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定定地望着我,〃我来见你,只为听一个故事的结局。〃
我呆住,笑傲江湖,曾被我戏言为嫁妆,洞房花烛夜才能讲的结局。前尘往事,刹那间翻滚至心头。封尘的回忆,抖落满身尘屑,开出一些浅浅的花朵,相偎相依的甜蜜与柔情,相知相许的挣扎与努力,一幕幕清晰无比地在眼前闪过。曾经,雄鹰为野花驻足,野花为雄鹰盛开。曾经,他说不负折芳心。
可是,没有花开不败的神话,没有雄鹰驻地的奇迹。
薄雾洇潆在我与他的眼里彼此清晰可见。我们都想起那些甜蜜的哀伤,哀伤的甜蜜。
他走上前来,抱起我,呵气如暖:〃采薇,上一回在惭净堂,我一时性急,有好些话没有告诉你。四十七年在围场时我曾说在京城等你。当时就想说的话,却是天意弄人,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告诉你。采薇,我们曾经错过许多,我也曾经怨过恨过,如今也有了妻妾,可是你愿不愿意重新与我一起?也许身份地位,你会不如她们,但是你仍然可以〃独〃,我不会再和她们。。。。。。我只有你,可好?〃他总是如此温柔,他也一直勇敢执着。
〃采薇,我每天都在想你,常常想起你甜笑的小模样儿。。。。。。〃轻柔的吻密密绵绵,烙触在额上、眼上和唇上,如春风拂掠,意识被阵阵暖意与酥麻侵吞,心脏像是要爆裂般急骤地跳动。
我真的已经冷了太久。温暖柔情,是本能的渴望。
他轻轻吻在我的喉间,那里有一处蛇形伤疤,很是丑陋。然而,他百般怜惜,千般相思,蝴蝶恋花般的眷恋流连。我的身体轻微地颤栗起来。胸前一凉,一阵寒意袭来,低头看见自己正是一派罗衫半解,欲迎还羞地诱人模样,抬眼见他一双湿漉漉的星眸中春意破晓,醉意醺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安慰与慰安,有天壤之别。我可以给他安慰,却不能只图一时的贪欢放纵,彼此慰安。
慌忙掩上衣衫,面上火烧火燎地烫。十三一把扯回夺路而逃的我,笑得极其不怀好意:〃害羞了?〃
我不止怕〃羞〃,还怕〃休〃。怕我小命休矣,怕从此就要纠缠不休。最害怕: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
我咬着唇,侧过头去不看他,低头娇羞状会更坏事。他也不强我,只说:〃先讲结局!〃我若无其事微笑:〃我向来喜欢公平的赌约,咱们拼一回酒。你若喝得过我,这结局就做为彩头,我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他略想了想,笑说:〃好!〃
冷冰冰的拒绝,伤人甚深,我深有体会。苏麻喇姑曾说我实是个软性儿的人,她告诫我:〃不说硬话,不做软事!〃很实用的一句话。
十三酒量不差,却肯定不如我。能让我醉的机会,少之又少,两世为人,我也只醉过一回。
我们不再开口。一杯接一杯,不过瘾。换之以碗,一碗又一碗,菜没有吃去多少,两大坛萨林阿日喀却见了底。
我的惯用伎俩是连续急饮,毕竟在现代喝啤酒惯了,有技巧。十三只得跟上我的节奏,男人注重面子。急饮易醉。我偷笑,我的性别优势终能建功立业了。
豪饮三坛。十三面色舵红,醉态毕现,举碗的手有些摇晃,醉眼朦胧望着我:〃给你唱首曲儿。〃不待我回应,他已然荒腔走板唱将开来:〃问什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幛石崇势,则不如卸罗裾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他反复咏唱:〃明朝醉,明朝醉。。。。。。〃眉目中竟然带起一丝无言的叹息:〃我输了!〃掷下酒碗,向后瘫倒在榻上。
我坐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这首曲,他曾经唱过,四年前。当时,是不羁洒脱的少年情怀,人曲合一。而现在,是无奈不甘的叹息,人曲两异。输了,应该不单只赌酒,是指储君之位,还是?
