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真的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这句话,宇文殇不愿意问廉宠。
廉宠依旧垂首不语,双肩微微颤动。
“朕知道,你心地善良,朕也承认自己并不是仁君,杀了很多无辜的生命。这些年,你做的事,朕看在眼里,感激,感动……朕可以答应你,不再草菅人命,刑罚手段不要再残酷……可是,杀与不杀,朕首先必须是一个国家的帝王。当年,如果战败的是炤国人……如今被屠戮的,就是炤国人……只要这个世界存在国家、存在民族,杀戮,就不会停止……包括战争之外的……所以,今日,朕作为天下霸主,可以兴王道,施仁政,但若今日朕面对的是纷战,是反抗,是任何敌人,朕都会毫不犹豫挥下屠刀……”
廉宠脑海中突然浮现了成吉思汗、亚历山大、拿破仑、希特勒……
汉人杀匈奴、蒙古人杀汉人,满族人杀汉人,西班牙人英国人杀美洲土著,犹太人杀巴勒斯坦人、德国人杀犹太人……
“你选择陪着朕,总有一天要看清楚朝廷的黑暗丑恶,若是罪,也不是你的罪,你不要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因为,你必须去面对……朕承认,对付商尘梓纨,对付晚莫言,是朕的私心,朕能保护的……很有限,譬如你……譬如,炤国……你明白么……”
这次,廉宠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更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到底是宇文殇变了……还是楚怜变了……还是廉毅变了……还是她从来不曾认识他们……
还是……她真的真的……被保护得太好了……?
原本的她,不知天高地厚,恣意行事,刚愎自用,随着年龄的增长,又或许是有了孩子,却变得越来越软弱,越来越优柔寡断……难道,变的人是她?
这一夜,廉宠辗转难测,想了很多很多,乱七八糟,无所不有。
她想到了隐藏于万丈光芒下的太阳黑子……想到了黎明前的黑暗……
她想到了中国那句古话“止戈为武”,想到如无戈,何来止戈……
她想到了佛教的源头,想到欢喜佛那所谓降伏妖魔,实则屠戮婆罗门徒后取得大胜利、大欢喜的寓言……
她想到了人道主义,想到了《Saving Private Ryan》,一个与八个……
最后她想起廉天虎论剑之语:
“所谓剑道,第一层,讲人剑合一,运用自如;第二层,讲手中无剑,剑在心中,不滞于物;而最高的境界便是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是乃不杀,天下为和。”
是不是,王道之前,总是杀道?
作者有话要说:玄幻写着写着,就总是不能避免走上了哲学之路……
皇陵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投射在床上兰馨佳人身上,廉宠头痛迷糊睁开了眼。
失眠一晚,不知何时睡着,睡了多久,醒来便看见宇文殇身着乌金战甲,头戴赤金双龙冠,脚踏鱼龙履靴,手持银龙枪,逆光而立。
“你这是……”她立起身子,丝绸软被裹胸半坠,乱发披肩,于红帐香纱中,别有风情。
宇文殇凤目蕴波,坐上床头,将柔弱无骨的佳人捞入怀抱,冰掌隔绸游曳,轻声道:
“朕与虞寰将急赴离台,事缓恐怕有变。”
“我……”廉宠正要开口,却被他一指点住唇间,肃然道:“西覃蓄谋已久,把焕儿一个人放在京城,朕不放心。势态严重,朕没法与你一一细说,你务必记得:第一,朕御驾亲征,遗诏放在天瑞殿青玉匣里……”
“遗诏!”廉宠浑身一僵,焦急地抓住他双臂。
“勿惊。”他抱着她柔声道:“凡帝王亲征,为以防万一,这是常例。”
廉宠这才松下心头大石,可仍然觉得不舒服,却听宇文殇继续道:“若朕……这只是常例的交待,朕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定会安然返朝……若朕有个三长两短,你应该召集所有亲王、一品官员,与右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一起宣读遗诏。第二……”他从怀里摸出九龙肃杀令,放到廉宠手里,“这几个月,皇陵恐怕不会安宁,此令可以调遣龙族陵卫,具体的情况,待朕离开后,你去请教猊下大师。朕把纪章也留在这里,你们的行程一切如常,假装朕仍在此地,待你返京后,皇陵所有的事情,他会向你禀报,你全权处理。”
