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想知道?”季泽跟我卖起了关子。
“呃,倒不是很想,只是心中存了好奇之心,便想问出来,你若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若说出来,我必洗耳恭听。”事实上我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
“那被扇巴掌的小男孩虽然看着朴素,但他并不是一般普通人家的孩子,他的父亲是瀛洲的刺史。只是往年与妻子生了些误会,才使得这小孩一直被认作是没有父亲的孤儿,旁人多多少少带了些眼光,那些调皮的小孩因着家长的纵容倒是肆无忌惮起来,经常欺负他。”
“他父亲做什么去了?”我问道。
“你倒是心急了些。”他轻轻地说道。
我闲闲地朝天望了片刻,躲避此刻这一时的尴尬。
“他父亲挚爱着妻子,因此对这孩子极为疼爱,只是这孩子性格比较孤僻,在外面受到的委屈从不跟家里人讲,所以我想他也是不知情的。”说着,他顿了顿,继续道,
“方才在人群散去之际,我看到了他的父亲,脸色铁青的厉害,虽然他来的时候,闹剧都已经落幕了,但只要问下旁人,就知晓是怎么回事了。再说这夫子今天这么一闹,别人对他的品行也会有所怀疑,这饭碗铁定是保不住了。”
“你怎么会对刺史的家事这么熟悉?”他对别人的家事这么了解,让我不得不生出怀疑。
“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他相识,后来在交谈中成了知交好友,他倒是个性情中人,也有着从容的脾气。有次为讨他妻子欢心,便自己做了盏夜灯,捧着它在夜间对着妻子房间的窗口歌唱。他看那红英可拾,落花有意,便想来个闻香偷色,他个子瘦瘦高高,当时的姿态很像那雪地里走来的情圣,来个梅开二度。”季泽说道。
我看他脸上也带出了喜悦之色,心底里定是也他口中的刺史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就这刺史不寻常的举动也让人好生感叹一番。
“性情中人也是痴傻之人,独自等待圆满喜剧的降临,自个儿酿造喜感,面上笑得花枝乱颤 ,心里却苦得紧。”
据我以往看过听过的故事而言,都是这样的。
他那边没了动静,我看了看,这厮又在神游了,看他想事情想得那般出神,我也就不好打扰 ,便转身走了。
第二日一早,我整理好自己的书箱(反正竹篓里面大多是书,就叫它书箱好了),便从客栈出发了,临出门时,突然想到一件东西落在客房的睡榻上了,便将身上的书箱解下,托身边的店小二帮忙照看半晌。
等取回东西回来的时候,却看到有个玄衣男子站在门的侧面,背对着我这边,他背上的那个东西长得跟我的书箱很像,简直一模一样,让我不由好奇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出问题了。
这个,……不就是我的么?那上面的小方巾被我昨晚不小心烧掉了一小块,上面还长了块黑色的疤印呢。
我几步蹬下楼,等快要到他身边的时候,却蓦地停下了脚步,这背影好生熟悉。那人似是听到了背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真的是他啊!换了这身衣服,差点没认出来。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会背着我的书箱,酝酿了半晌开场白,只道出一句话:“季泽公子,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我恼我自己,本来想问的是其他的,可是开口却成了这么一句淡疼的,我有些小小的忧伤。
他轻描淡写地一笑“跟你走啊!”
这话说得就跟他要喝水吃饭一样,云淡风轻,要不要这么一鸣惊人。
“季泽公子,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知道啊,瀛洲。”
我有些发愣,他怎会知道我要去哪里的?
“昨天见你到处打听瀛洲的方向,恰好我也要去那里。”他说
“……”
“走吧,再不出发,天黑之后,我们就得露宿野外了。”
“呃,……。”我正想着该怎么回应他,一抬头,他已经走远了。
那块作死的带黑疤的小方巾此刻正迎风飞舞,畅快得很,那样子怎么看,怎么都像在得瑟。(╰_╯)#准备哪天让它脸上的疤印再大点,最好把它整个变成墨渍色,(~ o ~)~zZ,让它得瑟,让它作死。
两人结伴而行,的确比一个人乱窜来得好,再说,他对去瀛洲的路线也比较熟悉,应该会节约部分时间和精力,这样想着,便快步跟了上去,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最美的是清晨,阳光自东方赶来赴会,为众生披衣。早云走山,天色浑然,两个人在其中行走,苍茫的是天,雄浑的是山,美丽的是眼前的这个人。
这一天的行程倒是轻松自在,书箱在他背上,我整个人清减了不少,行走的过程中不免带了些游玩的心态。
“玉展,你见过雪景吗?
“当然,每年都盼着见。”我想自己是永远不会忘记七岁那年的雪花红梅,暗夜浮灯的,那时时光清澈,停留在心中,自成一番般若妙谛,从此便对雪存有一份钟情。
我看了看他半晌,“你?莫不是一辈子没见过雪吧?”