他好像睡着了,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我轻手轻脚替他盖上被子,看着他原本开朗明阔的眉宇间,丝丝缕缕尽是愁绪郁结,和另一个人如出一辙。心中只觉难受焦灼。又想,这是他们的选择,他们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更何况,他们是最终的胜者,我实在不必替他们伤怀,那是自寻烦恼。人生的道路,永远是独自走过。
他忽然睁开眼睛,目光迷离没有焦距,却能直直看入人的内心。〃我猜令狐少侠与盈盈最后一定是抛弃虚名浮利,携手同游大江南北,笑傲江湖去了,是不是?〃
我错愕一下,转而微笑:〃不对,不告诉你。你现在糊涂了,告诉你也会不记得。你安心睡吧,我在这儿伺候着你,好不好?〃
他点头,阖目睡去。人非旧,事非昨,当日的一番苦心既已成空,今日又何必强求?真要他抛家弃子,与我浪迹天涯,我们又焉能心安理得地逍遥快活?只怕采薇未出塞,人头已落地。
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睡着,没有鼾声,呼吸声却有些急迫起伏。我默默坐在床前,翻看书册,一个字也没有读进。
天露微白,我走出帐外,替他们预备干粮,他一日也不能多耽搁,必须立即回京。
那匹黑色踏雪,昂首挺胸立于雪中,神情倨傲瞪着我,呼哧打着响鼻。
我走上前去,望着它的眼睛,恨声道:〃几度易主的你,有什么可骄傲的?知不知道良驹从一而终?〃它闷头不语。
人与马不同,不可以拱手相让。人是有思想的动物。
十三并没有立即启程返京,老莫与我陪他冬狩了一回。他战果最为丰厚,野兔、山獾,他每发必中,神勇难敌。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十三少,王者归来。
他一直很聪明,一点即通。当局者迷而已。他不过是需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陪他说说话而已。他以为我是合适的人选,然而,我很想告诉他,十三福晋才是。我曾经告诉过他〃共憔悴〃,可是他拂袖而去。现在不是复述此言的恰当时机。
我也很欣慰能稍稍解他烦忧。我知道,他从来也没有想刻意伤害我,他总是在原谅与宽容。,曲终人散,谁无过错?宽容他人,其实被宽容的是自己。
十三笑对老莫道:〃莫日根,好生管教这个野丫头,她有能耐得很,莫让她连你这个围场也折腾得寸草不生!〃老莫笑回:〃十三阿哥放心,属下定好生约束着她!〃
我大不以为然,却只能微笑以对。十三又转头对我说:〃听闻你前一阵儿忙着拉锯,好生练着。下一回我来,愿细听仙音渺渺。〃
我点头道:〃好!下一回等你与皇上一道来,我一定让你们烦不胜烦。〃
十三明白我的意思,他冲我微微一笑,嘴角轻轻一扬:〃一定。等我!〃自信重拾,再好不过。
两骑绝尘而去,马蹄下激扬的雪花,很像我们的青春年华,被踏过,被惊动,激起千层浪,再归于平静。
相遇,离别,重逢,往复循环,这就是人生。
我还知道,世上有一种最美的离别。为了相聚的离别。可惜,我还没有试过。
衷肠诉
一岁半的彩薇比采霞活泼许多,也很皮实。人人都说她像我,其实不然,她只是神似。比如她笑起来时,会先扬起小下巴:〃我最喜欢的人是姨姨。〃她喜欢皱着小眉头,拨拉着草间的蚱蜢,然后一蹦三尺高:〃有怪兽!〃出其不意,把身边的乳娘吓得一哆嗦,她小人家立马儿颤颤悠悠地跑开,一边得意地大笑。淘气一如我,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我常常唱些现代的儿歌给她听,比如《怪兽》。〃有怪兽〃由此而来。人会下意识地互相模仿,俗话说的夫妻相,就是如此。
