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教给他们一种对付大片迪腐的方法,但是没教会他们该如何选择这块地方,这种嗅觉和触觉,是非要自己亲身感觉一次,才能明白的,另外埃文?戈拉多先生在法阵这方面确实有些天分,细心并且思路清晰,比某些人强。”阿尔多低声说,他眼神柔和地轻声说,“放心,这些孩子是我带出来的,我会把他们一个不少地都带回去的。”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刚接过圣殿,面对着巨大的伤亡一筹莫展的少年了,他领导过更多更激烈的战争,对每一块地形、每一场战事的把握近乎精确。
路易看似指挥若定,却在这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阿尔多一眼,发现这位可敬的前辈对自己轻轻颔首,心里就像是突然安定了下来。
因为这个男人永远都是那么的坚定从容,当他站在后面的时候,让人有种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能一个肩膀扛住的错觉。
卡洛斯却轻轻地皱起眉来,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好像错过了什么。”
阿尔多难得没有跟上他的思路,反问了一声:“嗯?”
卡洛斯侧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拢了拢他的衣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地想:“在我彷徨、逃亡、远离、流浪、不知何去何从的那些年里,你好像慢慢地变了一副模样……变成了不再需要我保护的模样。”
小的时候那些仿佛随口说过的甜言蜜语和誓言,都突然浮现出来,卡洛斯的眉梢轻轻地垂下,似乎有一些悲伤。
“我从来不是个称职忠诚的骑士,”他想,“不勇敢,也不可靠,也许……只有尽量努力做到从一而终?可那个已经长出了坚实、强壮羽翼的小王子,他还需要我的从一而终么?”
然而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伤春悲秋,十五分钟到了,法阵破了。
只剩下了十分之一身体的恶灵人,在黑暗中突兀冒出来又突兀失踪的暗精灵,影子魔和接踵而至的深渊豺,全都包围在浑身裹着圣光、却初出茅庐的猎人们身边。
最后一层保护圈撕裂了,来自黑暗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空气中有种让人心悸的东西——那是猎物察觉到被猎手盯上的时候,那种来自灵魂的战栗感。
“请诸位仔细留意自己的前方,因为那是你们的朋友后背的位置。”路易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在寒风中响起,似乎被那严寒冻得坚硬森冷,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化成白雾吐出去,抬头对卡洛斯说,“如果您能在阵外支援。”
“我的荣幸。”卡洛斯把手按在了肩膀上。
“十五分钟。”阿尔多突然插话,“你们只需要坚持十五分钟,缓冲期过去,第二个法阵会启动,不用担心。”
谁也没看到阿尔多第二个法阵是什么时候画的,又是画在了哪里,可是没有人怀疑他的话。
从伽尔的曙光之刺洞穿了深渊豺的喉咙开始,从路易一声令下开始,从卡洛斯那几乎看不见刀光的重剑之刃替埃文挡住了当头下来的一只影子魔的开始。
被那些愚蠢的畜生们觊觎了良久、当做盘中菜的猎人们露出了他们雪藏了一千年的獠牙。
即使是最温和的人,也会在这种生死相搏的地方被激起生命里最本/能的血性,如同灵魂里灼烧的烈火,如同杰克伦敦描写的那只在荒野里和病狼对峙的男人,只要握住手里的武器……只要握住手里的武器。
十五分钟到了么?
快了吧?
只要再坚持一小会……
也许他们后来回忆起来,这是他们这辈子最长的一个十五分钟,挥刀的手臂已经没有了知觉,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在一片冰天雪地里,衣服被汗水和血水打透,浑身冒着杀意未消的热气。
而后,久违的光突然亮起来,一瞬间点亮了整个夜空,卡洛斯猛地垂下手臂,斩下了一只深渊豺的头。
法阵外圈的迪腐哀嚎着退却。
战斗……似乎结束了。
不知是谁,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也许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并不觉得悲伤、也不怎么觉得恐惧,就是大声痛哭。
一直要分神指挥,要留神每个人的情况,不停地叫人补位、兼顾四方的路易顿时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几乎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艾美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慌手慌脚地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最后得出路易只是脱力了的这个结论后,他终于松了口气,收缩手臂,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闭上眼睛,如同在祈祷什么。
“他指挥了一场完美的战斗。”阿尔多远远地看着,对瘫在自己脚下的埃文说。
埃文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并没有第二个法阵。”阿尔多轻轻地解释说,“你画法阵的时候,是不是一直有疑问?”
