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入京之时,如今曹氏未归,又无皇帝明旨,他如何敢擅自偏颇,误了康熙布棋!
是以张鹏翮听了这话,面色当即一冷,打断道,“你要问的若是科场一案,就不必讲了。”
“运青兄啊,我……”见张鹏翮不理,张伯行面上平添出几分焦灼,因急切而红了脸,搁了茶杯就要起身,却又被张鹏翮冷着面,挥手止住了,“你也是久在官场之人,职在封疆,怎么就非这么固执己见?你又岂知我的艰难?事关朝廷法度,你我又同是审事官员,私相交递意见,传出去岂不教人诟病!”
只这一句诟病之辞,不妨就激出张伯行这些时日屡屡受挫憋屈的脾性来,当下在手边一墩茶杯,站起身来,一怒之下直指着外间道,“若只为着一个为人诟病,由着他噶礼去参,下官就不消做这江苏巡抚了!我实不知,怎么京中这几年的台部枢机,躬弼赞辅,就将大人的风骨磨尽了?”
“哐当”一声,案上杯碟跳了半寸高,张伯行这一句顶的极放肆,张鹏翮听在耳里,分明只有挟圣眷以为资,恃宠骄纵的意味,哪里有半点的尊重,他可容得噶礼,却是容不得张伯行这般的,当下猛地一拍桌子,顺势起身,气极直道,“你!狂妄——!”张鹏翮负手在堂上疾步踱了个圈,更觉没必要将这份思虑明告于他,便指着张伯行斥道,“如今我还是主审,现案情并不清朗,岂可妄断有失兼听之明!你若是想做这个主,不妨先同皇上上个折子参罢了我!”
如此一来,张伯行当也是觉的有些过了,又觉得没错,兀自不肯低了声气拉下脸来,只揪着气性,话却软和了几分,“下官却是不明白,究竟还有何不明!起初举人吴泌自认与相权连号代做文字,又买通关节徽抚叶九思与藩司马逸姿关节,而经对质,这贿买情由乃是俞式承包揽,托贠星若过付,安徽抚院、同知各有得银,后因叶抚院不见,方另托李奇,这就又供出马逸姿使用家人轩三收受金子十五锭……”
“本官知道!我也是随堂听审的,不必你说。”二人这般斗起气性,张鹏翮也自换了官称,稍停下步子反过身来,盯着张伯行道,“那轩三大刑之下却无口供怎么说?你说是马逸姿贪贿,那金子却是打李奇家起出来的又怎么说?我总不能凭这几个人的信口雌黄,妄意攀扯,就去断地方大员的罪!”
这一问,本就在张伯行的心坎上,现下虽肃立着,却是不屑地冷哼出一声,“李奇家取出那些金子,焉知不是李奇并未来得及送出,轩三未来的及收受?如此说来,既不能断马逸姿有贪贿情款,亦不能断其没有这等情弊。况既无实证,轩三这刁奴自然百般狡赖,否则为何熬刑,大人久历刑名,不会不知。”说罢,张伯行终还是近前一步,恳切着言语对张鹏翮道,“大人,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吴泌所供之事子虚乌有,那举人程光奎自认夹带文字入场,素与副主考赵晋、山阳县知县方名交好,是以取中,赵晋这里又如何不能定案?方名这里如何不能深查?”
见他便只纠缠在这桩事上,张鹏翮多少有些不耐,道:“我且问你,此案繁难处在何?”张伯行未假思索便道:“贿买之事,两江督抚、主考房考是否有通同情弊。”张鹏翮挥了挥手,道:“那不就完了。你这火上房一般地着急结案,就不惧别人诟病于你么!不讲别的,你自问问本心,要定赵晋、方名两个的案,矛头不是指着噶礼?还有那安徽抚藩之事,就算吴泌所供是实,要动叶九思、马逸姿两个,且不论噶礼有没有参与此事,必容不得你掀起这么大风浪来。你现如今也不过就是个巡抚,汛地里顶着同上宪不对付也就罢了,难不成还想借着这个事儿去削他噶礼的羽翼么?”
