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夕阳西下,华灯初上,泾陵府中的大小角落,都插上了熊熊燃烧的火把。春风吹拂下,一种火焰混合着油脂味,渗透在有点燥意的空气里。
一辆又一辆的马车挤满了太阴殿前的广场,穿华服,腰玉带,脚踩珠玉的贵人们,络绎不绝地踏入。
作为主人,泾陵公子早早来了。卫洛闷不吭声地跟在他的身后,像个影子,他到哪里,自己便晃到哪里。
等贵人们都落塌后,泾陵公子也在主座坐好,而卫洛,则在他的侧后方坐下。
殿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所有人都可以一眼看清卫洛的面容。
瞬时,本来便在低低响起的私语声大了几分。
面对着众人好奇的,猜测的目光,卫洛眉眼微敛,脸上平静无波。
这时,一阵环佩轻响。
瞬时间,所有看向卫洛的眼神都移开了,都望向侧殿入口处。
那里,一个高挑的,皮肤白得仿佛可以掐出水的,慈和温柔的少女,身穿越服,出现在殿门口。
这少女身后,另还有五六名同样高挑秀美的少女。这些少女人人皮肤水嫩,眼神晶莹,人人都散发着一种少女特有的青春妩媚。
在这些少女们身后,便是数十剑客贤士。
这便是越嫡公主了。
越嫡公主也是眉目微敛,她这样时,特别显得慈和温柔。
一众人大步向右侧前面的空塌处走近。
那一晚,越嫡公主只是匆匆露了一次脸,而且白粉扑得太厚,完全掩盖了真容。直到这一次,贵人们才算是看清了她的面容。
大殿中安静了。
无数双目光随着众越女的移动而移动,一阵阵低语声不断地传来,“越女之艳,一至于斯!”
“诚贵女也,比晋女善。”
“公子莫不是全收为姬?倒也好福。”
乱七八糟地议论声嗡嗡地传来。等到众越女坐下,泾陵公子懒洋洋的宣布开宴时,这议论声还没有停止。
这样的宴会,本来是一种纯欢乐性的,没有任何规矩礼节。泾陵公子说了开宴后,乐音便飘荡而来,一队舞姬翩然舞向过道。一排又一排的侍婢手持食盒美酒,布上众人的几。
卫洛望着那黄灿灿的肉身,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她本来有点软趴趴的坐姿,这下也挺直了,精神了不少。
她以前也随着泾陵公子入宴过,不过那时的她纵使有塌,却也不会有一几专门为她备食。
可怜的卫洛,还没有认真吃过这个时代的宴席呢。
因此,众人议论不断时,她的目光却一直有意无意地随着手持食盒的侍婢们移动。眼中晶光闪动,神情十分专注。
泾陵公子懒洋洋地抿了一口酒后,无意中瞟到了这一幕。
他顺着卫洛专注地眼光看向那些肉食时,嘴角瞬时一抽。
议论声中,一个四十来岁,脸色黝黑,身材矮壮的贵人站了起来。这贵人从卫洛进殿后,便一直盯着她。当然,如他这样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卫洛身上的,并不在他一人。
黑壮的贵人双手一叉,打量了几眼卫洛后,转向泾陵公子问道:“敢问公子,此儿何人?”
此儿何人?
议论声瞬时安静了少许。
灯火通明中,卫洛那略有点苍白,却贵气俨然的面孔,清楚地映入众人的眼帘。这样的俊美,这样的贵气,莫不成,他是泾陵公子的新欢?
此儿何人!
卫洛长长地睫毛扇动了几下,她前几日在晋宫宴会上,以先父托梦为借口,辞了弄臣的身份。当日所说的话还在耳边,现在她却又换了一副面容,再次出现在泾陵公子身后,当真,当真无法回答这一句问话。
泾陵公子笑了笑,他瞟了一眼低眉敛目,故作啥也没有听到的卫洛,淡淡地说道:“此儿,便是卫洛——”
声音一落,议论声响彻大殿。当贵人们弄清卫洛是谁后,顿时瞪大了双眼,一个个都不敢置信的模样。
越国诸人也是如此,他们眨也不眨地看向卫洛,实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有点冷漠白皙的美少年,会是那个黑粗灵动的小儿卫洛?