她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意愿,开始沉迷于与采霞互动的孩童游戏中,譬如斗草,不再痴缠着我。我渐渐有些失落,留白,这些空白却没有另一个彩薇来填充。
天渐渐的暖,风在山谷丛林间呜咽徘徊,满树绿芽香花,撑开一场春事,生动上演。
此景最撩人心。明明是荒芜的心间,时而,会有一枝不知名的藤蔓蜿蜒生长,疯了一般,斩了草除了根,没有春风它仍生。我黯然叹息,向它低头。
射猎、驰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也总有阴雨绵绵的日子,淅淅沥沥的雨滴,就像那些脆生生的光阴,在檐间,径自滴落。我不敢触碰,生怕惊醒了过去岁月里的樱桃犹红,芭蕉正绿。
流光容易把人抛。
我甚至隐约期待夏至,这样我可以不必整日顶着个一千瓦的日光灯,影响老莫与托雅的卿卿我我。老莫常陪我去骑猎,冷落娇妻,我大为过意不去。可他说围场地广人稀,野兽出没,担心我的安全。于是,我减少外出次数,如此,我就成了电灯泡。
莓红草绿时候。我又搬进宫女布城,兰叶明年就能放出宫去,一脸幸福憧憬。我才未满22岁。我暗叹,古往今来,我大概是独一无二盼着年华老去的女人。
这一日,骑着小倔追日归来,隐隐觉得某处有不明视线在盯梢。四处搜寻一番,一双深蓝色的眼眸映入眼帘,一位身着清朝官服的国际友人,坐于草地上,前方支着一个画架,蓝色眼睛时而注视着我,时而执笔涂涂画画着。怪腔怪调说了一句:〃不要动!〃
我不明所以,只好静坐在马上。好在费时不长,他笑说:〃行了!〃我跃下马,行至画架前,一名旗装少女骑马图,画中人神态灵动,眼神清亮,一对梨涡隐约若现,颇有几分淘气的神色。如遭雷击,怔在当下,竟是我穿越前在故宫曾见过的那幅画,竟然是我。这几年我几乎忘记这件事,而画毕竟与照片不同,今日亲身经历,才能确知。
我想起,当时我努力想要看清画左下角的墨迹,然后头晕,然后迷路,然后就身在清朝。我努力定住心神:〃请问你是谁?〃他笑道:〃我叫朗世宁,是意大利的传教士,刚来到中国。我还会画画,皇上就让我在皇宫做画师。〃
我记得朗世宁这个名字。我问:〃你为什么要画我?〃他叹了口气,深蓝色的眼睛浮起一层淡淡的忧郁:〃我前几天替皇上画的狩猎图,皇上不满意,令我好好练习,我刚才看见你,就随手画了起来!〃他中文不流利,有些磕磕巴巴,我费力细听才明白。
我想起那些呆板凝重的画中人,再看眼前构图生动,色彩缤纷的油画,顿时有些明白,对他说:〃你画得很好!只是,皇宫里重视规矩体面。你看你画的我,在微笑。皇宫里的人不喜欢这样,他们喜欢严肃庄重。你明白么?〃他思忖片刻:〃原来是这样,皇上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微叹道:〃皇上如果直接告诉你,他就不严肃了。〃他愣了一下,大笑道:〃是的,我明白了!〃
我意识到这幅画与我来到清朝有莫大的关系,那团墨迹是关键,而现在这幅画的左下角,空空如也。我不禁有些紧张,会不会知道那团墨迹是什么之后,就会立刻消失,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打算在此画下方写什么?〃
他纳闷地望住我,摇头:〃不写什么。〃不知为何,我竟然松了一口气。微笑相询:〃这幅画我很喜欢,能送给我吗?〃隐隐觉得,这幅画与我关联至深,我要留下它。
他倒没有迟疑,点点头,取下油画递给我:〃原本画的就是你,可以送给你!〃我谢过他,拿着画卷匆匆回到布城。
古井、油画。是不是要抱着油画跃入井中,就能回到现代?我为这个无稽推测,好笑起来。发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好使。我究竟为何穿越?还债?这个原本远离我的困扰,又返了回来。
