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敬事房的制度中有一条,就是为了怕皇帝欢娱时间过长,中风而死。太监们会在窗外提醒〃是时候了!〃三次后,不管皇帝多有兴致,都得停下。这是祖宗订下的规矩,皇帝必须服从。只是历史上记载,康熙爷比较猛,没有人敢如此对他。而光绪帝最为可怜,第一次提醒,就得乖乖让美人走。
一片伤心画不成
又过三日,皇上对雨枝的册封始终没有下来。
我隐隐不安,更令我不胜其烦的是雨枝的态度。她食不甘味,卧不安席,竟像似揣着轻生的念头。我百般劝导,她却只有四字给我:流泪不语。在一切未尘埃落定之前,此事不能宣扬,我便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心中很是惶惑。
我到底是个急性子,终于,在劝食半日未果之下,火山爆发:〃你这是要作死么?白白费了我的心机,小德子也白白替你挨了二十板子!〃
相识三年,我从来未曾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过,小德子挨板子之事她也并不知情。闻言,雨枝怔在当下。半晌,取了饭菜狼吞虎咽,囫囵往嘴里猛塞,直噎得涕泪交下,小脸憋得通红,叫人瞧着好生不忍。我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安慰:〃雨枝,我一时心急,你别放在心上!我只要你知道一点,活着就有希望,更何况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这些道理你自己个儿心里也明白,你好生琢磨琢磨。再者说,万岁爷虽无册封,却也没有〃恩典〃。你该当宽心才是!嗯?〃
雨枝似有所思点点头。见她肯进食,我亦安心落意。遂笑道:〃我出去一会儿,你吃完,便歇着吧。〃我想着,该当找李德全探听一番,他是〃沟通纽带〃,我别无他法。
将将走至懋勤殿,冤家路窄,正撞上十三与四阿哥从殿内踱出来。我微福一福身,转身欲走。却听十三冷声微喝:〃你不识规矩么?见了主子不知请安么?〃
我低着头,福身请安道:〃四阿哥吉祥,十三阿哥吉祥。〃
十三忿道:〃错!〃我一愣,醒悟过来,低声道:〃奴婢给四阿哥、十三阿哥请安!四阿哥吉祥,十三阿哥吉祥!〃
十三冷哼一声,斥道:〃还是错!进宫三年你这奴婢竟还未学会向主子请安么?〃
心中有着茫然的痛楚,这种痛是隐约的,麻木的,更是一种欲哭无泪的屈辱之痛。我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奴婢瓜尔佳采薇给四阿哥、十三阿哥请安!四阿哥吉祥,十三阿哥吉祥!〃
十三咄咄逼人:〃不够!还要向我贺喜!今日皇阿玛已下旨给我指了婚!我亲自挑选,门当户对,出身高贵,才貌俱佳的嫡福晋!〃
我的心里终于有一块地方慢慢地坍塌下来,忧伤地坍塌了。是的,我出身不够高贵,我不是才貌俱佳的大家闺秀,我是乡间粗野野花一朵,我是不配站在延禧宫的无情女子。然,这一切是我所愿么?十三,不求你理解,只盼你对我还有半点怜惜,这也不能么?
我想我的微笑一定惨不忍睹,可那毕竟是微笑。我抬起头,看着十三那俊朗的脸庞上,一双清朗如泉的眸子已不复似水柔情,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着的烈火似的光芒,火烧火燎,灼灼烫人,仇恨、快意、愤怒、悲郁。。。。。。纷乱交呈。燃烧着他,燃烧着我。
我昂然迎视,微笑道:〃奴婢瓜尔佳采薇给十三阿哥您道喜了!祝您与嫡福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十三澄澈的眼底闪烁着愤怒的不甘,倔强得令人心悸,〃没听清,你再大声说一遍!〃一直沉默不语,将目光瞧向别处的四阿哥一扯十三的衣袖,淡淡道:〃够了。胤祥。走吧!〃十三大力甩开四阿哥的手,咄咄逼视着我的目光却不肯移开半分。
我不由自主用力握紧拳头,心中钝痛不可抑止。十三,你竟要这般互相折磨方能解了心头之恨么?我无可奈何,言不由衷,朗朗道:〃奴婢瓜尔佳采薇给十三阿哥您道喜了!祝您与嫡福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十三清亮的眸中流光冰冷。似笑非笑说:〃这回听清了。承你吉言,必早生贵子!〃我再也无法镇定如故地面带微笑,只能呆着脸,木然而立,脑子一片混乱。早生贵子?我为何偏偏挑了这一句于我于他皆不吉祥的吉祥话?
