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位于乾清宫正西面,紧挨着养心殿,并不很远。康熙打隆福门出来,转过宫道,一眼就瞧见永寿门外立着一干子人。良妃白着脸,执拗地由宫人搀着,迎候在西一长街上,永寿宫首领太监躬着身子背住风口,犹自苦了脸,提着声气儿劝她:“我的好主子,您就快进去罢,这夹道上尽是灌冷风的地界儿,避都没法儿避,再着了寒可不是玩的,您就不虑着奴才的性命,也担待些儿自个儿的身子不是?”说着,不住地递眼色给李德全,求他一个支应。
李德全原也是劝了无果,这会子着急忙慌地扎着手,左右乱转了一时,见良妃只是噤着声不应,又不甘心地劝道,“良主儿,主子有旨意不叫出来,是真忧心您的身子,哪能挑这个礼儿呢?要不这么着,待圣驾来了,奴才再伺候您出……”转身一错眼,正见康熙下了隆福门台阶过这边来,忙又迎上去,一溜小跑跪了近前,苦着脸小声儿告罪道,“万岁爷,奴才该死,没劝住良主儿……”
康熙蹙了眉头,正要问话,就听得一声儿“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安。”细气儿温静地请安,待看过时,良妃正跪在永寿门前,一身绣着暗菊片金团花纹的石青灰鼠皮外褂,里面衬了件半新的深藕荷色狐肷褶子,袖口上压出半长的玄色风毛,头上梳着大髻,单一件雪青绒花为饰,素净的面上极少血色,身量单薄柔弱的,便好似承不住这两件儿衣裳一般。康熙见着不免有些心疼,快着近前两步,亲扶了良妃起身,“你这是何苦?非要难为自个儿,朕的旨意也不作数了,外头冷,进去说话儿罢。”良妃指尖碰触上康熙时,就是一阵轻颤,心中虽暖了一时,却随即又泛上苦涩畏惧的意思来,绞了绞手中帕子,默默地随了康熙进门。
“朕来时问过李德聪,说你是肝郁又着风寒,似还有些痰饮之相。朕方子也看了,开的是益气、清肺而兼缓肝的,里头有熊胆、乌犀角两味主药尤好。你自己平日也须注重些,肝气积阻于心,总是思虑劳倦着,想着些有的没的事儿,于你可并无益处。”康熙坐了前殿正座,看了眼立在下首良妃苍白的脸颊,不由得,心下生出几分歉意,遂一意缓作了关切的语调问起来。
良妃本是个心细的女子,这会子听出弦外之音来,挣开两旁搀她的宫女,向着上首柔柔弱弱地端正一肃,面上无一丝表情,只是淡着声儿回道:“总是臣妾的罪过,令皇上扰心了。”话虽一句,心里头却颇为酸涩,透着欲亲近又不能的悲戚,眼底也落下几许恍惚。
“怎么又有你的干系?才说的,就不知道体会朕意。”康熙冲良妃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坐了,又略一停,透出些怜惜意思来,“唔,今儿奴才们递牌子,朕瞧了没你的名儿,估摸着你还没尽好,这就来看看,哪成想你病的这么重。要说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症候,用了药,心思宽些便能指着好了,前头宜妃几个也得过,不出一月都尽愈了。你身子弱,这一遭儿许是要到夏天方能好透,先用着药,回头若是不好,再看是不是让林国康过来。”
“臣妾是卑贱人,怎么敢比宜主儿,更不敢劳烦林院使。”良妃缓缓行了榻侧,却是没坐,只侍立在一旁,低着眉眼,跟那院子里的松针子一般没个波澜,极是平静淡然地回了一声。
“朕自觉还是个能开解人的,你怎么就是……”听这话不得意,还透着自怨自艾的味道,康熙原要再宽解个一二,不想一眼瞧见良妃的神色,不由住了,蓦地冷了面,“你在怨朕?”