廉宠虽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想到昨晚神龙寺大祭司突然求见,想必此事与他今日出战背后牵连千丝万缕,遂镇重地接过九龙肃杀令,坚定回答:“好。”
“第三……”宇文殇顿了顿,轻轻抚摸她脸颊,目光再柔,“也是朕最担心的……朕不在京城,群龙无首。虽然现在硬把楚怜召回了京城,但若朕猜得不错,沧溟一代很快会有民变,到时候楚怜恐怕不得不再走一趟。靖王非池中之物,对他你要多留个心,凡事多与楒旻商量,但他耽于政务,很多事情,你只能靠你自己……一定要记得,该下狠心的时候,绝不可手软……”
廉宠一怔。
凤目含烟流转,他嘴角微微苦涩:“宠儿,若你做不到,朕宁愿什么都不管,也要把你带在身边……甚至……可以不要焕儿……”
廉宠面色一青,慌张地摇摇头,又拼命地点点头,猛地将他抱住:“你昨晚说的话,我一定好好记得。”
宇文殇抿了抿唇,俯在她颈窝低声道:“楒旻很聪明……但他不擅权谋杀伐,你能比他狠……记住,保护好自己,保护好焕儿。”
“嗯。”廉宠重重点头,紧紧泉着他脖子,“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来离台找你。”
宇文殇怔了怔,嘴角轻轻扬起美丽弧度,低声道:
“朕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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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多做缱绻停留,宇文殇带着虞寰率领的五千司将精骑星夜兼程奔赴离台。
望着那逐渐消逝于视野的黑金色身影,廉宠仍有些混混噩噩,突然有股不顾一切跟上去的冲动。才是分别,便开始思念。她盘腿静静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埋藏了儿女情长,收敛住娇憨任性,一跃而起,披挂衣裳,飞出走焰痕,飒沓如流星。
廉宠驱马追出,直上青丘,俯瞰远处骏马奔腾,蜿蜒如龙,领先那一抹身影如黑点几不可辨,她一望再望,双腿猛夹,策马回旋,往神龙寺方向而走。
一路守卫重重,廉宠也不多言,高举左手,露出凤戒,直到猊下房外才被一祭司打扮的人拦住。廉宠直接转身欲走,那祭司尚有些莫名其妙,却觉眼前一黑,一拳携雷霆万钧之力直扑面门,他条件反射往左躲闪,面门压迫骤减,忽觉耳边风声,脑勺后被人一错,便软软晕了过去。
门推开,猊下玄衣祭袍,白发如仙,见了廉宠并不惊讶,只淡然一笑:“自上次一别,已近二十载,娘娘依旧如昔,风采不减。”
廉宠看着这个十几二十年前就半入土的老家伙越发老态龙钟却越发红光满面,从怀里掏出九龙肃杀令:“昨晚你求见皇上,到底说了什么?”
猊下也不废话,直奔主题:“老朽告诉皇上,紫微星天机变,吉相将失,七杀、破军、贪狼集聚,而秦明月,定然已察觉。”
当初廉宠找寻返回异世的方法时,曾拜访猊下,对于星辰命盘之事,也非全无了解。
“师姐……到底是什么人?”
“广殊传人。”
“她是新一代玄算?”廉宠一愣。玄算曾说过想杀她,想阻止宇文殇醒魔灭世,联系师姐三年前的突然出现与消寂,如是种种迹象,她当即明白。她原以为秦明月不过兀子飞的情人,靠JQ请出来的刺杀高手,原来还有这番故事。
猊下点点头,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廉宠听了半天,有些迷糊道:
“你的意思,秦明月要继承她玄算的使命,阻止皇上发疯后毁天灭地,但是等来等去,皇帝老是要疯不疯就不发疯,他师傅算不准,瞻前顾后,她也算不准,瞻前顾后,终于现在推算出皇上很可能快疯了,所以皇上才会猜测西覃近来可能有大的动作,秘密前往?”