嗡嗡声不绝于耳。
泾陵公子笑了笑,出声打断众人的猜测和讨论,“卫洛原是贵人出身,孤身出行,为安全计,便把自己弄成了先前那等模样。”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提,抬眼看向众人,朗声说道:“此儿虽以假容欺主,然,其才难得!其情可悯!我实怜之爱之,不为欺瞒罪他。令他虽随我身,却非弄臣,诸位慎言!”
他最后一句话是说,卫洛虽然随他出入,却不是他塌上之人,各位说话的时候小心一些。
卫洛扑闪这睫毛,安稳地坐在他的身后,第一次感觉到他的不同。要是以往是这种情况,他会毫不留情地把自己推出去,令自己独自来面对,来解释。现在他是亲自接手,亲自解释。
泾陵公子一席话,众贵人再次把目光转向卫洛。
这一看,无数双眼中竟然流露出了遗憾,流露出色意。这卫洛如此美貌,又有如此贵气,实是美少年中极为罕见的。如此美少年,不收入塌上好好享受一番,泾陵公子看来是真不好男色啊。
渐渐的,那些眼神中的遗憾少去,色迷迷的眼神在增加,增加。一个个盯着卫洛,朝她上上下下瞅个不停的目光,令得泾陵公子眉头微皱。
第一百零四章 他以宝剑赌卫洛
泾陵公子眉头微皱,侧头朝卫洛瞟了瞟。
卫洛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在一次侍婢们穿行到她面前时,卫洛把塌几稍稍移了移,让自己半边身子都处于泾陵公子的身影后。
当众人再次向卫洛看来时,突然发现要看到那俊美之极的小儿,就得先看向泾陵公子。虽然泾陵公子光论俊美,还略胜卫洛,可是众人都瑟缩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老实了不少。
不一会,侍婢们便把酒肉全部摆好,卫洛的几前也摆了高高地一堆肉食,这肉食中有羊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兽肉。粟米煮成了羹,飘荡着一股异常的清香,里面也不知添了什么佐料。
卫洛眼巴巴地盯着食物。
大殿上这时衣履飘香,歌姬云袖飞扬,笙竽之音靡荡,都已与她无关了。
她的眼中,只有这些美食了。
连连咽了几下口水,卫洛偷眼看向众人,见席中几乎没有人动筷,不由有点踌躇。
歌舞声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浑厚地声音,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长着一张黄瘦马脸的贵人站了起来,他叉手向泾陵公子说道:“公子,如此欢宴,有酒有乐,岂能无赌?”
他的声音特别浑厚,简直是如钟鼓作响。随着他这一开口,满殿的私语声都给压下了。
在众人的注目中,他嗖地一声,抽出腰间镶满珠玉的佩剑放在几前,朗声说道:“我这剑,乃大宗师处夫所铸!”
他说到这里,把那剑高高举起。嗖地一声,抽出了雕有双龙的剑鞘。剑鞘一抽,一汪散发着淡淡银黄之色的剑锋,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剑,银黄之光极为清澈,如秋水般清澈,那光可鉴人的剑面,给人一种绝世利器的感觉。
马脸贵人从头上扯下一根发丝,朝着那剑锋一弹。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发丝飘飘荡荡地向剑锋落下。
发丝刚接触到剑面,便无声无息地断为两截!
哗地一声,人群喧哗了!
无数的喝彩声同时响起,坐在后面塌上的剑师们,甚至站起身来张望。
“诚绝世宝物也!”
“处夫乃修铸剑之道而成剑术宗师的人,他所铸之剑岂是寻常?”
“真无价之宝也!”
