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嗤声笑道:〃如此,你替我告诉他一声,带到阳间来写,他阿玛本事大着呢,从小罚抄到大,有经验。〃
我忍俊不禁:〃何时变得如此油腔滑调?〃
他除去衣衫,俯近我耳畔,暖暖呵气勾起一片酥麻,〃近墨者黑。怨你!〃
摁住他解我盘扣的手:〃对不住您了,大姨妈到访。〃
他扼住我手腕,〃我知道你的日子。骗我?让她去寻你姨父。〃
岂能让他轻易,〃姑妈拜会。〃
他顽强解开第二颗,〃告诉她你姑父在墙根儿蹲着面壁呢。〃
我不依不饶,〃不巧大舅妈上门。〃
他咬紧牙关,艰难克服第三颗,〃告诉她你府上亲戚的男人们且等着麻将搭子呢!〃
我笑不可抑,〃太不幸了,二舅妈见大舅妈久去未归,闹上门来了。〃
他势大力沉,第四颗直接飞出三米远,〃你丫亲戚还挺多,直接叉了出门!〃
我等得就是他心烦气燥这一刻,〃最后我丈夫来了!〃
他想也不想,咬牙切齿:〃寻他妻子磨叽去,跟这儿凑啥热闹!〃
我猛然掀开他,一脸奸计得逞的笑:〃这可你说的。麻烦您告诉我丈夫,出院门左拐再右拐是他妻子的卧房,当心迷路!〃
他并示显现我预料中的恼羞成怒,却语含淡愁:〃采薇,若你有孩子,皇阿玛不会施压。而我,不愿再有另一个乌苏氏进门。注定辜负她们,我着实不愿枉然多负一个。而幸汇,名正言顺的嫡妻,我以为你会介怀稍少。〃
我忙解释道:〃我懂,只是与你玩笑。〃
他对我笑,眉眼轻佻:〃还不松手?想了许久,要看。〃
我松手,捂住脸,低喊:〃爷,只有一句并非玩笑。大姨妈真的到访,许是怄得提前了。您是否满意我的回答?〃
他呆若木鸡。
半晌,方悻悻道:〃事儿妈就是说你这号人。也罢,抱着你躺着就好。〃
我轻抚他微微颤动的喉结,〃胤祥,介意么?〃
他半眯着眸,〃什么?〃
我低声道:〃孩子。〃
他捉住我的手,迷离的眼眸瞬间漾起清亮的旖旎:〃想着你与我的孩子该是何等玉雪可爱,很想伴他成长,教他我会的一切。若只为传宗接代,我已尽够了。只是这么想,若没有也没关系,依阳就很好,我们的孩子。〃
我眼中酸酸软软的疼,催促着泪珠滴落,〃你如此待我,我有这么好么?〃
他轻哼一声,〃没有多好。不过枉我自命风流,却误上了你的贼船,想要跃下船,奈何水性不佳,万丈深潭只怕溺毙了去。惟有同舟共济。〃
我喃喃道:〃放心,即便是贼船,我这舵手定然正舵,即便逆水行舟也不会桨折舟沉。〃
他霁颜而笑:〃一直都放心。〃
十三进宫次数更显频繁,神色日益沉凝。山雨欲来风满楼。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时间来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十三进宫三日未归,只第一日捎来消息,随着雍亲王在南郊大祀。而此前,康熙爷因病自南苑回驻畅春园。具体时间我没本事记住,种种迹象表明更朝换代就是这几天了。
黄昏时分,一群官兵杀气腾腾将府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顿时慌作一团,乌苏氏甚至抱着弘昑冲回屋子收拾细软准备跑路,向来从容淡定的幸汇亦是眉锁深愁,一迭声地吩咐关门闭户。
她们跟着十三一路担惊受怕已成惊弓之鸟。我却暗自猜忖此乃全城戒严,此围兵之势乃是掩人耳目,直冲八阿哥他们而去。果不其然,柳绿上屋顶探视回来说:〃可是了不得了,不知出了何事!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府院黑压压全围满了侍卫,就连四爷府也不例外。〃
众人挤在正厅人心惶惶。紧张的情绪会传染,索性回到逅牡独坐静思。子时已过,却毫无睡意,心中渐有千绪百端的不安。
