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她沉默地听了很久,终于轻声喃喃,“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黑色的剑士沉默不答。
“你在为离开我做准备,”阿黛尔悲伤地凝望着他,“是么?”
羿沉默了片刻,似在内心做了什么决定,缓缓用手势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刀砍斧削一样凌厉,割在人的心上。阿黛尔紧紧咬着唇角,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僵硬着身子站在黎明前的深宫里,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天色在渐渐亮起,渐渐从墨色变成深蓝。星光渐隐,四周寂静无人,只有远处颐风园高楼上通宵达旦的欢宴声还在陆续传来,歌姬在唱着一支柔媚的曲子,声音纤细柔婉,如柳丝荡漾在夜风里。
羿看了看花径,生怕有宫女早起来到这里撞见,略微有些焦急。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沉默许久的小公主忽然点了点头,轻声:“那好……你走吧。”
羿一惊,几乎是不敢相信般的回头看着她。
“是说再见的时候了。”阿黛尔轻声,抬起手,“去吧,羿,趁着天还没亮。”
没有料到公主毫无挽留之意,剑士反而迟疑了一下。今夜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爆发的杀意,在荒弃的废园里对宿敌猝然出手——当剑拔出的瞬间,他就知道事情已经无法回头。
很多年前,在大竞技场里被赦免的时候,他曾发誓将一生守护这个天使一样的孩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这个世间却有另一种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让他不得不背弃了诺言。
是的,他必须离开她了——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召唤着那个已经在他内心死去的公子昭,让他重新披上战甲拔出剑,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然而,这样决然仓卒的离开,显然还是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夜风里,墙头的藤萝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仿佛有隐形的人一掠而过。
他的手指在黑色的剑鞘上微微收紧——没有接到西泽尔的指令,对于自己忽然的离开,雷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吧?毕竟他的职责,仅限于保护阿黛尔公主而已。
微一犹豫,却听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点走吧——否则、否则……我可就要哭出来了。”
羿一震,强自忍下了去拥抱那个孩子的冲动,只是单膝下跪,对她深深的俯首。
“公主,忘记我吧,”他摇了摇头,叹息苦笑,“羿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奴隶而已,在他离开主人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隶,”阿黛尔喃喃,“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在黎明前的黑夜里低下头去,以西域奴隶的礼节,最后一次亲吻她的脚背。在弯腰的刹那,他感觉有滚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一连串落在他的背上,仿佛烙印一样直烫进他灵魂的深处。那一瞬,有泪水划过他饱经风霜的破碎脸颊,滴落她的脚背。
别了,我的主人,阿黛尔公主。
别了,翡冷翠的玫瑰。
一双眼睛在黑暗的最深处注视着他们。一直到剑士吻别了公主,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都没有任何波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里捏着一把银色的小刀,正在缓缓削去花茎上密布的尖刺。
指尖轻旋,一朵血红色的玫瑰绽放在黑夜最深处,美丽绝伦。
“尽管去吧,”一个低得听不见的声音在说,“棋子是脱离不了棋枰的。”
“至于翡冷翠的玫瑰,就由我来保护了。”
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里,颐景园的宫人们忙乱惊惶了一夜却一无所获。
然而第二日天未亮的时候,阿黛尔公主却重新出现在寝宫外的花园里。她独自沿着花径走来,神情恍惚,脚步飘忽得宛如一个幽灵,美丽的脸在朝阳中显得分外苍白,露水凝结满了发梢,蓝宝石似的眼睛深邃而疲倦。
“曼姨……”当所有侍女都为公主的重新出现而惊喜欢呼时,阿黛尔只是茫然地走向那个女官,向她伸出了手,眼神绝望而孤独,似索求温暖,“好冷,好冷啊……”
萧女史知道这样的举止不符合宫廷礼节,在众人的注视下不由略微迟疑——然而就在那个刹那,阿黛尔似是再也无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前一倾,筋疲力尽地倒下。
“公主!”所有宫人齐声惊呼,看着公主昏倒在女官的怀里,宛如一朵玫瑰忽然凋谢。
“曼姨,我很害怕……”仿佛力气用尽,阿黛尔喃喃,只说了一句话便失去了知觉。萧女史再也顾不得什么,紧紧将少女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那一瞬,有一种多年未曾有过的感情,如同水一样的从她枯竭的心底涌出,将她冷硬冰冷的心一分分的湿润。
——那是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孩子死在襁褓里的感觉,是一种想要拼命保护什么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感觉,锥心刺骨,永世难忘。
