江口赴任,公孙良中举之后,果然被送得远远的……远得快到天边了。
“借大姐吉言了。”
二姑娘吴娇有事脱不开身,派人送来的是九层金玉玲珑塔,这塔是扬州工具所做,精美致极,在阳光之下闪着七色光芒,简直要晃花人的眼。
四姑娘吴雅送的是头尾俱全不带一点瑕疵的火狐皮围脖,这火狐狡猾至极,极难猎取,这火狐皮的围脖,就算是宫里的娘娘看见了也要羡慕。
其余未嫁的妹妹们出手就稍差一些了,不过也各有各的精美,最不起眼的反倒是吴莲送的赤金莲花步摇,吴怡笑着收了,吴莲眼角的疲色让她担心。
吃过了宴席之后吴怡跟吴凤说着体己话,“大姐,姐夫如何了?”
“一直有信来,他是个稳重的,只是品格太过端方,有些看不惯地方上那些老油条的作派。”吴凤说道,她转了转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我这一胎啊,才七个月就大得跟快生了似的,太辛苦。”
“大姐胖些好看。”吴凤这一胎真的让她吹气似得胖了起来。
“唉,整日除了吃就是睡,不胖才怪。”
“大姐要没事随处多走走才好。”
“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吴凤懒懒得说道,“再不想动也得走,太太说怕我这一胎孩子太大不好生。”
“是啊。”
“唉,你也要嫁人了。”吴凤理了理吴怡的头发,“嫁了人不比在自家,沈家的人看着倒是好的,谁知道内里如何,别人不说你那嫂子你要多加小心,是个规矩大过天的,你在家被宠坏了,当心长嫂给你排头吃。”
“她是嫂子我是弟媳妇,若是好呢,就好好相处,不好的话敬着她就是了。”
“人家是后族嫡长女,连你婆婆都要让三分,你可别小看了她。”听吴凤的话就知道,她对吴怡的大嫂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知道了。”吴怡笑道,对于规矩大过天的人,她自有一套办法应对,“我又不是九妹,大姐不必太过担心我。”
“唉,九妹……”吴凤摇头,“九妹小小年纪就这么有主意,又是老闺女,太太宠得紧,真不知道日后嫁了人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什么锅配什么盖,也许就有人能降得了她呢。”
“我看不见得。”吴凤摇头,她看见吴怡插在头上的金莲步摇,“咱们家的姐妹啊,日子过得最糟心的是你三姐,听说她又卖东西了,东大街的铺子也要卖。”
“自家的姐妹能帮还是要帮。”吴怡说道。
“她自己不张口,别人怎么帮?”吴凤说道,“就是彭家那帮人,山匪流寇一般,她偏要做那讲理的秀才,怎么能不吃亏?”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吴怡默默的念道,可是吴家不是将败的贾家,是蒸蒸日上的世家,吴莲不应该落到那样的下场,“侍书,你原来跟彩云就好,问问三姐在彭家到底如何吧。”
“你啊,就爱管这样的事,你三姐现在在咱们面前强撑的就是那张脸,你偏要把脸撕了,当心好人做不成,反倒要受她怨怪。”吴凤嗔道,她现在行事熟练老辣,俨然又是一个刘氏。
“大姐……”
“我不管你,让你撞了南墙就知道疼了。”吴凤摇了摇头,“我累了,回去歇着了。”她扶着腰站了起来,“总之嫁人不比在家,你要多长些心眼。”
“是,大姐。”吴怡笑道。
“总要扎到嘴才知道鱼有刺,我不管你了。”吴凤摇摇头,在两个丫环的搀扶下走了。
吴莲默默的坐在自己原来的屋子里,屋里的东西刘氏都没让动,打扫的人还算尽心,屋子跟原来没什么区别,吴莲原来总想着这是自己的笼子,现在却觉得在吴家的日子是自己最开心快乐的日子。
“三姐,原来你在这儿。”吴怡进了屋。
“是五妹。”吴莲站了起来,拉了吴怡的坐在靠窗的榻上坐了,“这些天作梦时常梦到我这间屋子。”
“三姐的屋子最舒服了。”吴怡靠着绣了金莲花的引枕说道。
“唉,你也要嫁人了。”吴莲摸着吴怡的手说道,过去她远着吴怡,生怕得罪了太太的娇儿,她嫁人后,吴家最关心她的却是吴怡。
“可别再来嘱咐我了,大姐已经嘱咐我一车的话了。”吴怡笑道。
“不,我不嘱咐你。”她有什么可嘱咐吴怡的呢。
吴怡坐正了身子,直视着吴莲的眼睛,吴莲呆不了多久就得走了,快要嫁人的吴怡更没有多少空闲,索性开门见山了,“三姐,为女子弱,为母则强,你再不能任彭家的人胡作非为了,难道你要眼看着家产被彭老太太败光?被彭家的人拿走?眼看着姐夫被挑唆的贪赃枉法丢官罢职?两个孩子无处容身?”