“臣妾不敢。”这一问揪起良妃心间猛一阵疼痛,便是康熙先头几句温存的话,也消减不得,只是静静地跪了下去,喘息声透着她的艰难。“为了八阿哥?”康熙愤然一起身,径直问道。“……”良妃自觉康熙那斜刺里穿来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着,张了张嘴唇,可那沁透了骨子里的心痛,又不知该如何说,单是半晌的默然无语。
康熙背了手,在殿中踱了两步,烦躁中一抬头,直指着上书“令仪淑德”的御笔斥道:“你日日见着这匾,怎么就不学学这上头的字!原以为你知道什么是分寸进退……”
“臣妾为人母,断不能这样儿的违着心意……”良妃一狠心,悲戚着道,“违着心意学了惠妃,惠主子求皇上治大阿哥的罪,是识得大体不假,可臣妾没有这样的见识,禩儿总是臣妾的儿子,只求皇上降罪臣妾一人,宽恕了八阿哥。”满心里噎着黄连,便是稍一用力就能掐出苦水儿来,伤到极处,只是恨不出、怨不出,泪水早从眼角淌下,在面颊之上滚滚而落,惟独闻不见一丝儿的哭音。
“住口!”康熙一声断喝,恰一个太医院的小太监进来送药,“哐当”一声,叫吓得立时就摔了碗,忙不迭地跪了当下只是磕头如捣蒜。“朕念你是病的糊涂了,不拿**干政来治你的罪,你要是成日介想着这些,这药也就不必吃了。”康熙抬脚出殿门时,又停下步子,愤愤看了眼失神无措的良妃,冲着应声赶进来的李德全吩咐一句,特是说给良妃听:“去内阁传旨,鄂尔多斯多罗郡王松阿喇布丧仪,着贝勒胤禩办理,另带侍卫往送梓宫。”
第二百六十三章 尘埃落定 (六)
更新时间2011…1…23 20:43:14 字数:2273
胤祥与阿尔松阿等人起龌龊之时,胤禛却是被保泰扯到了一旁。保泰往时在上书房时窗课之上反不及年纪稍小的诸位皇阿哥,康熙念着福全,自然对保泰更留心些,这才特地命胤禛时时提点保泰。仗着这一份交情,保泰倒似比胤禛那班皇兄弟更透出了几分“亲近”。三杯酒连珠一般送到了胤禛手中,大笑道:“该当为四弟好生贺贺!不是三喜临门又是什么?”捋着左手的扳指,逐个数将起来,声儿越发高了:“一则四弟晋了亲王,二则,四弟一向得皇父圣心,目下新得了镶白旗佐领,论佐领数,皇子中也算是头一份。三则么,四弟小登科,娶了湖抚的女公子,舅哥儿又正得着圣宠,可喜可贺啊!”胤禛不为人觉察地稍蹙了眉头,继而笑道:“裕王兄莫不是想多让我喝几杯儿,便可着劲儿地村我?胤禛几斤几两,你我这般兄弟自幼便在一道,王兄还不知道么,皇父更是洞若烛火。不过担着些琐碎差使,为皇父,太子效命罢了。”一旁胤禟噗嗤一声笑将出来,险些呛了酒,道:“四哥就算做了亲王,依旧还是这副脾性。就不能和兄弟们说句实心的话,惯一如履薄冰的调儿,我说四哥呵,您在自己个这银安殿里也小心的忒过了罢?”胤禛淡淡一笑,却是不接这一茬儿,只递了个眼色给傅尔丹,傅尔丹急忙行将过来,稍一躬身道:“王爷,吉时已到,请王爷入内殿行合卺礼。”胤禛将手中一杯一饮而尽,面上带出了三分酒意,团团一揖:“诸位兄弟,胤禛告罪了。九弟方才说的极是,既是在我自家府里,便形骸放肆一回。胤禛小登科去也!”此言一出,倒叫胤禟登时一噎,悻悻将手中杯儿顿在了案上。