张伯行起了急,忙辩解道:“我何曾有这个意思——。”张鹏翮冷哼一声,直愣愣道:“可朝廷里看着你就是这个意思!”张伯行被他说得一噎,负气重重落坐,面孔涨的通红。张鹏翮既是敞开了,便再无丁点留情,连珠箭一般道:“噶礼贪残刻忌,人所共知,你道皇上就不知道?这还是一年前你同我讲的,现原话还你,可你虑到这一节了没有?倘若噶礼果有通同情弊,末了一揽子官员全都因此案罪革,现两江总督这个位置也就该轮你坐了罢?你甭急着辩,届时若不是你,换了别个,有此前鉴,还有谁能辖制得了你?不说别个,就看那个赵申乔,一部文案激的人情汹涌,来日又会是何局面呐?”
张伯行终是按捺不住,长身而起,作色道:“我如何没有虑及圣心?此事终归要有个解决之法罢!大人这里就一个拖字诀,还要拖到什么时候?现皇上对噶礼信重总不赖当年了,不然又怎会派大人再次南来,难道还要等朝廷降旨明告我等该如何处置么?噶礼一山西土霸王的做派,到了江南也还是一模似样儿,劣迹昭昭,我张伯行自问还没那份纵横两江的心,若是皇上凭他断我,我无话可说!”
“这又是闹意气的话!你也是久经历练,老于官场的人了,好些事儿上还定要去争那个是非对错不成?时势如何,我看你是头一个当局者迷!噶礼现时办的些事,一桩也没错,都是应了他身份的,案子没查清楚之情,回护属官正是他一个总督该干的事。而到你这儿,定要把罪问在同僚身上,还影射上宪有因循回护之私,人心向背,你自去分辨分辨。”张鹏翮的眉头生生皱成了一个川字,张伯行自他举荐,这副耿介的脾性由来便知道,可今儿却没想,他一任苏抚做下来竟是只增不减,到这地步了,还兀自执拗着半点不肯听劝。
“呵,不就是在皇上、上宪、同僚三处不讨喜么?想我初到江苏,为一个陈鹏年,他噶礼就要将我搓圆了揉扁了,百般刁难,我也是自承气性不小,这才有互相攻讦之事。只我如今骑虎难下,也别无他法,现我口风凡有一松,噶礼便要认我服软,更是打压于我,大人试想想,我可还有退路么,届时只怕连这身家性命都不定保全的了!”张伯行既是开了口,也是一发不可收拾,只顿了一下,又道:“此番我与噶礼的是非定要见个分晓,皇上圣明,岂能容我二人继续如此争斗下去,于朝廷于地方俱不是好事。大人不便说的,我自知道,大人不便去奏的,我自去奏。”
望了面沉似水,一言不发的张鹏翮,张伯行似是自嘲一般笑笑,道:“直至于大人的难处,我如今也知晓了,若是回护于我,恐在皇上处落下结党之疑,若是回护噶礼,又恐得罪底下百官,为此空担一个污名。”言罢,冲着张鹏翮正身一揖,喉间略有些滞结,“下官……今日本不该来的。”见此,这厢张鹏翮却也只张了张嘴,又缓缓摇了摇头,一言未发,良久,才望着张伯行的背影空一声长叹。
第三百零六章 南山遗恨(五)
更新时间2011…11…14 10:27:23 字数:2174
逼到这个份儿上,原就是同赶鸭子上架一般,作何等样的措置之法,于这两人而言,都是被架在这个位分上,行的实在是极无奈的事。是以现在巡抚衙门后厅里,张伯行将这一节说与陈鹏年听罢,也是后补了一句,“我能体会得恩师的难处”。张伯行立在大案前眉头深锁,就这一刻提笔悬腕,运着气,挥洒出最后一句,望着满纸素白上铺陈的墨迹,只是摇头,“哎……究竟是各存立场,原不相同。”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陈鹏年近前一看,张伯行所书的,乃是昔日韩昌黎退贬潮州时所做,就文字而言,张伯行笔意虽健魄雄浑,却失之渊懿,燥烈的紧,又兼那原诗本是漫卷的孤寂悲愤,他一时心有所感,便也情不自禁地低声吟了出来。
这厢张伯行倒是爽利,见陈鹏年面泛难色,只一哂笑望了他,“看着似犯忌讳的话?端看圣心如何了,不然,你那两首虎丘诗不也能教人参了去?哼,搁有心人眼里,我这个苏抚凭任的什么事,并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总都是不合的。我也顾不得了,这一件参本上去,我与噶礼,各安天命即是!”