“年少之时,不忍见花木凋谢,我生性怕冷,从小父母亲就带着我住在南方温暖之地,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方才好奇,银华缟素、六出飞花是何滋味?”季泽说着,眼神里有掩不住的失落。
“这个好办,你到时可以去我的故乡,我做东好好招待你,还会带你去峰顶岩看雪,站在高处看脚下的雪景,你会觉得一念之间,一生都仅是一瞬,什么话语都是多余,底下苍茫一片,浩荡的红尘人间、芸芸纵生聚缘的世界,会让你打心眼里俯首称臣。”我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登上山顶,看底下苍茫茫一片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
“好,我等着那么一天!”他说
因着黄昏时分下雨的缘故,行程还是耽搁了,我们终归还得露宿了,不过幸运的是,在被淋成落汤鸡之前,我们找到了一间久未有人的小茅屋。
随手捡了些屋檐下的杂草和枯木,就着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燃起了篝火。天气不是很冷,衣衫虽有些潮湿,但也不至于生病。
在昏昧篝火的照耀下,避开外头下落的大雨,空气中似乎浮起隐约的微尘粒。置身在这小茅屋中,静对着眼前的篝火,身边伴着这么一个相识的人,让人在无意中涌现出些许的暖意来,将这周边制成了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此刻雨中的万物,仿佛穿梭在漫长的过往岁月里,洗去了一身尘埃。
季泽从他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件长衫给我披上后,便再也没说话了。我盯着他手上的那块木头。
“你在刻什么?”我问。
“还不清楚,刻出来就知道了。”他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我原先还盯着他刻,可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喂,你想家不?”我很恼这扰人睡眠的声音,强撑着把眼睛打开了条缝,眼前好似一个东西,可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它的样子。
不过肯定不是一个人,它哈腰替我拍枕揭被,我正纳闷,什么时候睡床上了,一股热腾腾的暖气呼动了我脸上的汗毛,那东西眼亮了,牙尖了,角长了,还生出了一双翅膀。却是个四不像的东西。
我还没来得及对这东西做出反应,它便附耳亲昵道:“今晚咱们去哪儿玩呢?”
我想说话,但发不出声,它见我半晌没理它,幽愤独多,目露森冷之光“我想回青苔色的故乡了,可是你却离故乡越来越远,我一个人孤单得很,你若不和我一起玩,我就让你在梦里生个孩子没有父亲。”
这情景着实让我愣住了,看着它愤愤离去的背影,心里很想叫住它,但仍是有被人掐住喉咙的感觉,发不出一丝声响。
“玉展,玉展,……”脸颊被人拍得有些生疼,便一掌挥了过去,在半空被一只手截住了,温热的触感,很真实。
我猛地睁开眼,看着面前放大的脸,呆滞了好一会。
“怎么这幅表情,莫不是睡傻了?”季泽说道。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仍置身在小茅屋里,而我头下枕着的这软热的东西,正是季泽的大腿,身上盖着的仍是昨晚的那件衣服。
“你看,我已经刻好了。”他对我说道。
第4章 第四章
“你怎么刻了个老和尚?”我有些疑惑。
“我在来这里之前,见过一位老师傅圆寂的遗骸,在这之前,我与他见过一面。当时是薄云小雨天气,我路过那小径,见对岸的老师傅倚靠在房门前的柱子上。当时虽隔着远,有些模糊,但那老师傅周身环绕的气氛却有些悲伤,我便牵了那绳索,乘了小舟,去了那湖心的寺庙。”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回忆。
过了半晌,方才继续道:“当时也说不准为什么会去,只是隐约觉得,如果我就这么转身离去,日后也许会生出后悔的心思。现在想想,当时是何等幸运,单刀赴会,与这老师傅结了这个缘。”
我见过一些寺里的老师傅,大多是慈眉善目的。听季泽这样说着,我想道。
“老师傅身子虽有些不便,但仍整袖纳履,迤迤然出迎。我见他着寻常布衣,颧骨凹陷,晚年迟暮,但这脾性看起来甚是亲切。
佛殿内燃灯昏黄,盛茶水的器皿破了个口,相坐片刻后,他想引我去看后门空地上的经语,搀扶着他站起来,他的脊背已有很大的弧度,衣角仍飘荡着辛涩的药香,骨瘦如柴,仿佛生与死的演绎正鞭笞着这瘦而长的身躯。
远处竹树烟翠,瓦檐上的青苔,经雨水一润,也翠绿起来。那天我陪了他很久,直待到案头小灯晶莹的时刻。
听他说着一些事,老师傅的饮水生涯乏善可陈,但是乐在其中。
他抚养过一个小和尚,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只是后来这小和尚破了戒,与一位前往此地求药的女子珠胎暗结,入了红尘,后来也就再也没回来。
我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定是十分思念这小和尚的,“情”之一字,虽轻如鸿毛,剽掠心影之时,谁又忍得放下。
所谓陪伴,终归还是得身边人贴心,这房前的树木,每年除了翻页履枝之外,不多管一桩事,它不会开口嘘寒问暖,不会移动来捶背揉肩,永远都只会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兴亡起落的人事。
临走之时,与老师傅话别,心里想着,或许我可能是他在人世见到的最后一人了。
虽然老师傅已经竭力来活出一种姿态,但明显有油尽灯枯之感。
走出山门的时候,随手摘了一叶路边的赤红菩提叶,一边行一边嗅,亲闻初瀑的呼啸,在那不远之处,只身化为山涧。生命恒有长短,到头了,就是用尽了。
我昨晚刻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刻这个,只是刻着刻着,在手中就成型了。”
“你可以把这个木雕送给我吗?”我问。
“当然,如果你能把你书箱里的那个小娃娃的木偶作为交换,送给我就更好了。”
“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娃娃的木偶?”