及至礼毕,职事者尽退,胤禛推开年氏房门,近前将炕上的一堆枣儿,桂圆等撸至一旁炕角处,坐了,右手拿着金称杆将年氏盖头挑开,对着年氏,不由得哑然失笑。她还是前几年那个朝夕与对的小丫头,虽是个灵秀的美人胚子,眉眼之间却还是未曾长开,青涩得紧。眼下更是两颊羞红,两眼低垂着不敢视人,蜷着双腿,跪坐在炕上。稍稍颤抖的睫毛,互相绞着的双手,无不揭示着她的紧张。胤禛轻握了她手,柔声道:“瑾柔,虽说今儿要成礼,爷却不想如此便行事,你还小,足算不过十二岁,瞧你身子,看着又柔弱,且在府里先安养着,往后日子还长,再过两年…。”年氏皓齿紧紧咬着下唇,面色亦是转了苍白,鼓足了勇气,怯怯问道:“四爷…,爷可是嫌了…妾。”“混说些什么?”胤禛轻斥了一句,见瑾柔身子一颤,忙安抚道:“你自幼便在爷府里,何曾有人嫌了你去?”随即一笑,又道:“有些陪嫁嬷嬷的话,你不听也罢。爷若真不待见你,此刻便不与你说这许多。你身子底儿薄,亮工粗心,这两年也没帮你好生补养,爷若今夜要了你,才是真的不怜惜。”指了指枕下稍稍露出的一方白丝帕,道:“至于这个,爷已安排妥当了,今晚上你好生歇了,明日一早,与爷及福晋一道去拜谢皇阿玛与额娘。”在她额上轻轻一啄,不由她再说,便合衣睡下。
第二日晨间,胤禛便与乌喇那拉氏及年氏一道进宫谢恩。看着太监们引领两人往永和宫而去,胤禛将怀内抄录的礼单取出,唇角讥诮一笑,自往东暖阁。康熙正斜依在小杌子上,拨弄着手里的一只西洋八音盒,见着胤禛,笑着叫罢了礼,指了近前让坐了,道:“朕让魏珠与你说了,在院里谢恩便是,此时过去永和,正能赶着与你那两个媳妇一起见你额娘。怎么,偏生要见朕?”胤禛面露无可奈何,道:“皇阿玛,儿子是实实没了法子,若是皇阿玛撒手不管儿子,只怕儿子阖府上下穷得连这夏都过不去了。”康熙先是一怔,盯着胤禛看了一发,继而笑骂道:“却在朕这里做戏哭穷?!你领着亲王俸,还有朕赐你的皇庄,每年少说也有十万两的出息,至于这般不济?旁的不说,朕可知道你昨儿宴席人声鼎沸,想来贺仪亦是不少罢?倒来这儿哭穷,仔细朕治你一个欺君。”胤禛面露几分尴尬,道:“儿臣岂敢欺瞒?儿臣所愁之事便是这贺仪。皇阿玛明鉴,走礼需往来,可儿臣将俸禄全还了走礼都还欠些。儿臣又不能公然蠹坏国法,敛财行私。思来想去,只好厚颜来请皇阿玛的恩典。”康熙玩味地看着胤禛,直看得胤禛有些不自在,方道:“你统共收了多少礼,要还礼还到这个地步?”胤禛忙起身递了礼单与顾问行,“这是儿臣门上收的礼单,恭呈皇阿玛御览。”偷觑了一眼康熙,便又做了一脸苦相,“大臣们的礼,儿子为着体面昨儿个当场回了,这账上就去了大半,剩余还有宗室和兄弟们的,儿臣就四下里腾挪移转,可也再没法子照应到的。瞧皇阿玛今儿高兴,这才抖了胆子,管皇阿玛拆借来了。”
康熙瞟了两眼礼单,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薄薄几张纸,竟看了一刻不止,好容易放下了,神情也带了些讥诮之意,一如刚才的胤禛,道:“好一出戏,做给谁看,给朕么?!”手掌一落,‘啪’一声击于案上。胤禛一凛,不敢再坐,撩起袍服跪于当地。“十停之中,八停都是保举胤禩之人。还有这几个,秦道然、何图不正是胤禟的门人?朕闻说前些日子他二人为了弘暲的三朝便送了近万两的礼金,端得大方的紧。昨儿也是好手笔,一百两,倒好意思送得出手?”康熙起身,快步走了两个来回。“胤禩、胤禟的算盘打的真好,怕至清无鱼,想法不责众?笑话,朕还没糊涂到这般地步…。”话音戛然而止,颇有深意回首看了看挺直了身子跪着的胤禛,稍一顿,道:“若是谁将朕看成可欺之君,可瞒之父,当着朕面再做些个不上台面的把戏,朕绝不轻纵。”胤禛心中一凛,叩下头去,谢罪道:“儿臣知错受教了。”