对于廉宠的直接粗暴的表达方法,猊下有些哭笑不得,摸摸长髯,方道:“娘娘说得极对。祁华山临近离台,昨晚皇上已经获得确切的军报,因此立刻动身。”
这算不上立刻吧。她好像又不知不觉当了次红颜祸水。这么紧急的军情,他还给了她一晚的时间来消化身为国家机器的职责,廉宠突然觉得自己肩上担子前所未有的重。
对于这类玄幻的前世今生、龙脉秘图、星辰演变,廉宠还是有些稀里糊涂,便坐下来一一向猊下请教,不知不觉已近过了膳时,廉宠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猊下将她送至门口,忽然问道:
“娘娘还记得老朽给您说过的因果缘分么?”
廉宠点点头。
猊下顿了顿,似作不经意道:“事隔多年,不知娘娘对此有何妙解?”
廉宠抬眼,直勾勾盯着猊下,对方波澜不惊,心绪平和。她突然冷笑一声:“龙族陵卫长居然与天敌玄算成了至交好友,不知猊下大师是不是也想让我这红颜祸水彻底消失呢?”
猊下抚须不语。
“我本来就不该存在此世,可是你们别忘了,若魔龙与敦玄的故事是真的,轮回宿命是不可破的,早在炤帝那一世,就不该再有帝幽、帝殇。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一直在想,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我与他之间三生三世的缘分到底是不是孽缘……后来,我想明白了。”
猊下静静地看着她。
“玄算一族,口口声声说要逆天改命,一直以来却处处心存侥幸,寄希望于他人。可你们口中的魔龙帝炤,散而复凝,死而复生,真正冲破命运枷锁的是他。世间到底有没有轮回转世,神仙鬼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能来到这里,留在这里,全是因他一己执念。”
她抿了抿唇,眼底泛起一抹寒光,坚定道:“其实我是不是敦玄转世,一点也不重要,我没龙舞那么悲天悯人,也没青鸳那么懦弱。就算预言成谶,他为了我再开杀戒……”廉宠冷笑一声,“我也绝不许任何人伤他半毫!”
廉宠说完,头也不回离开。猊下伫立原地。
罗帏舒卷,炉烟凌紫。雄剑挂壁,时时龙鸣。
猊下忽而一笑,向着她离去的地方,以无名指扣食指,绕过左胸,行了古炤礼,轻声道:
“恭送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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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宠返回行宫后,张经阖带来一名身型魁梧极似逆龙帝的龙躯武士参拜。廉宠指点了一些皇帝的小动作。祭祀时她扮作侍卫,与纪章、张经阖贴身应逢,返回行宫则恢复皇后身份,多与“帝”于寝房闭门不出,只得张经阖侍奉。连东海国、南越国使者觐见,“逆龙帝”亦抱病微恙,坐屏风垂帘之后。皇后廉氏主事。
廉后与帝形影不离,朝会不避,世人尽知,不疑有他。
三日后,祭祀将满,张经阖安排仪仗,欲待两日后启程返回泰阳。
这天廉宠刚用过晚膳,忽闻枭鸣,不多时一只大鹰俯冲下,映入眼帘,落于廉宠肩头,却是宇文殇豢养的信鹰。
书信简单几句思念,末了写道,在他行军途中,斥侯拿住一名鬼鬼祟祟的人,应当是月坞杀手,风羿昊的左右亲信之一。对方见形迹败露,服毒自尽,剖腹查胃,见月菇。此菇产于祁华山图南一带,恐怕风羿昊已得玄算秘图,将至皇陵,叮嘱她务必小心。
廉宠刚看完信,张经阖忽然闯入,称猊下大师派人急报,请往皇陵。
廉宠立刻解下裙裳,拔掉发间玉簪,拉下脖项珠链,褪去一身脂粉花香。利落掀开衣箱,倏忽间手臂穿袖而过,黑袍加身。腰间金狮扣,匕首藏于靴,左腕中袖剑,怀揣梨花钉。
持剑出门,见纪章已牵马而至,跨飞上鞍,两骑绝尘而去。
空旷寂静的大殿门口,但闻踏踏马蹄,频添鬼魅。
廉宠老远便眺见一行十一人,玄、青、黄、赤、白、黑、绯、红、紫、绿、碧列于紧闭皇陵巨大石门前。
“猊下大师,发生何事?”人未到,声先到。
猊下迎上,迅速行了古炤礼,神色凝重:“今夜突闻皇陵响动,赶至此地察看,石门已闭,不可开启,定是里面有人触动了机关。”
廉宠一惊,面色微白低喃:“风羿昊……他得到玄算秘图了?”