陈鹏年踌躇了片刻,再四看了眼那道参疏,终还是开口劝道,“抚军向以圣眷优渥,当不至于此,是不是三思。。。再者,皇上圣明,那噶礼的恶事。。。终不能瞒了皇上一世去。”
“呵呵,在揣度圣心这一桩事上,你向来猜的不准。”张伯行摆摆手,指了座与张伯行,自己也深坐了一叹,“早年初与噶礼争竞之时,我便有退避的心,就为着于准、宜思恭一案,恩师深陷泥淖,又兼你我与他的干系匪浅,只恐受人疑忌,各自招祸,这才以病乞休,倒真没有以退为进的心,无奈皇上并不准……事后虽降旨申斥,但那时才是信我,于今么,我虽屡屡遭噶礼参劾并未罢黜,却未必是信我。”
“嗯?”陈鹏年心内一震,忙问:“愿闻其详。”
陈鹏年于此等摆弄人心手腕的事儿上向来木讷,张伯行教连日来的事儿压抑地狠了,心内也是极不畅快,这会子索性便也想同他细说一番,少许木然地后靠上那高挑的官帽椅背,道,“爱之深,责之切,古今内外同理。这一年多来,朝廷除却依我二人的折子,照单将两江的官员或革或升,可见着还有什么旨意没有?我固然是与噶礼针尖对麦芒的两不相让,然却实在是两府之间结怨已久,同是身处浪尖子上的人,进退维谷,半点没有退避的余地。皇上若真心爱重我二人,向以保全之心推度,当严责调停才是,何以引而不发,坐视督抚积怨日深?闹到如今的局面,招的内外喧谤,过失日闻,恩师此来不就是一柄软刀子么!”
陈鹏年内里亦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眉头蹙了,“我也多少听说了一些。上一回张相来,言里言外的都是息事宁人的意思,这回按着抚军之说,怕会是压着抚军多些。再者,张相的公子眼下正在噶礼治下。。。”
陈鹏年这一提,正把个张伯行内里的郁结之处招惹了出来,起先在行辕里,张鹏翮说来说去不也就是此意,纵有再多的考量,也只这“弹压”二字,这会子倒被陈鹏年就这么直愣愣地一针刺出血来。张伯行眉头锁得更紧,深深的三道沟壑立时现了额间,“你说张茂成(张鹏翮子,时任安徽怀宁知县)?他不过一知县,上头安庆府要参他贪贿,随意派拨个情节便可了,还有什么说的。这事儿我一早就同恩师讲过,那张志美(时任安庆知府)必是受了噶礼的指使,才敢这么着放胆乱来!”
说着,张伯行侧过身子,眼中一味的精光大盛,方阔的脸上,平日威严神采却并不见几分,多少也是为这事替张鹏翮悬心,只提着声气道,“你想,前时审案的时候,才问到程、吴二人向噶礼行贿,噶礼若没有这等事,那还说什么‘贵公子年少有为’的言语?摆明就是一个胁逼!张志美你是知道的,原叶九思治下最昏聩不堪一人,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跑去参钦差的公子?张茂成的案子发在噶礼手里,我料他也无法。我听说,恩师后来又去寻李辰昌、杨宗义说项,找噶礼完案,想噶礼这等小人,只愿此事他不要进了圈套,被噶礼拿去大做文章才好。”
“张相与我也是存了高恩厚义,只是如今身在险地的,不独是他啊……”陈鹏年饱含热泪地望着张伯行,犹记得两年前在孙楚楼初得张伯行赏识,一席倾谈,再到后来相知相信,初时相处虽也不乏龃龉,乃是因当初他私见张鹏翮险些肇出嫌隙,而今张伯行将他引为知己臂膀,是以听了这良久,陈鹏年这个铁面直肠的汉子,万分恳切地说出这一句来时竟是满面潸然,他再是讷于察探时局,揣摩人心,听到这里也不禁深深地为张伯行担忧起来。
待到张伯行动容地望向他时,陈鹏年离座起身一拱,哽咽着道,“我的意思是,抚军替张相想的这样周详,可眼下身处忧患,又有累卵之危,就不为自己打量一二么……旁的事我不知道,江宁之事总是有所耳闻的,知府刘瀚是噶礼亲信,如今大肆收罗方苞与抚军的往来,只怕是要借这事下手?想噶礼惯会在文字上寻人掐陷的,如今方苞又受戴氏牵连坐了谋逆案,抚军延方苞入府编书,原是惜他才具,不过文场上的交情,可观朝廷对《南》案的处置,只怕断无转寰的啊,若是问下罪来……我,实在为抚军忧心啊。”