〃砰〃门响,一道寒潮萧萧袭至,我一激灵,霍然立起。阿猫一身雪色孝服掩不住面上喜意流光,打千儿道:〃奉爷的命特来回秉主子。一切安好,勿挂。康熙爷殡天,四爷已受诏称帝,立即封了爷为怡亲王。〃
我心中一宽,〃知道了。〃阿猫笑嘻嘻道:〃爷说主子听此消息必是喜不自禁,奴才怎么瞧着主子似先知先觉般从容呢?〃
我忙扯出一个大大笑脸,〃如此,够乐了么?得意忘形的你,毕竟是皇阿玛去了。你跟在爷身边检点些,别太过了。〃
阿猫忙恭声道:〃嗻。奴才先回宫去了,爷让我捎一句话,说是惦记您那酒酿玉米露,让您早些歇着,养足精神,他回头到府里要用呢。〃我微颔首:〃行。你去罢!〃
静静伫立于屋脊。东方巍峨屹立的紫禁城,正经历着改弦易张的它依然故我,亘古未变的幽深莫测。
我似乎看见,明黄冠服的你,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张雕龙髹金的龙椅。或许由于背负太多人的期许,这步伐略显沉重,却坚如磐石,一如以往每一次你艰辛执着的付出,直指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你身后摇曳着的金光万丈,飘浮着的冷冽的香,织就刀光剑影的搏击,琵琶美酒夜光杯的祝福,矛盾而和谐。
而我,在这里,不甚远却不够近。在这一刻,八年九个月零二十九天之后,山遥水迢的距离,允许自己第一次去想起你。
你,只是你,相对于我而言的你。薇薇的四大叔。
我以为要费些时间去找它们,我是说,那些冰封的回忆。然而,它们静静的就在那里,完好无缺,潜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落满光阴的灰烬。
当我翻开沾满尘埃的回忆时,流光溢彩的烟花再次腾空而起,灰暗的天空立时宛若白昼,同样五光十色的还有我的心。
此刻,我必须要承认,我仍有些傻气。
这些岁月红尘里,我时不时也会迎面撞见你。譬如你的喜糕,彼时,我正孕育着你的孩子,害喜严重,食不下咽。你的喜,我喝了好些水才一口一口慢慢咽下。我告诉宝宝:〃若你不闹腾,阿玛就会幸福,会喜悦,你可愿意给妈妈一个承诺?〃她极懂事,果真消化吸收。而我,除去宽慰,有些许难过,因为,离别不够长,我不够坚强。
第一次喜蛋,我们的孩子刚好能吃辅食。尝到生平第一次人间美味。于是,喜蛋与她结下不解之缘。彼时,我生活中有许多砂砾,尚未磨砺成珍珠,时常有寄人篱下的凄凉之感。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顽强地吃下一对。然而,午夜梦回,泪湿罗巾。我知道,那不过是一时的感慨。而我,是真心愿意历史上你的那位红颜能伴你欢颜暖枕。
第二次,第三次。甚至在〃还君明珠〃后,在烛光二字后,依阳笑嘻嘻说:〃四大叔真是好人!常常送红蛋来,又好看又好吃。妈妈,四大叔是不是养了许多鸡?〃她毫无城府的嬉笑令我心酸,我告诉她:〃你四叔府上有位极好的四婶,她生了小宝宝就要分红蛋给大家吃。〃
你编织的荆棘林刺伤了我,刺伤我的并非荆棘本身,而是隐藏于它背后你的刻意。所以,我傻傻地独自悲伤,傻傻地漠漠遗忘,然后傻傻地嘲笑自己的傻气。
然而这些并不紧要,它们丝毫不能影响你曾经给予的璀璨光泽。我总是记得你说:记取所得,忘记失去。我依此而行,是以岁月漫漫的痕迹中流动的惟有云卷云舒的风景。
你柔哑若瓷的低唤,薇薇。如一匹光彩照人的丝绸,熨贴人心恰到好处。
你幽柔旖旎的凝视,黑眸。若一潭清洌深邃的湖水,撩拨心弦柔情万千。
你悠扬婉转的箫曲,相许。若一束耀炫黑暗的阳光,慰藉孤独深意几许。