“我没找到触发点,有几个地方很像,但后来我发现他们都不是。”埃文讷讷地说。
“没有触发点,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好一些,”阿尔多看了他一眼,“你画下的那个,并不是什么境界法阵,它其实就是结界的雏形——当然真正的结界要复杂得多,但是最原理的东西已经在那里了。”
埃文傻乎乎地张大了嘴。
“它真正的触发条件,就是足够的黑暗能量——也就是你们能够斩杀足够的迪腐尸体。”阿尔多在埃文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你已经不晕血了么?这很好,没有人生来应该做个废物。”
黑夜终于会过去,黎明总会照亮绝影山上的皑皑白雪。
79、第七十九章 极寒冰川
几个猎人围着卡洛斯坐了一圈,听他细致地讲述不同种类迪腐的特点和习性——那和《迪腐类型研究》的教科书不同,每一只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的迪腐,都是他亲手宰过的。
艾美最忙,他要负责处理所有受伤的人,简直有些团团转了。
埃文却一个人围着法阵圈,隔着手套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笨拙地从厚重的衣服里伸出手指,捏住已经不大出水的签字笔,对照着法阵的成品,以及阿尔多给他的那一打详解,做起记录来。
阿尔多站在一边看着,时常开口指点他两句。
他非常适合做一个好老师,任何观点都简洁而清晰。
伽尔把路易扶进了帐篷里,让他休息一阵子,然后也走了过来,在旁边旁听了一会,看了看埃文记得笔记,对阿尔多点点头:“非常感谢阁下,跟您相比,我这个导师倒是不称职了。”
“没什么。”阿尔多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说,“我可以特批他去听我的法阵课——不是每个人都能坐下来把一个耗时几个小时乃至几天几年的法阵画完的。”
埃文没想到自己遭遇的难得的夸奖竟然是来自于这位先生,这种重量级的表扬简直是一个顶十个!他激动地抬起头来,就像一条直摇尾巴的大狗。
“当然,”阿尔多凉凉地补充说,“也并不是每一个人画一个法阵都要那么久的。”
一盆凉水咣当一声浇到了埃文的脑袋上,连伽尔的嘴角都跟着抽了抽。
“对了,我们——我和卡尔,”阿尔多远远地看着不知道说了什么,正笑得一脸灿烂的卡洛斯,对伽尔说,“可能过一阵子会搬出去,这么长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非常过意不去,以后欢迎你常来拜访。”
当然如果你不来打扰我们,那就更好了。
伽尔的笑容在嘴角凝了一下,随后低声问:“搬到哪里?”
“弗拉瑞特庄园的旧址。”阿尔多说,当他看着卡洛斯的时候,脸上会不由自主地带上柔和的笑意,“那本来就是他的家。”
伽尔沉默了。
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卡洛斯那个穷鬼买的房地产——应该说真不愧是阿尔多大主教么,每一招都能踩在卡洛斯的软肋上。
伽尔曾经觉得自己很聪明,却从来不知道阿尔多大主教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目光能落到多远的地方——好像除了卡洛斯,他在一千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一千年后将要发生的所有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走棋,看起来好像毫无关联,但是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却发现所有的东西成了一个完整的局。
借助克莱斯托的禁术囚禁了撒旦,完美地构筑了黑暗力量为核心的结界,从此剥离了克莱斯托赖以生存的平衡术,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不断地削弱对方,以至于一千年以后,除了再次结盟,克莱斯托大祭司没有任何选择。
而由于结界的存在,迪腐越来越少,可供结界核燃烧的能量也越来越少,他会在这个时候重新出来延续结界……而同时,也是在延续圣殿。
惊醒在和平中醉生梦死的人们,再把千年前圣殿的骑士精神像星火一样传递下去。
“你会照顾好他么?”伽尔问。
阿尔多摇了摇头:“你没发现他才是不需要别人照顾的那一个么?他的生活中可以没有任何人,自己都能自娱自乐、没心没肺地活得好好的,我……我却不行,我才是那个……不能离开他的人。”
伽尔略微带刺地说:“是么,只是我觉得,大主教阁下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阿尔多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赞扬”:“谢谢,不过我想确实是这样的。”
“但卡尔并不是你的战利品,”伽尔冷冷地说,“如果你让他受了委屈,我保留随时接他回来的权利。”
哟?这是示威?
阿尔多挑了挑眉,圆滑而尖锐地说:“我觉得,如果那位查尔斯?弗拉瑞特伯爵还活着,说不定也会说出和你说一样的话,难怪卡尔一直觉得你们很像。”
“没有人喜欢当另一个人的替代品,即使是自己的祖先,”伽尔说。
他顺着阿尔多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卡洛斯被艾美塞了满怀的绷带和药品,并被指使着去帮忙包扎轻伤的猎人们。
男人把绷带卷抛到空中又接住,冲着艾美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但是为了他,我愿意成为任何人。”伽尔说。
阿尔多听完后,只是淡定地点点头:“我代他感激你。”
伽尔的拳头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他尽量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头看了埃文一眼——后者正被他们突然剑拔弩张起来的气氛吓得噤若寒蝉。
“非常抱歉,埃文,我本人不是很擅长法阵学。”伽尔成功地挤出了一个导师应该有的“慈祥”的笑容,“阿尔多阁下肯指导你,我很为你高兴,希望你能珍惜机会多学一点。”
埃文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伽尔扛起他的曙光之刺,冲着远处正在试图把一个猎人的手包成包子的卡洛斯走去:“他那个伤口只要贴一个创可贴就足够了,你确定不是故意折腾他?”
被拯救的、敢怒不敢言的金章一小只,眼泪汪汪地望向伽尔。
卡洛斯疑惑地问:“创什么?”