这时的贵人,平素有事没事都喜欢在腰间佩上一柄华丽的剑,很多时候,它仅仅是显示时人武勇的工具。
没有人想到,这个平素不怎么起眼的荆不离,居然随身佩戴的是这等宝物!
在众人的嗡嗡议论声中,只见荆不离得意地挺了挺肚子,那马脸上露出一抹眯眯的笑来。他声音微缓,朗朗地说道:“今日,我以处夫大宗师的得意之作‘寒霜’为注,想与公子作意赌,不知可否?”
他直接开口向泾陵公子邀赌。
卫洛诧异地抬起头来。
相比于她的诧异,满殿贵人都是兴致勃勃。看来,这种作赌在贵人中时寻常事。
泾陵公子抬眸,他定定地盯着荆不离,略一沉吟,便开口问道:“以何作赌?”
荆不离对上泾陵公子的目光,马脸一笑,咧着一口黄牙说道:“不离想以公子身后之人作赌!”
公子身后之人!
嗖嗖嗖!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泾陵公子身后。他身后除了站在殿角的几个剑客,只有一人在,那人就是俊美文秀中透着贵气的卫洛!
一时之间,数百双目光都聚集到卫洛身上,脸上。
卫洛谔谔地抬起头来,她墨玉般的双眼,在迎上数百人的注目时,丝毫没有怯意。在众人地注意中,卫洛盯着荆不离打量了一眼后,眨了眨眼,转头看向泾陵公子。
奈何,她现在所坐的地方是泾陵公子身后,他不回头,卫洛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殿中,又响起了嗡嗡地议论声。
那些盯着卫洛打量的双眼中,有不少露出恍然之色,隐约中,卫洛听得一些声音传来,“以名剑换佳人?”
“荒唐!处夫大宗师的剑是何等珍贵,区区一美少年怎值相赌?”
“此少年俊美清贵,眼如墨玉,又闻有急智,或值一睹!”
“咻!世有好剑者!世有好色者!好色之人以剑换色,诚所愿也,怎地不值?”
卫洛一点也没有把这些议论声放在心上,她只是打量着那荆不离。对上她墨玉般清冷的眼神,荆不离的目光好似也没有多少色欲啊!他为什么想要得到自己?
越国诸人也是脸色各异地盯着卫洛,本来,他们以为今天晚上的宴会,越嫡公主才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万万没有想到,这主角换成了卫洛这一小儿。
不过对于她,越人倒没有什么反感了。只是表情中很有点思路。
荆不离等众人安静少许后,马脸再次一笑,把几根拉到下巴上的长皱纹缩短了不少,只听得他朗声说道:“不离之赌,乃使一少年与公子身后的卫洛比剑。卫洛若输,散宴后他便是我的人。卫洛若赢,此剑归他。公子以为如何?”
荆不离说到这里,又眯着一双浑黄眼补充道:“若公子觉得此赌太儿戏,亦可再添筹码。”
他声音一落,所有人都看向了泾陵公子,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决定。
泾陵公子懒洋洋地对上荆不离的目光,深如子夜的眼眸中光芒闪动,他的右手食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击打着几面。
显然,他正在思索。
卫洛也在思索。
她与泾陵公子一样,相信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众人地注目中,卫洛注意到,泾陵公子敲击几面的食指有点直。恩,就是弯曲得不自然。
当下,她头一抬,慢慢站起身来。
随着她这一起身,数百双怀着各种情绪的目光,再次瞬也不瞬地盯上了她。
顿时,坐在右侧的一些贵女的惊呼声传来,“好一个美少年!”
“容颜如玉,双眼如墨,真令人爱也!”
“噫,吁!我亦欲赌他来。”
“容色如玉,墨发如云,皎兮清兮,妾心悦兮。”
最后一句唱声一出,众贵女同时哑了口。她们转头看向那个开口的,年约十八九岁的艳丽丰满的少妇,嘴一扁,都露出几分不屑和郁闷之色。那先前说卫洛‘双眼如墨,真令人爱’的少女,恼怒地低语道:“晋有玳姬,贵女之耻也!”
