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汇神色亦透着几许尴尬,柳绿毕竟是她的陪嫁丫头。〃妹妹好生歇着,明儿拨两个伶俐的丫头过来。〃
十三淡淡吩咐:〃都退下。〃
众人纷纷离去,独留我与他二人相对无言。
良久,我回过神来,〃真是她?〃
他点头,〃平日阿猫常检查屋顶,我下过令不许人进来,就是防患于未然。岂知防不胜防。〃
他眼中悠远的疲惫神伤,一如我此刻心境。
孩子,他祈盼已久。却莫名而来,莫名失去。
疑窦重生。
为何在此尴尬时机会有孕?大丧守服三年,皇子不允许有子嗣诞生。
为何连我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乌苏氏会设计陷害?我不认为从屋顶跌落会致死。而月信也不过延误十日而已,此乃普通女人时有发生的情况。
乌苏氏会鲁莽至斯?她平素有勇无谋,却不至于贸贸然行此险招?还是果真应了那一句:最毒妇人心?或许她不知十三暗中早有防备?
真相似乎远不如表面单纯。而我,心力交瘁,愈加烦杂的局面难以整理出头绪。
或许,只是上天的惩罚?
若师傅未死,崔嬷嬷尚在逅牡,断不至酿此惨祸。似蝴蝶效应般,微弱差别造就迥异结局。
〃事已至此,不许再想,你只好好调养身子。你腰背处挫伤,又小产,御医令卧床静养。来,先喝些鸡丝粥。〃十三轻轻扶我坐起,取了银勺亲自喂我。
粥滑腻生香,含在口中却苦不堪言。
心中万般的痛怨交织,悔恼交加,却再一次去无可去,不知向谁人发泄。
〃不错,都吃完了。再多睡些更好。〃说罢,十三向外走去。
我拖住他的手,软声相求:〃你别走,陪着我,可好?〃
他轻叹:〃早朝须早起,怕扰你清梦,我去住书房。〃
我摇头,〃不怕,横竖我整天都得躺着,就要你陪。〃
他微微一笑,〃难得你痴缠一回,依你便是。〃
艰难翻身,牵扯腰际神经,不由痛哼出声。
他轻柔抚摸伤处,眸含痛楚,〃只当苦尽甘来,盼着你平安呆在我身边,却仍不能顾你周全。起先瞧见你那般模样,我。。。。。。〃
见他眸中水光泛动,亦不禁悲从中来。
他忙解释道:〃只是心疼你。可别多想!〃
一丝促狭笑意在他唇边漾开,〃只怨我不够自制。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现如今所有人尽等着拿我怡王府的错儿,今日也算因祸得福,省去许多麻烦。〃
我知他只是宽慰,依他如今地位,随意更改子嗣出生年月只是小菜一碟。
见我不语怏然,他俯在我耳旁,〃担心我不成?且放心罢,即便要等三年孝期过,也是成的。你要几个就给你几个!〃
我啼笑皆非。
他忽尔幽幽一叹,〃采薇,我只要你安然。〃
我郑重其事,〃放心,日后定会处处留心。〃
我被迁入书房。
十三戏谑:〃知道你时刻想看见我,公务缠身脱不开,就劳你伴在此处,政务佳人两不误。〃
生平第一次,在波折伤痛面前,有触手可及的慰藉。不需要想像缅怀,踏实存在于眼前。于是,伤痛一分为二,削弱了力量,式微。
我欣然领受。
十三受命总理户部,不计其数的奏折与帐目,占据他几乎所有精力时间。
常常在我夜半梦醒时,只见他烛下凝重侧影,而晨星微吐时,枕畔已人走席凉。
心中那些疑虑好几回到嘴边又生生咽下,或许,只是我多心而已。他既已判明是非,我何苦多生事非?毕竟,毫无凭据甚至缺乏条理头绪的揣测只会横生枝节,徒劳无益。
惟见他双眼通红却强自支撑熬夜,忍不住开口劝阻。