伽尔从急诊包里翻出现代医疗的简便用品,成功地引起了这个乡巴佬一惊一乍的感叹。
他们在原地休息了不到一个小时,脸色依然苍白,但是明显精神了不少的路易就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询问卡洛斯:“我们还需要赶路么?”
“让大家再休息一阵子,你也是。”卡洛斯抬起自己那只明明没有伤口、却一根手指头上缠了三个创可贴的爪子,拍了拍身上落的雪,“前面的路很艰难。”
前面的路很艰难。
头天晚上的战役实在太惨烈,以至于他们在后面反而没有遇到大规模的迪腐,越往绝影山上走,这些本来见到一只恶魔级的尸体都要激动半天的猎人们就越淡定——精英们以他们极其优良的适应能力证明了他们的优秀,并很快适应了这种战斗模式。
真正艰难的是绝影山自身。
中午以后,过了一条凹进去的山谷地带,已经冰点以下的温度骤降,卡洛斯带着所有人在一道山坡后面的岩洞里停了下来,脸已经冻得微微发青。
“在这里休息一下。”他的牙齿有些打颤,话音都显得似乎含糊不清了,“不要睡着了,有取暖设备的全部拿出来弄在身上,能吃得下东西的人现在抓紧时间多吃一点,高能量的。”
这显然不是个适合休息的地方,阿尔多问:“前面是什么?”
“极寒冰川——另外里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那个射出去会自己哇哇大叫的箭不能再用了,它们会引起雪崩。”卡洛斯摘下手套搓了搓手,念了一个咒文,他的手心升起一团宝蓝色的火焰,附近的几个人全都感觉到了那火焰流露出来的温暖,卡洛斯又念了一遍,火苗更大了一些,渐渐地它扩散到半空中,把他整个人包围在了一片蓝色的薄膜里。
“记着这个,”卡洛斯用手指把咒文的发音方式和断句划在了雪地上,“不擅长咒文的现在可以先练起来,没有这个,我想不出怎么让你们通过那地方。”
艾美试探着把手伸进那层薄膜里,眼睛都圆了:“这是什么?自动空调么?太神了!”
薄膜轻轻地响了一声,破碎在空气里,从卡洛斯身上消失了,这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冷战:“相信我先生,这个空调非常沉重,带着它你连二十分钟也撑不下去。”
他用牙齿撕开了一包新的肉干,在寒冷中,肉干硬得像石头一样,微刺激性的调料浮在上面,可是人的舌头都被冻得麻木了,连咀嚼肌似乎也不那么灵敏,进食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
卡洛斯感觉那坚硬冰冷的东西划着他的食道下去,哭丧着脸对埃文说:“我真是无比想念你做的浓汤。”
被当成厨子的戈拉多先生顿时感觉到身上肩负了某种沉重的使命。
“我一定要活着回去,”他信誓旦旦地说,“天哪,我还以为你喜欢垃圾快餐躲过我做的食物呢!”
卡洛斯的眼睛被寒风扫得显得有点眼泪汪汪:“如果你不能成为一个猎人,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厨子的!”
埃文感觉到自己这么多年的生命终于遇到了知己:“其实我还擅长修理旧货,以及缝制一些简单的衣物,我妈妈当年送我来圣殿的时候我可真是难过死了,因为我的梦想破灭了,你知道,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家政专家,组织一个自己的公司的!”
卡洛斯:“是啊是啊,我的梦想本来是成为一个歌手的,可是它……”
“它从你一出生开始就破灭了,说真的亲爱的,连暗精灵都不会想吃你的喉咙。”阿尔多研究完了那句短而精炼的咒文——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卡洛斯根据一个攻击咒文自己改的。
流传下来的咒文里面有些字眼其实是没有用的,比如隐藏在开端的“献词”,它是古时候人们为了向神明表达畏惧加进去的,只是只会照本宣科的猎人们已经忘了这一点,而卡洛斯自己原创的咒文里面,是没有这些累赘的。
“这个咒文没法改进么?它消耗的体力和生命力实在太大了,我不确定有多少人能撑过二十分钟。”
“如果它是攻击咒文,当然可以改进,问题它现在是被用来保温,控制它的度必须非常精确,你要抵御寒冷对它的侵蚀,还要小心过头了把自己烧成一只糊鸡,能想出来已经是我生死一线的时候冒出来的急智了——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阿尔多笑起来:“好吧好吧,我说你唱歌难听的那句并不是真心的……嗯,至少我就很喜欢,只是可能不大符合大众审美。”
卡洛斯一脸“难道我看起来有那么好骗么”的表情,不屑地说:“这和刚才那种说法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么?”
“好吧二位——极寒冰川到底有多长,温度大概有多低?”路易打断了他们俩。
“我看见过一个男人,他比我还要高、还要强壮一点,”卡洛斯说,“在冰川上走了六步,然后整个人被冻住了,被一阵风卷到了山崖下——极寒冰川并没有多长,或许在平地上你五分钟就能跑过去,但它只有不到一米宽,冰层光滑得像一面镜子。”
所有叽叽咕咕练习咒文的猎人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卡洛斯。
绿眼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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