信步走到人迹少至之处,几丝烦忧,挥之不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方出现,胡太医背着药篓在草间寻寻觅觅,我上前请安:〃许久不见先生,近来可好?〃他转身见到是我,亦是面含微笑:〃好,去年蒙皇上恩典,回乡探亲,在云南住了一年。甚是安逸。〃
我笑道:〃先生是云南人?云南四季如春,景色宜人,确是个逍遥快活的好所在!〃他点头微笑,将背上药篓解下放到地上,我这才看清,竹篓中尽是五彩缤纷的鲜花,不由得诧然问道:〃先生采这么多鲜花有何用?入药?〃
胡太医晒然一笑,〃你可曾听说过蛊术?〃我一惊,蛊术,是统治阶级严厉打击的。胡太医怎么?他看出我的不安,笑道:〃蛊术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我在家乡听族中老人提起一种有趣的蛊术,有返老还童之功效。我向来对药理药性有研察的兴趣,这便试一试,看看人间是不是真有如此神奇之药!〃
返老还童?我不相信有此种逆天之术,却也有些兴致,问道:〃先生可愿意给采薇讲讲其中道理么?〃
胡太医娓娓而谈:〃此盅名为〃千娇百媚〃,是苗人女子驻颜秘方。需要999种四季鲜花,99种药花,用一种特殊的草药,淬其花中精魂,炼制而成。此药需要天时、地利,花性不同,药性有异,寒温热凉四性要兼而有之,需要三年内完成。更为艰难的是,此蛊需要天山雪莲做药引。据说有此蛊以来,只有一人炼制成功。我也是痴迷药理,故有此举,能不能成还要看天意。〃
我听得心向神往,笑道:〃999种鲜花,99种药花,却称为千娇百媚,是不是那第一百朵,第一千朵就是指服药之人?〃
胡太医拈须而笑:〃不错。据传服药后,容貌会在三年内返回至双十年华。不过,这三年也是她人生最后的一段。花魂散,人将亡。这花魂就是蛊。〃
我只觉神乎其神,又想,穿越都行,还有甚不可能之事?蛊术,在现代都是一种不能解释的奇异现象。
存在,就是合理。
胡太医指指药篓:〃我去年在云南采得五百余种,预备今年在草原上补齐春夏两季的花。药花倒是足够了!〃我寻思着左右无事,不如找些事来做:〃先生可以将花名、花状写下给我,我可以替您采摘秋冬两季。〃
胡太医笑道:〃如此甚好。〃我玩笑道:〃若能炼成,先生送一丸给我,可好?〃胡太医点头:〃倒无不可,只不过这蛊性奇特,你若日后要用,千万谨慎。〃我不过是随口玩笑,遂笑道:〃采薇也是一时好奇,要了来并不会真用,先生放心!〃他微笑:〃嗯,天色将晚,回去吧!〃
想起十三的腿,他回京后音信全无,不知是否痊愈,遂问道:〃先生,十三阿哥的腿疾如何?〃
胡太医大叹一口气:〃现如今看来,并无大碍。身子骨总是自己个儿的,大夫施针用药,还需得病人配合治疗,十三阿哥却不是好病人,不甚放在心上,好在他年轻体健。且看日后的造化罢!〃我也叹气不已,无话可说。
说话间,已行至驻营处,与胡太医别过,各行其事去也。
与康熙爷的布库较量,时有发生。我的胜算已升至四成。在一次被绊倒后,康熙爷笑叹道:〃岁月催人,朕是老了么?连你个小丫头也能轻易胜过朕?〃
我婉转进言:〃老去的是体力与容貌,智慧与阅历却是随着年岁的流逝与日俱增的。人常说,每一位老人,都是智者。更何况皇上距〃老当益壮〃的年龄还相距甚远呢。采薇是近日里骑猎频频,臂力见长。而皇上勤于政事,疏于布库功夫。此消彼长,采薇才能稍微多一些胜算。
康熙爷莞尔一笑:〃朕瞧着你不是臂力见长,是溜须拍马的功力见长。不过,你这一番话倒说得有几分道理,如此看来,朕赐给你的书册,你没有荒废偷懒。〃
我笑道:〃不敢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