〃采薇!〃十阿哥的声音。我如获救兵,循声望去,十阿哥与八阿哥也正从屋内走出。我撇下十三迎上前请安,十阿哥笑道:〃有些饿了,去饽饽房给我取些点心来。〃我心知他是替我解围,遂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向饽饽房。
〃你很高兴么?竟然笑得出来?〃十三不依不饶,置众人目光于不顾,一把扯回我。我当然笑不出来,可是,隐藏眼泪最好的方法是笑,不是么?
我急欲挣脱,大力抽回胳膊,十三亦是死死攥住不肯放手,两下里一较劲儿,轻微的喀嚓一声,胳膊竟然脱臼了。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胳膊传遍全身,我痛得几欲晕倒,死死咬住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十三慌忙放开我,又急又痛道:〃你。。。。。。你。。。。。。〃眸中不复愤恨之色,却是透着痛惜多少,无奈多少。
我不禁微笑,这才是白衣十三,我的。
我摇摇头,浅浅一笑,轻声说:〃没什么!〃又转身对十阿哥道:〃十阿哥,才想起王公公差我去办事,一会儿点心让珊瑚给您送来。〃十阿哥与八阿哥与我有一段距离,想来并未听到那咯嚓之声,我绝不愿此时节外生枝,再起波折。
十阿哥点点头,道:〃嗯,去吧!〃八阿哥却是神色微变,震怒之色隐现。难道他看见或是听见了什么?我也顾不得理会,转身便走。
抚着晃晃悠悠的胳膊,慢慢踱回自己的小屋。身体的疼痛让我暂时忘却了心中的伤痛。我也能冷静下来衡量情势,如果我没有猜错,康熙爷是在等十三的决定,今日十三的婚事尘埃落定,不出数日便会对雨枝册封。
康熙爷得到孝顺儿子、中意儿媳,十三得到天成佳偶,雨枝得到生存机会,我得到心灵自由。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我真的应该高兴。为何不呢?
可是心中却那么明显地,有一份冰凉的悲伤,想隐藏,却兀自生长不休。
我蜷缩着身体,卷紧被子,困顿睡去。
〃啊!〃我惨叫出声,痛切入骨。猛然翻身坐起,一张熟悉而略带歉意的脸出现在眼前,我诧然叫道:〃胡太医!做什么?〃胡太医笑道:〃怕你吃痛挣扎,方才趁你睡梦中已然接上脱臼之处。现在,试一试胳膊能不能举高?〃
我又痛又不禁有几分好笑,这样也行?举高胳膊一试,果然已经接好。下榻施礼笑道:〃多谢您,总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胡太医摇摇头,笑道:〃受人所托,不必客气!〃又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瓶药递给我,叮嘱我:〃伤筋动骨一百天。内服之药倒不用,此药外敷,你好生养着。不可提重物,以免复发。〃我笑谢过,他自出门而去。
胡太医与四阿哥交情非浅,必是受他所托前来替我治伤,四阿哥对我并无怜惜之意,无非是瞧在十三面上。我这般想着,心中好过许多,女人总是能在独思中自我开解和安慰。放下拿不起的,抛却抱不紧的。这是女人独有的智慧,或者说是一种傻气。
册封比我预想中来得更快。我去给雨枝送晚饭时,她已然不在屋内,问过李德全才知道,皇上册封她为常在,即日起迁往长春宫居住。同时下旨,将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指婚给十三阿哥为嫡福晋,择日完婚。
康熙爷如此高调行事,无非是示意于我:他是言必行,行必果。皇权神圣而不可撼动,〃朕意〃决断不可违抗。即便是他最心爱的儿子,也只能臣服。
而这两件事同时进行,并不能证明它们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康熙爷册封一位常在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便十三起疑,求证于我,我也断不会据实以告。只因,我投鼠忌器。忌惮于雨枝的安危,忌惮于十三的深情。顾忌十三会因此与康熙爷产生隔阂,更顾忌十三会因为我的理由对我更生恼恨。我知道,即使不羁如十三,亦是绝不能理解我因为雨枝的安危,而置他的深情于不顾。他毕竟是封建皇朝的皇子,一条奴才的人命于他而言,实在微不足道。