当然,这些话,卫洛都没有在意。
她直直地看向那荆不离,双手一叉,从容笑道:“卫洛何能,令得公以宝物相赌?于今日前,卫洛之容,还是一黑丑小儿,却不知宫因何故,赴宴时已携名剑?”
卫洛这话一出,泾陵公子敲击几面的动作便是一顿:是啊,卫洛在今日之前还是一黑丑小儿,他是美少年的事,断不可能这么快便传出府去。而这荆不离早早就带了这等宝物参加宴会。很显然,他不是冲着卫洛的美色来的。
如卫洛这样的少年,除了美色,他还有什么引人注目的?
想来想去,只有一条了,那就是,他是泾陵公子在意的人!
一瞬间,满殿有半数人想到了这一点。
荆不离怔住了,他愕然地看向卫洛施施然坐下,半晌都不知说什么的好。
泾陵公子突然放声一笑,笑声刚一收,他便响亮地说道:“卫洛有贤士之才,吾爱其才,实不能相赌也。”
这便是拒绝了。
荆不离怔仲了半晌,才收回放在卫洛身上的目光。他勉强一笑,把宝物还鞘,叹道:“是不离唐突了。”说罢,他也坐了下来。
第一百零五章 乐和宴
这时,一越使站了起来,他朝着泾陵公子双手一叉,朗声说道:“宴将始,可赋否?”
他的意思是说,就要用餐了,可以点歌吗?
作为异国来的客人,是可以主动要求乐工奏出诗经中的某一段,以示欢庆,可表达自己的来意和政治想法的。
这一点,是诸侯间盛行的。
泾陵公子点了点头,说道:“可。”
“善。”
越使表示了感激后,他向位于殿角之侧的乐工朗声说道:“请歌《周南。桃夭》。”
越使声音一落,乐音已起。
这次的乐音,带着几分轻扬,几分盛大,几分春天的飘逸而来。乐音中,一乐工站了起来,以一种缓慢而古怪的节奏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时人送嫁时最喜欢演奏的乐音。它以一种反复而流畅的节奏,告诉男方,自己家的女儿是多么的华美,便如桃花一样鲜艳,自己的女儿是多么优秀又善于生养,她能给男方的家中带来更多的富足和体面。
很显然,越人在这个时候点上这么一首歌,实际上是在向泾陵公子推销越嫡公主。
同时,他们在泾陵公子已经拒婚的情况下,要求演出这一曲送嫁之歌,也就耐人寻味了。
宴乐一起,已经可以用餐了。卫洛听了一遍,见终于有人持筷了,她也连忙低下头来,拿起筷子挟向几上的肉食。
这肉烧得很烂了,她一挟,一块黄灿灿的,油光泽泽的野猪肉,便到了她的筷子中。卫洛闻着这股浓郁的肉香,连连咽了两下口水,头一就筷,便咽了下去。
肉才一入口,她便感觉到泾陵公子的身躯微微后倚,靠近了她。接着,他那低沉的,略带嘲弄的声音传来,“卫洛,越女盛情,将何以处之?”
卫洛一大口肉还在嘴里咀嚼,猛然听到他这么一问,连忙三下并两下咽了下去,有点吐词不清地回道:“公子自有明断,洛不知也。”
卫洛这一句回答,实是中规中矩。如这样的事,本来便属于泾陵公子的份内事,如卫洛这样的食客,是可以不参与的。
可是,卫洛才刚回答完,泾陵公子便不满的轻哼一声。
哼罢,他在卫洛的愕然中坐直身子,不再理会于她。
卫洛拿起几上的酒樽,猛吞了一口酒漱了漱口,咽了下去。这时的就,也就是一股酸夹着微甜的味道,用来漱口倒是最好。
卫洛咽下口中的油腻后,瞪大一双墨玉眼瞅着泾陵公子的后脑壳。在明亮的华灯光芒下,他被冠束起的长发,发着乌黑油亮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