记得子洞只为相见的涉水犯险,记得你滚落山坡的狼狈果敢,记得你疮痍满目的背脊,记得你为人诟病那些丽语佳句,记得我盼望一瞬之间青丝染白霜,红颜弹指破。刹那芳华,而得永不离。记得火山喷薄的瑰丽壮观。。。。。。
而最该忘记的,偏偏记得极牢。应该忘记你的抱负,我的过往。你背负太多期待,我亏欠太多情债,是以,我们的感情不堪重负。是以,我没有选择洒脱飘然远去,却留给你一个仓促急转的背影。然而,若再次给我相同的际遇,我依然会做相同的选择。
不悔。
不悔任何一件事,哪怕是微妙的小细节。如同曾经多次告诫自己,与你的爱,是温柔残忍的伤害,是飞蛾扑火的堕落,伤害自己未必成全他人。然而,纵然见不到前方的光芒,我却一次次沉迷于烟花里绚烂的轮廓。它的暖光,让我情不自禁心生亲近,飞蛾未火化成灰,却在我的生命中烙下一道华丽而苍凉的深刻瘢痕。
我带着你给的独一无二印记,独自前行。然而,此时我已然拥有濒临死亡握住你刀刃那一刻,最渴望得到的所有。我期望转身之后,遗落在时光背影中的,不是一幅幅沉默哀婉的山水画。我想要一桢桢鸟语花香、明媚温暖的油画。如此,纵然天各一方,独自前行,这些微温的心事,微暖的幸福,能光影串缀、芬香缭绕,抚慰孤独。
就在此刻,我忆及往日种种的一霎间。我仍然会泪流满面,也会唏嘘微笑,有关曾经你幸福的给予。
惟一不会心痛。当我将灵魂深处某种事物强行抽走,替换进另一样时,我的血管经脉中涌动的不再是血液,疼痛取而代之,它们周身游走悠游,当我本身变成痛时,痛感不复存在。
当红枣变成心太软,它就是另一种存在形式,具有另一种意义。
所以,当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准许自己想起你,肆无忌惮想起你,默默独语对你对自己说这些时。我并非缅怀过去,而是在向你告别,向四大叔告别。
雍王府灯火辉煌,如昨。今日却不是为我,为新帝称君。十五个月前,别具匠心的〃未央〃二字,令我落荒而逃,尔今却能坦然面对。
正如十三所说,但凡人皆有私心。你亦然。是以,我只会将它当做一份璀璨绝美的生日礼物。我知道自己绝非朝秦暮楚之辈,亦知道你,甚至是历史的结局。这段为后人诟病的灰暗历史,惟有你与十三兄弟君臣的情谊熠熠生辉,我们都不会令它明珠蒙尘。你的私心在成为皇帝后定然会化为乌有。
〃妈妈,您又独自望远呢?〃依阳乐颠颠冲上屋顶。
我转身微笑,她诧然道:〃妈妈,您怎么哭了?与我一样想阿玛了么?听柳绿说阿玛当了王爷,四叔做了皇帝,是么?〃
我抱起她,〃是呀。〃
她小脸愁苦:〃整整四日未见阿玛,真真想死人了!他何时回府?〃
我柔声说:〃忙完就该回来了。〃
她拧着眉头:〃何事如此紧要?都不陪我了么?〃
我幽幽道:〃很是紧要的事。重要到他们可以舍弃许多许多。你日后要习惯阿玛不在的日子,他会愈来愈忙。〃
她扭动着小身体,十二分不愿意。触及到我腰间匕首,好奇不已,〃这是什么?〃
刀刃在暗沉夜色中,兀自柔美浅蓝的光辉漾起寒光涟涟。〃是一把匕首,名叫央。〃
〃央是什么意思?〃
〃央就是尽头,结束的意思。〃。。。。。。
砭骨的寒风中,雪花大如席,稠密无声重叠着飞泄而下,柔顺了亭台楼阁生硬的线条和轮廓,渐渐天地间尽皆洁白静谧,生机勃勃化为死寂沉寥。万物寂然下一切似乎已然结束,却又似刚刚开始。
十里长安霜满天
〃回来了?〃我揉揉惺忪睡眼,看清榻侧呆坐着的十三。
他置若罔闻。目光生了根似地绞锁住我,深邃却又空旷若无物。
此等眼神令我莫名心悸,他从未如此过。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下意识捉住我的掌冷如寒冰,我不禁打了个寒噤,睡意尽消。
他歉然:〃吵醒你了?〃