康熙爷拿捏准我的心思,于是,一切尽在掌控。而我,心有旁鹜,牵牵绊绊,事已至此,所以,无力回天。惟有叹息认命?其实也好。
择日,只用半个月。大婚,就在今日。
十三是康熙爷最疼爱的儿子,宫里众人自然识得看康熙爷眼色,于是,大张旗鼓,大肆操办。遍地红灯笼,处处锣鼓声。好不喜庆,好不热闹,好不祥和。
闭户,关窗,盖被,掩耳,依然声声侵耳。或许,不是侵耳,而是沁心。
终于,放弃,出门,伫立,凝望,试图将自己融入这一片极至喧嚣之中。至少,这喜悦的人群,能不让我感觉到一人茕茕,形影相吊。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而今满月依旧,却是人独立。我的满腹伤心事,竟是唯有春风秋月知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不敢置信,会是他么?延禧宫,此刻会有谁来?想见却不敢见,欲走还留,不敢回头,僵直站着。
暂凭杯酒长精神
〃是我。〃我想此刻的我一定满脸不由自主的失望。转过身去,看向来人。
十四一脸惫懒笑意,问道:〃失望?〃
我一脸笑不由衷,反问道:〃看戏?〃我记起十四曾说过的话,〃日后十三哥大婚,可别我被瞅见你哭天抹泪儿的。〃
十四不语,不笑。眸中丝丝探究,尚有几分令我恼恨的同情。我不是弃妇。虽然在他们眼中我是。我福下身去,中规中矩,〃十四阿哥吉祥,奴婢告退。〃
十四一把拉回我,真要命,我的左胳膊。痛吟出声,十四立即松手,问:〃还没好?〃他那日并不场,居然知道?我有些惊疑。只淡淡道:〃好了。只是不能再由人随意扯来扯去!〃
十四轻笑一声,说:〃想喝酒么?奇货居百年女儿红,上回你做东,今日我请你,如何?〃他的神情是平素少见的真诚和坦然。
喝酒,不失为排遣寂郁的好方法,又曾经领教过十四上佳酒品,暂凭杯酒长精神也罢了。我想也不想答道:〃好。〃又问:〃你不参加婚宴么?要不要紧?〃
十四晒然道:〃那种场合,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实在是可有可无。我向来如此轻狂,何曾有谁去理会?〃我禁不住哑然失笑,十四,他的确放浪形赅如是。
一路无言,默默跟随。原以为是潜出宫去饮酒,不曾想却是来到阿哥所,十四旧居。〃傲逸阁〃为其名,〃傲然歌一曲,一醉濯缨人〃为其联。
十四亦微仰头看着匾额,轻轻叹息,道:〃许久不来,本不觉什么,今日重游,才知心中其实想念得紧。〃
我看着题词,笑道:〃这傲字与你再匹配不过,你又爱饮酒,真是居如其人。〃
十四对我会然一笑,解释道:〃阿哥所每间院落的名字皆由主人自取,于是,阿哥们便各显神通,立意自己心中所喜所想。如此这般当然居如其人了。〃原来如此。十四笑问:〃你猜猜十哥的屋子叫什么?〃
我静思片刻,心念一动,笑问:〃可是极难写的那两字?〃十四莞然而笑,点头道:〃不错,饕餮居。〃想到十阿哥饕餮美食的妙样儿,我与十四相顾大笑。
进得屋内,一张水曲柳木几上摆着几样小菜,其中一道是〃肉珠脍豌豆〃,两大坛女儿红,确确实实出自于奇货居。我看向十四,感激道:〃有心了!多谢!〃十四微微一笑,说:〃坐!〃
除去十四那一段莫名的少年愁,我本就与他无甚交集,自从去年我生日与他斗酒后,更少往来。偶尔遇见更是带着几许尴尬,几许不自在。此时,亦然。
屋内气氛一片寂静沉闷,十四不语,我亦不言。惟有清脆筷箸声,杯盏声。我只是低着头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有几分醺然,却不肯醉。
十四放下酒杯,叹一口气,道:〃酒入愁肠。。。。。。〃
我笑着打断:〃放心,不会化做相思泪!〃
十四的嘴角漾开一丝轻笑,半眯着眸瞅视着我,黑眸中透出一片深幽。我斜睨着他,学着他惫懒的腔调:〃怎么?喝不过我?怕了么?〃
十四薄讽道:〃你竟真以为酒量好得足以喝倒我?〃我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说:〃不是较量过一回么?你输了。忘了?〃
十四手指一嗒一嗒敲击着桌子,慢慢地道:〃上回喝至三十杯你已然不济,三十五杯强弩之末,四十杯是你的极限。不是么?〃我静心回想了一下,的确如此。他居然计算得如此精确,以他当时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做到。我心中一凛,除非他是故意输了给我,有心放水?