吴莲像是榻上有钉子一样的站了起来,“五妹,你在胡说些什么?”
“三姐,天助人,人也要自助,你是吴家的姑奶奶,你有吴家这个大靠山,你有四个兄弟,八个姐妹,哪一个站出来给彭家一拳彭家都得倒,是他们靠你,不是你靠他们!书里的贤妇是值得敬,可是这世道书里的贤妇只能被活吃了……”
“住嘴!五妹,你这些胡话可不能被人听见……”吴莲拚命摇头,想把吴怡的话从自己脑袋里甩出去。
“三姐,好女孩上天堂,是因为单纯的好女孩,死了。”吴怡直视着吴莲的眼睛说道,“你有孩子,多为孩子想想吧。”
吴莲满脑子全是吴怡的话,吴怡说过的话没有人对她说过,所有人都说她要乖要听话要守规矩,吴怡原来也是一副守规矩的样子,谁知道竟有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可是如果书里写的都是真的,为什么在她陪嫁的宅子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却是别的女人……
吴莲回到自己屋子里,却没有听见儿女的嬉闹声,她跑到儿女居住的东厢房,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床,“荣哥儿和慧姐儿呢?”彩云厉声问着看院子的婆子。
“哥儿和姐儿被老太太抱走了。”
吴莲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吴莲醒过来时,看见的是丈夫久违的温和笑脸,“相公,我……”
“莲儿你不必惊慌,你这是又有身孕了。”彭暮春自然是希望嫡子越多越好的。
“荣哥儿和慧姐儿……”
“荣哥儿和慧姐在娘那里,两个孩子都好着呢。”另一个声音说道,吴莲眉头一皱,只见花氏噙着笑脸站在自己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
“你说是不是双喜临门,春喜也怀上了。”彭暮春说道,春喜是他给花姨娘取的名字。
吴莲紧紧地盯着那碗鸡汤,她觉得花氏的笑脸莫名的熟悉,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另一个熬鸡汤的女人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笑容,“这是参鸡汤,太太还是趁热喝了吧。”花氏端着汤送上前。
“你快喝了吧,这也是春喜的一片心意。”彭暮春笑道。
吴莲看着那鸡汤,整个人发起抖来,她一股激劲,用力一推花氏,啪地一声鸡汤碗打碎在地上,花氏踉跄了一下就要顺势跌倒,彩云本来就是防备她这一手,反应极快地扶住了她,“花姨娘,您可要站稳了。”
“太太您这是嫌弃我?”花姨娘一计不成又生二计,眼含着泪说道。
彭暮春的脸也落下了,“太太您这是何必……”
“我……”吴莲的脸转换了几个颜色……
“太太是不是犯恶心了。”彩云说道。
“我一闻这味就犯恶心。”吴莲做势欲呕。
“原来如此。”彭暮春立刻笑了,“太太今日在岳父家如何?”
“五妹出嫁,全家人自然都是高兴的。”
“岳父对我谋外任的事……”
“老爷说时机未到,但会替相公留意。”吴莲早就准备了话搪塞彭暮春。
“有什么时机未到的,跟我同科的几个人都已经得了好差事了。”彭暮春说道。
“还是要等的。”
彭暮春立刻脸色从春暖花开转到了寒风凛冽,他知道吴莲是绵软的性子,又不得宠,不迫一迫是不会在娘家替他说话的,在自己家也不是得爹娘喜欢,刚开始吴莲颜色好,性子好,现在看起来竟然寡淡无味得很,他也懒得多应付,反正娘家也没人替她撑腰,“我看你是根本没说,今天趁着岳父岳母高兴,你嘴甜一点随便说一说这事也就成了,不知道别人能办的事,到你这里怎么就这么难。”
吴莲的刚刚暖一些的心被他得话说得像被扔进冰窖里一样,“相公你……”
“唉呀,老爷,您不必如此,明知道姐姐为这事为难……”花姨娘拧着身子过来扶彭暮春。
“姐姐?”吴莲简直听着像是针扎耳朵似的,吴家那么多姨娘,谁敢跟刘氏称姐道妹?“你叫谁姐姐?我可担当不起。”
“你……”彭暮春先生气了,“你怎么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他拉了花姨娘的手,拂袖而去。
吴莲看着他背影,觉得自己简直是被遗弃了一样,她何至于命苦至此?
“姑娘,他们实在欺人太甚了!真欺我吴家无人了。”彩云说道,“五姑娘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可是句句在理,明明是彭家有求于吴家,姑娘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也许这是报应吧。”吴莲躺倒在床上,望着棚顶发呆,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记得了,其实她记得很牢,她记得生母,也记得生母带着笑熬鸡汤给老爷的另一个宠妾喝时的样子。
结果那个宠妾一尸两命,太太震怒,生母被人从屋子里硬生生拖到正院,奶娘抱着哭闹不休的她离开了生母的院子,从此她再没回去过那个院子,那年她四岁,那一天的记忆却特别的深。
“姑娘,大人能受委屈,孩子怎么受?”
“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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