※※※※※※※※※※※※
谁都不知道翡冷翠来的公主在那一夜去了哪里,只知道那一夜之后她便病倒了,连日连夜的高烧,神智昏乱。总管太监李公公连忙请了太医院的太医为公主看诊,然而御医们却各执一词:有说是风寒入侵引起高热的,有说水土不服导致内外失调的,甚至还有说是撞见邪祟的——开出的药方堆成一叠,却不见公主有丝毫起色。
眼看五月的大婚迫在眉睫,公主病成那样断然无法成礼,万不得已,只能再度禀告皇帝。李总管已经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然而皇帝却没有料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是下旨例行训斥了一番,罚了三月俸银稍做薄罚,便下令让司礼监推迟大婚日期,重新选择吉日。
婚期第二次改动,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然而两次的延期却让宫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议论,说这位来自西域的公主出身虽高贵,却是个不祥的女子,所以一踏上东陆便频频出现各种事端,想必是上天也认为其不适合母仪天下,借故阻挠了婚典。
颐景园的随侍宫女们都是久历后宫之人,乖觉敏锐,从两次延期里已经嗅出了皇帝的微妙态度,立刻便预见到了这个公主将来在后宫的地位,便渐渐不如初来时那么尽心。苏娅嬷嬷死后,从翡冷翠带来的陪嫁侍从流离散尽,病中的公主更加显得孤独无助,有时候需要喝口水,连叫一个人到跟前都找不到。
在春末的萧瑟黄昏里,萧女史独坐榻前,看着病榻上消瘦苍白的少女——后宫从来都是这样残酷的地方,一人失宠,万人踩踏,多少杀戮悄然发生,总是不见血也不见光。
只有一条又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悄然凋零。
“曼姨……”某日,在女官把药端到案前时,阿黛尔神智似稍微清醒,忽然从被褥里伸出手,颤颤地握紧了女官的手腕,眼睛看着窗边某处,“玫瑰……”
“公主,快躺下休息,”萧女史连忙把她的手塞入被中。
“玫瑰。”病中的少女眼睛穿过她,定定她身后,喃喃。
萧女史有些惊讶地转过头,视线忽然一定——窗边那只汝窑美女耸肩瓶中,居然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上面还沾着一些水珠,在夕照中折射出美丽的光华。
她看懂了公主的眼神,把瓶子端到了榻前。
阿黛尔久久阖起眼睛,闻着玫瑰的芳香,神色渐渐的变得凝定悠远,似乎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亲人,萧女史却是心下诧异——春末已经是玫瑰凋零的季节,连翡冷翠的皇家花园里可能都找不到这样的花了,这个颐景园里,又如何忽然出现这样的玫瑰?
仿佛是闻到了故乡的气息,阿黛尔忽然微弱地喃喃:“哥哥。”
萧女史无言叹息,端过了案上的药盏。
“曼姨……”阿黛尔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少女的手炽热如火,手心有密密的虚汗,因为乏力而不停的颤抖。她低声:“曼姨……我总是做梦。梦见各种各样的情景——蛇,血池,空房子,死人的脸,还有火刑架上的母亲。”
她虚弱地叹息:“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不会让公主有什么不测的。”女官忽然开口,“喝药吧。”
“我相信你,曼姨,”阿黛尔低声喃喃,不停的咳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喝了药都会觉得更加的难受——心口一直有一根针在扎,头痛得好像裂开一样!”
萧女史倒抽一口冷气,一时间无法回答。
阿黛尔撑起身子,忽地用希伯莱语低声:“曼姨,求你一件事。”
萧女史不由一惊:“但凭公主吩咐。”
阿黛尔贴过来,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帮我去找公子来。”
“什么?”萧女史大吃一惊,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公主您……”
“我没发烧。我想见公子……现在,只有他能救我了。只有他能救我了!”她轻声喃喃,手指因为虚弱不停颤抖,一句话未完,便又咳嗽起来,“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她抬起了头,看着苍老的女官:“救救我,曼姨。”
然而,不等萧女史找到机会将讯息传递出去,第二日二更时分,等公主喝药完毕刚睡下,却见到园子里总管太监李公公匆匆过来请安,不动声色的找借口支开了所有人。
“萧女史,外头有位御医想为公主看诊。”李公公低声道,一边警惕地看着左右是否有人偷听,神色甚为异常,“快去准备一下。”
萧女史蹙眉,本能地警惕:“御医?为何那么晚才来?”
“唉……来不及多说了,我可是担了杀头的风险的——”李公公一跺脚,擦了擦鼻尖冒出的汗,“快趁着没人,带华御医入内罢!”
“华御医?”女官大大的吃了一惊。
黑暗里一声微响,不知道是从哪道门开了。一个老者悄然现身,身后跟了一个背着药箱的青衣童子。两人脚步轻灵、竟幽灵一般瞬地闪入了内室。
“萧女史好。”那个老者须发苍白,目光却是湛湛有神,对着她微一点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多年不见。”
那一瞬,萧女史身子一震,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脸色苍白。
作为一个老于宫中的女官,她自然知道御医华远安是大胤首屈一指的国手,在宫中供职四十年,官居太医院首席——医术自是精湛无比,为人却也颇有深量,居于深宫险境,先后侍奉了三代皇帝,居然能够一路平安,直到五十岁告老还乡。
当时神照帝正当壮年,见华御医多次上书请求辞官,念其年老,厚赐金银放了他回家颐养天年,同时赐与他朱果金符,令其日后随时奉召返回禁宫。然而,在他走后不到半年,神照帝便因为心力衰竭在一次射猎后的酒宴里猝死,随行御医五人因看护不力,均被弃市斩首。有人说,华御医是早早看出了神照帝未发的隐疾,苦思无策,才寻了一个借口告老还乡,避免了有心无力人头落地的下场。
想不到,在这个老人消失十年后,居然又忽然出现在这里!