他头也不抬,〃国富力强,你可知〃国富〃摆在〃力强〃前头的含义?国富方能民安,方能有力支撑军事,安天下,方能得一〃强〃字。皇阿玛晚年辖制过于松泛,烂帐一摊子,数不清的帐要追讨,且都是些达官贵人。不一笔笔勾兑清楚,怎行?你那十哥也欠下不少啊!〃
我随口应道:〃也是,稳固的政治根基于良好经济基础之上。〃
他抬眸一笑,〃你倒总结得精辟。〃
当然,马克思理论现成的总结。我嗔他一眼,〃核对帐目,底下人的不会?非得劳您大驾?〃
他摇头叹息:〃那起子奴才见了王、侯、贝子,难免生畏!原本欠一万两的,就能糊弄成五千两,仍得本王爷亲力亲为才行。就连皇兄如今也是事必躬亲,操心的事儿比我只多不少。如今国库空虚得一塌糊涂,眼瞅着军饷都吃紧,好歹过了这一关再说!〃
他嘴上说着,手中笔兀自点画不休。
我小声咕囔:〃自找的,好端端非得做王候将相。〃
他耳力甚好,对我暖暖一笑:〃怨我不够时间陪你?还是心疼了?你快些痊愈,做些我爱吃的点心,就算帮我顶天大忙了!〃
〃成!愿效犬马之劳!〃
只一月身孕,虽失血不少,终归有限,加之良医佳药,身体机能很快就恢复如初。
惟腰肌损伤足令我卧床三月有余,依阳须臾不离半步伴着我,她不知内情心怀愧疚,直怨自己贪玩失足连累我。
我不欲她知晓过多世间丑恶,只告诉她祸从天降,而,祸,福所倚。
五月初夏,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洒入天井。
终能行动自若的我,裹粽子,塞制心太软,满满蒸了一屉。
正是香溢四绕时,十三下朝回府。
我兴致盎然剥了粽叶伺候一大一小两馋鬼,十三却心事重重揽我坐在他腿上。
〃采薇,有件事须得告诉你。讲之前,你先应承我不许激动。〃
我蓦然一僵,点头静待其言。
〃崔嬷嬷前几日去世,因你在病中,故拖至今日。。。。。。〃
手中碗碟再托不住,直坠往地面。
叮叮当当敲击着尖利刺耳的喧嚣。
水蓼残花寂寞红
香山后麓,荒草萋萋处。
一座无碑孤坟,半抹如血残阳,形影相吊。
缁衣尼袍女子缓缓转身,〃采薇?〃
我微欠身:〃莲姑姑。〃
初次会面,却仿若熟络。虽年近六旬,却依稀可见当年楚楚风姿,尤其齐及腰间一瀑青丝,突兀地墨黑柔亮,不杂一缕银丝,若华贵黑绸缎般光可鉴人。
她淡淡瞧向新坟,〃我将二姐与大哥合葬一处。生不同寝死同穴,是二姐遗愿。〃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我吟着这首诗,难辨悲喜的眼泪漫延模糊。
嬷嬷与师傅,终于不须害怕被人轻裁剪。纵然骨肉化泥尘,他们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能离。
莲儿微微颔首,〃你知此诗?大哥与二姐原彼此有情,家乡天灾连年,大哥上京讨生活未果,竟然入宫为宦官。二姐与我寻至京城,得此消息,遂也入宫追随相伴。大哥为我们误了终生,二姐原打算待他出宫就与他结为夫妻。却不曾想。。。。。。〃
她泪落涟涟,〃若非我年轻孟浪,招来横祸,大哥就不必为救我甘当死士。或许,命运是另一番光景。〃
悲苦纠集着惊愕袭至心头。我欲劝但无言。
她且泣且诉:〃二姐不肯见你,并非对你心生怨恨。只是不愿再与皇宫任何人有瓜葛。其实他二人心中当你子侄一般看待,大哥的心愿想必你是知道的?墓碑未立,你可愿了他余愿?〃
我忙不迭点头,〃我明白,以义女之名立碑,回头请人雕了送来。〃
她叹道:〃难得你今日名位尊贵尚肯屈就。〃