我讶然道:〃你。。。。。。〃十四颔首道:〃是。〃停顿一下,嘲弄道:〃你那么拼了命的喝,为的只是不愿嫁我。我若是和你真枪真刀硬拼赢过你,只怕你也要自寻短见。岂不无趣?更何况,我也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和兄弟起了嫌隙!〃
十四的这番话虽大有瞧不起女性的轻蔑之意,在我听来却觉畅快无比,没想到,他竟豁达如此。我端起酒杯,笑着敬他,〃承您的情,多谢!这一杯为您的豁达通明。〃说完,一口饮尽。十四爽然一笑,亦是一口饮尽杯中酒。
十四放下酒杯,问道:〃为什么?〃
就知道十四的酒不是这么容易入腹。心思飘远,十四为何会来延禧宫?难道是受十三所托?何不〃利用〃他一番?
我轻抿一口酒,笑问道:〃十四阿哥,您现如今有几位福晋?〃十四犹疑道:〃你不是知道么?两个侧福晋,一个嫡福晋。〃
我点头道:〃不算多,可也不算少了。日后也只会多不会少,对不对?〃十四面露微讶之色,不答。
我笑道:〃她们必是使尽浑身解数讨您欢心,而您也为她们的各自可爱之处心动。今日想起某位的柔媚眼波便爱她,明日记起某位的纤纤素手便宠她,后日忆及某位的玲珑身段便又迷恋她。。。。。。有了更可爱、更美丽的,这些原本可爱的便又丢到脑后了。〃
十四骇然变色,我笑着继续道:〃依您的皇子身份,这般行径算不得什么。在这皇宫中的男人们皆是如此,再正常不过。而这些或可爱或不可爱的女人们,亦将〃争宠〃当做家常便饭。或者可以说,争宠便是她们的生活。若不争,只怕生活也失了趣味。〃
我顿了一顿,正色道:〃而我,并不愿如此。我不要争,不要夺,我只要一份踏踏实实可以握在手中的情感,只要一个愿意陪我平平常常度日、忠贞不二的夫君。而十三阿哥与您一样,身为皇子,如何能做到忠贞不二?〃
十四凛目瞪视于我,暗潮涌动的黑眸尽是惊疑与不可置信,〃你怎么敢?〃的确,我竟然对〃天经地义〃的三妻四妾如此置评,狂傲如十四也毕竟是封建社会的大男人,无法接受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微微笑道:〃规矩,可以规矩人的行为,不能规矩人的思想。你莫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你那些福晋们个个心中揣着独占你的心思。而我,只不过是敢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而已。〃
十四哑然失笑,黑眸中满是调侃笑意,〃你不怕我?〃
我认真道:〃十四阿哥,我心中敬你言而有信,敬你心胸豁达,我也信你不会因为我的诚恳之言,而治罪于我。〃
十四点头晒笑道:〃你既送我这么多顶高帽子,我再恼你倒显我小肚鸡肠,今日便饶你一回。罚你饮酒一杯也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