“上次借你书的时候,一眼瞄到的。”
“那小娃娃是我七岁的时候,父亲给我刻的,他在我十八岁之前,每年都会刻一个。”
“为什么十八岁之后就没了呢?”
“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女大十八变吗?”
“那你给不给?”
“这个不能给你,如果是其他的都可以,就这个不行。”这东西对我有特殊意义,是不能轻易送人的。
“小丫头,逗你玩呢,别用这么认真的表情,这东西当时刻着的时候或许就是想送给你的,当时之所以想动手刻东西,就是因为看见你书里夹的那片发黄的菩提叶,我翻阅了那页的字句,看着看着就入了人心,后来便刻了老师傅的雕塑。”
他说着这些的时候,我正端着杯子喝水,眼光从杯子上方越过,打量着他,好像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没有说话,空气沉寂了半会。
“能说说你父亲吗?”半晌,季泽才开口。
“我父亲是一个既可爱又不同凡响的人,他是我珍藏心底的宝贝。”这是我的真心话。
“只听说过父亲将女儿视为掌中宝的,倒还是第一次听女儿将父亲看成心底玉的。”
“天底下很多儿女都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大都难以其齿而已。痴男怨女说爱可以很容易,踩着快三拍的节奏,瞬间步入轰轰烈烈,而血缘亲情之爱大多是慢四拍的,比慢三拍还要慢一拍的慢四拍,而正因为缓慢,它的感情才更醇厚安稳。”
“倒让我想起迦叶琴的琴音。”他说。
“是很贴切的音律。”我看那篝火早已燃尽,聚集的灰烬有些被吹散开来。
“为什么想要这木雕?”他问。
“一听钟情的理由够不够?”
“······”
我看那不远处的山峰,心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考考你,打比方说,你现在要上大山,遇到两个人,一个呢也要上大山,另一个呢则刚从大山下来,你问谁路呢?”
我看他故意想了很久,仿佛要说个了不得的答案出来,那眉头快皱成川字了。
我总算想明白了为什么刚开始的时候会有那种不一样的感觉了,原先是言语方面的改变,现在连面部表情都这么丰富化了,与初见时的那丰朗俊公子的第一印象差太远了,果然人不可貌相,一瞬间还真有点让人难以消化。
“不用问路,这一带我熟。”季泽思索了片刻,就说道。
“我是说,别处的,你没去过的大山。”
“那我问上山的。”
“怎么说?”
“可以做伴。”
“看来你很喜欢与人做伴。”我起了打趣他的心思。
“也不一定,人虽面貌各异,行止不同,不换名帖,未露谈吐,明眼人照一面,也能把对方的品性参个一半,那天你从我身旁走过,明明白白一阵墨香,让人感觉很是舒服,所以我欢喜你,希望能与你结伴而行。”季泽说道。
他的语速很慢,听在我的耳中却很是受震撼,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觉得这大概有那么点萍水相逢,相见欢,无声胜有声的味道。
我们这次相遇,一旦扬镳分道,想再见一面,怕是难得很,心底这么一想,倒生出股珍惜的意思来。
季泽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刚刚的话题,“那下山的,肯定急着赶回家,没多少闲工夫说话,和上山的一道,或许还能在山腰小憩,喝上一壶。”
我觉得季泽是个很会感受生活的人,只是我刚才看到,他在说上山这两个字眼的时候,眼神飘忽了一下,短短一瞬,等我想仔细看的时候,已觅不到踪影了。
“如果你的伴儿落了陷阱,死了呢?”
他好像不曾提防我这一问,表情有些无稽和怔愣,“不会的。”
“若会呢?”
“那我只能为他做个青冢了。”
“那做了青冢之后呢?”
“之后,······我就一个人走了!”
他与我都静默了。
我突然有些黯然,或许我不该继续刚才那样的问题,只是心里想验证些什么,就忍不住了。
说真的,他现在就跟我做伴儿,那话题无意识地就印到了自己身上。
“你得记得,问那下山的。”我越发后悔引起这个话题了。
“为何?”他轻声问道。
“以后再告诉你,天已经这么亮了,我们快些动身出发。”
他闻言,也凝眸看了看远处的天色,便也没多说,和我一起收拾东西就出发了。
第5章 第五章
路过的这一带恰好是水乡,水乡的人,撒网捕鱼,江海是他们的守护神。
薄雨天气之后,屋瓦上的炊烟如盘旋的游龙,惊动竹林内方才避雨的谷雀,山顶起了雾,山腰走了雨,空气里透着股湿冷,贴在皮肤上,让人觉得舒服。
薄薄的阳光照下来,我们从街道走过,湿滑的石板在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