萧女史站在廊下,定定看着这个人,一时间竟呆若木鸡。
“怎么站着不动?”李总管紧张得脸色苍白,“外头人多眼杂,还不快请华御医进去!”
“是。”萧女史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入内。
不一刻,女官便放下了床榻上的珠帘遮住了公主的脸,然后将公主的手腕放在榻边,在上面盖了一块冰绡手帕。等准备妥当,李总管留在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人微一点头,也顾不得多说客套,便进了内屋。
看到室内冷清寥落的样子,华御医先暗自皱了皱眉头,沿着榻边坐了,便抬手去手帕下搭脉,只搭得一搭,便笑道:“幸好。”
站在门口的李总管喜动颜色:“那么,公主的病有的治了?”
“幸亏我今日来——再晚两日,调理起来便要大费周章。”华御医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挥手写下了一个方子,交给了李总管,“麻烦去取这几味药材来,千万要保密。”
“是。”李总管喜不自胜。
看着总管离开,华御医脸上的笑容渐敛。转过头,忽地对女官道:“小曼,多年不见了,原来你还在宫中?”
萧女史脸色一白,然后又微微红了一下,似乎被这一声长久未曾听到的称呼震了一下。
“李总管已经走了,如今我们从头再来好好看诊。”华御医声音里带着沉稳的冷意,细细地再搭了搭脉,凝视了一番,便命女官重新垂下帘子来:“原先看诊的是谁?”
“是太医院的胡大夫、陆大夫、安大夫和上官大夫。”萧女史低声回答,“怎么?”
“拿他们开的方子来。”
萧女史站起身,拉开一个小抽屉,取了一叠纸过来交给他:“都在这里了。”顿了顿,女官低声:“我先行看过了,药方并无不妥之处。”
“是么?”华御医微微一笑,看了女官一眼,“你做事还是如此缜密,小曼。”
女官没有回答,脸上微微一红。
“不过,你毕竟不是大夫,又怎生看得出这些普通药方之间的隐秘干系?”华御医拈须摇头,叹息,“你看,四人所开之方均无问题,不过不失,无非一些大补养气的方子——可是四个人四种疗法,用药之间却相互冲撞。这样一轮看诊下来,各种补药胡乱吃下去,便是个健壮大汉也受不起。”
萧女史一惊,喃喃:“难怪……”
华御医摇头叹息:“太医院这四人均非庸医,不约而同对这样虚弱的病人乱用狼虎之药,显然是有意为之——”
他叫青衣药僮打开随身的药囊,找出了几瓶药物:“这三瓶药,分别在每日的子时、寅时、丑时,分三次让公主服下——然后在骊山温泉之中浸泡三个时辰,发出一身汗来。”
“是。”萧女史仔细地听着。
华御医蹙眉沉吟了一下,又从怀里拿出一物来:“把这个放在公主的床下。”
萧女史一看,却见是一个桫椤木雕刻的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符咒和经文,不由微微一惊:“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辟邪用的。你千万藏好了,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华御医看了一眼帐子里的公主,压低了声音,对她耳语,“我看公主的病其实不是风寒,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邪魅入侵,中了诅咒之术。”
“诅咒之术!”萧女史脸色一白,脱口:“难道是……”
“不错。”华御医微微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宫里那位。”
他重新打开药囊,拿出一包雄黄粉来:“今晚开始,紧闭门窗。每夜公主入睡前都在香炉里加上一钱,千万注意不可让香灭了。”
“好。”萧女史怔怔地点头,却不便在多问。
“小曼,我开给李总管的药方,只是给外人看的障眼之法,绝不可服。”华御医低声,眼神沉郁,“以后公主所用之药,必须由你亲手经办,万不可假手他人。”
萧女史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医者,颔首答应。
“怎么了,小曼?”华御医笑了起来,“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居然还会趟了这一趟混水,实在是令人意外?”
“是。”萧女史叹息,“十年前你就跳出这个火坑了,何苦又回来?”
华御医也是叹了口气:“没办法。欠了别人一个偌大的人情,非还不可。”
“欠谁?”萧女史敏锐地抬头,“公子楚?”
华御医低声苦笑:“小曼,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别的我不清楚。只是公子要我来看诊,我便来了。”华御医拈须颔首,“幸亏身上有先帝御赐的朱果金符,可以自由出入内宫——加上小李子私下帮忙,总算及时赶到。”
“幸亏有你,否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萧女史苦笑,看着帐子里的少女,“真是可怜,宫里那人、是生生的想要逼死这个孩子呵……”
“后宫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也不怪贵妃狠心。”华御医却是淡淡,看了看女官,忽地一笑:“也好,自从那孩子早夭了后,我以为你都不会再在意任何人了。你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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