我坐起披穿外衣,〃昨儿巴巴捎话说要回来,白白等了你一宿。着实太困,今儿便睡得早些。大半夜的却见你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怪糁人的。做什么呢你?〃
他含笑吟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没听过么?〃
我笑叹:〃这会子我又成桃花了。〃
他会意而笑,却掩不住深远惫倦,我问道:〃饿不饿?给你弄些点心来?〃
〃在宫里用过了。〃他一面宽衣解衫:〃这几日都没睡个囫囵觉,赶紧睡罢,明儿还得早起进宫。〃
〃宫中诸事还顺利么?〃我顺手接过朝服。
他微一颔首,似不欲多言。却伸手揽紧我,俯身轻吻,嗅到他唇齿间淡淡的酒气,我推开他:〃饮酒了?〃
他的吻演绎着狂野与蛮横,热烈缤纷落在我唇上。
渐渐失去呼吸,我只能呜咽着以示抗议。
他放开我,自失一笑:〃太惦念你。睡罢!〃
靠在他胸口,听他犹自激烈如鼓的心跳,敲击出百般心事,他的,我的。
我嗔怨道:〃太医不是嘱咐过不许再饮酒么?不记得了?〃
他侧身吹熄烛火:〃太高兴,略饮了几杯。四哥他,终于,得偿所愿!〃
我低低嗯了一声。
沉默良久。
他忽然道:〃采薇,我,直至今日方彻底明悟皇阿玛当日苦心。他自始至终未曾亏待于我。。。。。。〃
我蓦地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应答。
〃只恨为时太迟!那些怨恨,埋怨,原来都可以悉数忘却,我来不及告诉他老人家。。。。。。〃
〃从此,我在这世上再无严父督教,再也见不着,听不见。。。。。。〃
他声含哽咽,抱着我的胳膊颤抖不止。
我轻轻环住他,〃还有我。胤祥,我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永远。〃
浓稠的夜色淹盖了他的脆弱,我的无助,我们的彷徨。紧紧地依偎,需索彼此的体温确认对方的存在。存在,于此刻意味着光明。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唇上,我触感到一个满足的微笑。
〃我同样触手可及。〃他如是说道。
轻微的鼾声徐图响起,他定是累坏了。
我却了无睡意,天渐渐亮了,依然阴霾。
紫禁城史无前例只有一种颜色。雪,孝衣,明晃晃地比比皆白,还有,绝大多数人脸上的惨白神色。
临进乾清宫前,遥遥望见众皇子们谒灵后鱼贯而出。诚然,此刻大丧,任谁都不应该有欣喜若狂的表情。然而,分明,他们的惨淡面容之下,更多的是张惶与失落。权力的意外落空,多于丧父之痛。
我无声叹息,随着众女眷踏进灵堂。
机械地叩首再叩首。
望着眼前乌墨色椁棺,心中无悲无喜,惟有茫茫然。里面躺着的一代圣君,多次陷我于危难,又数次挽救我性命似敌似友的那个人,恩怨纠缠孰是孰非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再无瓜葛。我亦不需再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阴郁的压抑令我莫名沉重,走出灵堂,长出一口气一抒胸中混浊。四处望了望,见廊下站着个小太监,遂招手唤他近前,〃见着李谙达了么?〃
他略有些讶异,〃回主子,万岁爷令李谙达殉葬,您不知道么?〃
登时只觉心遽然下坠,直直沉入万丈深渊。恍惚间双腿一软,径直倒了下去。
他忙扶住我,急声道:〃主子您怎的了?可要宣御医么?〃
我定定心神,〃万岁爷?哪位万岁爷?〃
他迟疑片刻:〃回主子的话,是大行皇帝临终前遗诣。〃
我厉声道:〃说实话!康熙爷亲自颁诣废除的殉葬制,何以又会令四品总管太监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