张伯行也遽然起身,紧紧地扶住了陈鹏年的臂膀,满腔的感激之情无可言喻,自他就任苏抚以来,噶礼的争伐令他举步维艰,这份人情冷暖就分外显得弥足珍贵。私下相处之间,与张鹏翮那份为师者尊,为师者重的恩敬不同,他同陈鹏年这里更有一份袍泽进退的信义,他从未见陈鹏这副模样,此刻也是胸中沸血难抑,兀自按捺了强作一笑,却只唤得一句出口,“北溟啊……”
第三百零七章 南山遗恨(六)
更新时间2011…11…20 22:39:11 字数:2263
畅春园清溪书屋,尽管门外还是早春的苦寒,然而暖阁殿门上的一道貂绒隔帘,就将这份融融的暖意稳稳的留在了其中。午后的清溪书屋是分外安静的,并没有或引见或奏事的官员候宣,只是能看见罗德万般无奈的望着康熙,耸肩摊着手,还是诚恳地劝道,“陛下,可是您的胡须把患处都遮住了,臣恐怕没有办法替您敷药。”
康熙狐疑地看了眼罗德,又转望向镜子,细细打量着自己下颌上一处红肿的疮疖,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头道,“怎么就敷不了?朕记得去年行围路上,朕派骨科大夫去给马国贤(意大利传教士)瞧伤,也没见说摔着脑袋,就非要把头发剃了才给医的。”
罗德尽管精通汉话,但是像这样有点无赖的话语,以他对中国文化的知解程度,不论是辩驳还是劝说,他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对他而言,眼前这位尊贵无比,操纵着这广袤帝国疆土上亿兆生灵的伟大皇帝,这么说或许是因为他们古怪的习俗?遵循着大多数传教士供奉皇家的习惯,像这样他们所不知道的东方文化细节,他不愿意去冒犯,顿了一顿,只是仍然坚持道,“这件事臣听说了,可是臣并不知道那位大夫的治疗方法,或许我们的方式不同。但是臣仍然相信,如果能够全面的敷药,药膏是有利于消除陛下的疮患的,所以请求陛下允准臣,剪掉您的几根胡须。”末了,生怕康熙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还比划着手势,“只是几根而已,过段时间还能长出来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话就说给你们,也是不懂。斧钺加身,是为不敬不孝,想昔日曹操割须弃袍,诚为败兵之耻。朕不是责你大不敬,只你等虽是西洋人,也当省得这须发于人的要紧之处。”康熙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子,也没理会听得一头雾水的罗德,跟着又后靠上垫了羊绒毡毯的长椅,摩挲着长须,目光一偏,问向伺候在一旁的顾问行,“肿得是有些疼痛,你说,朕让不让他剪?”
顾问行何等伶俐人,康熙既肯当着罗德这么问了,就有七分的允准之意,又瞅着康熙一整日心境尚佳,比起前几日来和煦的紧,当下便陪着笑,躬身回道,“回万岁爷,奴才刚数着了,只三四根龙须占着位置,剪了也不显的。”说着,小心抬了头,正望见罗德报以感激的一颔首,便又添了句赞,“罗德还是主子先头钦点的外科大夫,主子宽心便是。”
“唔,你来剪罢。”坎坷了半个时辰,康熙终于勉强点了头,指了指垂手立在顾问行身后一个的小太监,瞧着十五六岁的年纪,平日里单伺候着康熙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