“剑坛既封,他们应被困于神殿内。”纪章冷静道。
猊下摇头:“卫尉大人有所不知,封闭皇陵的机关设在剑坛之下的四明神殿中,此门是防止解封之人出陵的最后一道防线,坚不可摧。”
“可有他路?”纪章以剑柄扣石,立刻放弃强行破门而入的想法。莫说短时间内凑不到这么大量火药,就算能立刻调集军库所有火药在此,恐怕也炸不开。
猊下无奈摇头:“皇陵乃第一代玄算祁还督造,原为啸龙山上炤帝宫殿。祁还失踪后,此地用作祭庙神坛。直到幽帝时代,祁还后人昕云寻找诸神之墓,唤醒风水火山的力量,与帝激战。
山崩地裂,啸龙山下陷为谷,半座宫殿被掩埋地底。幽帝之子令能工巧匠铸玄铁门,设陵卫镇守此地,却从未有人到过剑坛之下,此处的秘道机关,恐怕玄算后人远比我等清楚。”
“秘道?”廉宠脑海猛然闪过画面,不及细说,翻身上马:“跟我走!”
一行人紧随廉宠奔入神龙寺,见她一路穿堂过径,复又折返,如此几番,猛然想起什么,冲猊下道:“当年广殊在此地借住,住在哪里?”
猊下立刻带路,进入僻静小院。廉宠墙里墙外绕了两个岔口,终于找到那间仓房。
以前来时全副心思防备广殊,却不及查看四周环境,如今才发现这仓房紧毗神龙寺西侧小门。
“这里是干什么的?”她一边问一边推开小门,望外睨去,是一平台,晾晒着衣物,远望可见崇山峻岭,巨木葱郁。
“不过些寺人的衣物被褥。”猊下回答完毕,廉宠已经窜上那平台,走到尽头,原来是一处悬崖。蹲下身子,翻看泥土草痕,她沉脸道:“有攀爬痕迹。”言罢径直向仓房走去。
纪章立在悬崖边,确认一番后迅速跟上了廉宠。
众人涌入屋内,见廉宠正掐着下巴闭目蹙眉对着墙上悬挂的棋盘装饰。上面黑白子星罗密布,摆的是棋坛鬼才智休和尚被东海道策难倒的那场经典棋局。
猊下略一思索,对身后黑衣人道:“陵六,能解此局否?”
黑衣人上前一步,手指作算,全神贯注凝视棋局,一炷香后,额头大汗淋漓,纪章见状立刻出手将他击晕,接住软倒的身体,平静道:
“智休究其半生,仍不得解,郁郁而终,凡夫俗子,若迷局中,恐怕走火入魔。”
猊下闻言,眸中疾沉,复望着一直纹丝不动的廉宠。
“让我想想,想想……”廉宠叨念着,手指抚上棋子,犹豫不决地推送,捣腾了会儿,她扭头道:“你们谁棋艺最高?”
大家不约而同看着昏坐一旁的陵六。
纪章木无表情开口:“臣愿一试。”
廉宠点点头。这玉棋局原是早先留下来的装饰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家倒仿佛觉得它在此地便是天经地义。廉宠按黑白黑黑白黑的顺序拨了几步,回首询问:“有解吗?”
纪章沉思片刻,缓缓摇头。
她拨回黑色,往右移了一步:“现在呢?”
这次纪章想得更久,最终仍然摇了摇头。
就这样反复试到第六次的时候,纪章终于出手,轻轻移动了一枚白子,便听得轰隆一声,衣橱背后的石墙缓缓开启,露出一条幽黑阒静的甬道。
纪章以指扣墙,面无表情道:“漆灰下是玄铁,与皇陵大门材质一般无二。”
廉宠撇嘴道:“好在我记性好啊……”
猊下闻言眸中深邃,点燃长明灯,往甬道内探了两步,沉思片刻,抚髯走出,向廉宠询问:
“尊主曾来过?”
廉宠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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