我摇头苦笑,〃若非师傅与嬷嬷多次救助,恐怕我早已是冤鬼一只。〃
〃我想请你观礼。〃她望着我,神情恳切:〃观我正式剃度之礼。这世上我已无亲友,只好烦你。〃
我一惊,〃姑姑,您不必出家,回家乡不好么?可是担心日后用度?我可以帮您。〃
她幽幽道:〃当年他极喜我这一头长发,问我:三千青丝为谁留?教我回答:三千青丝为君留。送我出宫前,他允诺一得空闲便来看我。每日每夜,但凡院中稍有响动,我就以为是他。。。。。。我信以为真等了他三十五年,他却没来过一回。这青丝还留着何用?〃
我心下恻然,康熙怕是早已将这个苦命痴心的女人丢在脑后了。
她望向远方,〃都道:君无戏言,看来也是鬼话。这些年我常在想,人人都在努力地过活,拼尽全力活下来,到头来却不知为何要活下去?你可知道么?〃
为什么要活?我心中一震。
她携着我往观内走去。我任她拖着,一时间迷迷茫茫。
刀起,发落。
寸寸青丝,碎洒一地,兀自泛着阴幽不甘的光。
住持老尼唱颂:〃从此世上再无倪莲,你今后法号绝尘。〃
礼毕。尘缘了绝。了断一个薄幸帝王,负情男人以谎言铸就的情缘。
绝尘送我出观,〃回去罢。绫罗肴食日后不必送来,用不上了。〃
〃姑姑保重。〃
一路快步下山。莲儿的叹问犹回响耳边,我却无法作答。
心似被掏空般虚虚荡荡,生出无处落实的难过感觉。
山脚下,夕阳染红了天际。
十三坐于草丛中,依阳斜靠着他,指着天际流云飞霞喁喁细语。霞光若水彩般的晕染,依阳与十三涂抹上一层精致细腻暖色。
我忽然就心定,答案呼之欲出。
在这金戈铁马你死我活的时代,我们似是而非为自己而活,却又似水流年为他人而活,纵然有许多无可奈何,又如何?他们原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为他就是为己,不分彼此。正如眼前二人之于我,如师傅嬷嬷与莲儿。
依阳回头看见我,〃妈妈!〃
十三微微笑着,眉梢眼角尽是关切暖意,〃原以为会见着一眼泪哗啦好哭鬼,竟是小瞧了你。心情还好么?〃
〃一见你们就好了。我不喜欢〃无齿之徒〃,你们日后常把牙齿拎出来晒晒太阳才好。〃
依阳与十三同声连气指责我,〃满嘴胡吣!〃
〃就是让你俩多笑给我看!〃我笑,〃今儿咱不回家吃饭,咱下馆子去!我做东!〃
清静雅致的包房,眼前各色山奇海珍散发的人间烟火味令人食指大动。
依阳东瞧西瞅,小脸写满好奇。
我笑叹:〃这可是咱们仨儿头一回一道下馆子呢!〃
十三挟一筷子海蛰正往嘴里送,闻言懒懒横我一眼:〃出息了啊!埋怨人都不带一丝苦味儿!可是怨我没功夫陪你么?〃
〃没那意思!〃我借坡下驴,〃就是想着我个大酒鬼白白陪着你戒酒多年,今儿这洋荤就让我开个够,如何?〃
他冲门外扬声一喊:〃店小二,上酒!〃
小二满脸堆笑:〃小店花雕、女儿红、状元红俱是二十年佳酿,客官,您要哪种?〃
十三睨我一眼,〃女儿红罢!我媳妇儿好这一口!〃
他一换便装就实足一北京地痞腔调。
斟满三碗酒,〃你二人不许喝,我替你们。〃我自说自话。
酒入愁肠,浇透许多沉甸心事。
想起故去亲人,无缘的孩子。。。。。。
隐忍的难过潜伏而至,终有咸涩液体混入酒中,一落腹便辣辣地灼烤着心肝脾肺。
〃喝这许多?〃依阳管家婆不依了,〃下回再陪您来就是了!〃
十三极贴心一笑:〃随她去!横竖有我呢,最多就扛一死猪回府呗!〃
酒量虽好终须练。许久不饮,退步不少,只半坛子下去就两眼发直。
人语声渐弱,人影渐模糊,终是酣醉了去。
似乎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
惟一记得始终温暖有力的怀抱,那一瞬间的清醒只为耳畔响遏行云的两个字:永远。
再问他却矢口否认:〃永远?〃
〃我说了什么?〃我疑疑惑惑。
他一副你不可救药的鄙夷,〃能说什么?胡天海地信口开河呗!说自个儿是天仙下凡,知古通今,各人命数你悉数知晓。〃
我唬了一大跳,细观他神色,似浑不在意。
小心翼翼问他:〃你信么?〃
他晒笑:〃鬼扯的话,鬼才信你!〃
不信最好。谁会愿意知道自己的死期而安然坐以待毙?或许只有我独自承受,只能是我。
生命果然不永远。
五月二十二日德妃病重,十三连夜进宫,二十三日凌晨传来崩逝消息。皇帝下旨:王公大臣命妇福晋皆按例成服进宫举哀。
生前未享一日太后尊荣的德妃甫一咽气,就被移至宁寿宫奉安梓宫。
两母子纯粹是你绝?我比你更绝!看谁狠!死在前头的显然输了。
皇帝在三十米外苍震门内设倚庐缟素居丧,晨午昏各进祭食三次,齐集举哀。正点一到,哭声便震天儿地响。
福晋命妇们留在梓宫前也没闲着,那边一哭,这边就嚎,遥相呼应。
哭法也大相径庭。寻常人等一般是干嚎;十四家的哭得情真意切,哀感天地,一面是亲情一面担心靠山没了;十三家的默默流泪,幸汇是实诚人不哗众取宠,我流的是生姜辣泪;皇帝家的多半是鳄鱼的眼泪假慈悲,德妃没少为难自个儿的皇帝儿子。
却有一人例外,年氏,跪于我斜前方,恰能瞧见她五官拧在一处的伤心欲绝,只有苍白。
正自奇怪,却见她软软歪向一侧,正倒在李氏肩上。李氏猛力一把推开她,她向前撞到四福晋,四福晋回头,一脸嫌恶:〃又矫情什么?仗着万岁爷恩宠,太后亦不放在眼里么?〃
耿氏扶住年氏,低声惊叫:〃血!血!〃
正值炎炎夏日,孝衣单薄,清晰可见年氏裙摆处洇染大朵血花,顷刻间膝下蒲垫便湿透了去。
李氏声音不高,却在一片哭声中极为刺耳。〃谁没死过孩子不成?哼!整日价扮得一派娇弱无力狐骚样,不知什么居心!〃
年氏被推来搡去这么一折腾,许是清醒了,忙陪着小心对四福晋道:〃妹妹并非有心,姐姐莫怪!〃
我也就明白,她伤心是为十日前难产夭折的皇九子福沛。足月夭折,引经验丰富的幸汇解释就是:生产过密,丧仪过多。
她诞下皇八子只半年就梅开二度,恰遇上康熙大丧,繁琐忙乱得皇帝媳妇没顾上养胎。生产不到半月又逢太后丧仪,虽是宠冠后宫,但瞧众人冷言冷语这光景,想必她亦过得不易。
我暗叹:女人,在这个时代就是悲剧的代名词。
一整日跪拜下来,人就像水里捞出来的落水狗,犄角旮旯浑没一处干爽,走起路来直打晃。繁杂的仪式明日一早仍得继续,各家福晋们索性住在宫里,各找各妈。按理我们该当住进永和宫,可是我怕,怕这皇宫里的危机四伏,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宁愿与死人为伍。宁寿宫尚住着前朝宫人们,等闲不许人擅入。索性扮贤良,将永和宫让给十四家的女人们,幸汇善解人意,陪我住在宁寿宫。
夜深了,喧嚣退却,留下谧静。
偶尔的一两声蝉吟和着蛙鸣如此遥远熟悉,一瞬间里,我沉溺于过往的惬意。轻手轻脚越过熟睡的依阳,寻至西边最后一间屋子,明窗净几,陈设亦一如往日。蓝底白花土布棉被。。。。。。
曾经无所畏惧,曾经不识愁滋味,曾经独善其身,都在此处,只在此处。那些人,那些事,单纯无害的那些,断断续续离去,尔今只能在回忆里找寻模糊的影迹。
我静静伫立良久,感慨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