康熙复升了炕,指了礼单,道:“你既已开府,你的家事,便再叫屈,朕亦懒得过问。”看了一眼胤禛,面上总算又带了些霁色,道:“还跪着做什么?便是跪上一日,银子朕这儿也没有。”胤禛赧颜立起身来,道:“是,皇阿玛教训,儿臣牢记于心。儿臣这便告退了。”康熙却招手让他近前,道:“且慢,朕还有个差事给你…。”
第二百六十五章 尘埃落定 (八)
更新时间2011…1…30 18:10:35 字数:2270
胤禛携了圣谕到达刑部时,已是日晏,恰逢内衙传了梆点声出来。京内各公廨规矩,均以梆鼓声为作息例制,晚间散班与早间当班,梆鼓俱同,每日自申时起传头梆七下,寓‘为君难为臣不易’之意,间隔半个时辰传二梆五下,寓‘臣事君以忠’之意,此时书吏将派发各处的公文号簿收回,全部送交签押房,各官点验文书完毕后,才可出衙,待夜间上了门禁,更鼓值守分明,任何人便不得随意进出了。
胤禛一边翻身下马,一边仔细听着,梆声共敲了三下,便知这传的是寓“清、慎、勤”之意的第三梆,正到刑部衙门散班的时候儿。胤禛赶在西华门下钥前出的宫,身边只带了宝柱一人,也无半点仪仗护卫,就两人两骑的直奔刑部。外头的兵丁远远瞧见,还道是哪个部院的传事官,近前一看,却是一身石青五爪四团金龙的正经亲王披挂,当下里愣过神来,立时扎了个千,道了句“王爷金安”,等胤禛“嗯”了声,便一溜儿飞奔进去传报了。
胤禛将鞭缰丢给宝柱,一挽马蹄箭袖,便脚步未停地直入内衙,刚到仪门下,正遇着急忙迎出来的刑部汉尚书张鹏翮。张鹏翮尚在签押房内坐堂,闻着信儿,便即刻搁下手头的宗卷赶了过来,刚要行参礼,却被胤禛抬手挡了,张鹏翮只得朝胤禛躬身一个长揖,“见过王爷”,又见胤禛此来急色匆匆,身后并无仪驾,忙肃了神色问道:“四爷赶在这会子来,是有旨意?”胤禛微点了点头,正容道:“刚接的差使,但不是给运青你的,先引我去刑部狱,咱们边走边说。”张鹏翮沉容应了声,侧身一让,在胤禛身旁引着一道而行。
胤禛满心只是想着一会儿对马齐该如何调处,适才自接了旨,胤禛当场也很是揣度了一番康熙在此事上的心思,故而借了机会为马齐说项,只是刚奏了胤禩、胤禟两个的把戏,引得康熙恼怒,却也不敢太过言深,但瞧康熙对马齐的意思,虽是稍缓了心意的,可并未松口,而此事又不便太过交通刑部,毕竟在这个哏节儿上,传到康熙耳朵里,恐犯了忌讳就更加不得转圜。
走了一时,直待穿过二堂,胤禛这才开口问道:“这些时日,皇上可有旨意下给马齐?”迈过门槛,转见张鹏翮望了自己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儿,自知也是为难于他,便又是亲缓又是正言地补了句道,“论说,这事儿我是要避嫌疑,但我既是管部的阿哥,也当得问上一问。若是在皇上那里真担了不是,怪罪下来,胤禛绝不牵连于你。”
这话听得张鹏翮心里一阵翻腾,忙拱手道,“四爷言重了。这倒不曾有,虽连日有旨下到刑部,却并无经涉马齐的。月前一干拿问人等,上谕里头都是著刑部严行拘禁、审鞫速奏的,本月初三日诸王大臣奉旨会集定谳,后康亲王覆奏上去,旬日下来,刑部至今未得圣意。”张鹏翮说着说着就见踟躇,全不是往日处事的刚健,“四爷今日,若不是来传皇上的处置旨意,只审问情由……”二人本是一并走的,这话末了,张鹏翮竟站下步子,对着胤禛深深一揖,“臣这里,恳请四爷在御前代为缓颊一二。”
胤禛也驻了步子,转过身来:“我听说,昔时在这秋官任前,运青同马齐有隙?”这话问得张鹏翮面上一赧,有些尴尬道:“臣总不是那个意气之争的年纪了。臣同马齐秉性不合,政见不一,脾性摆着也是委实难看对眼,当年在河道任上,臣这自负超拔的性子,与马齐真个是两相怨嫌的,虽有御前诟詈之事,却不致因此抹煞了马齐之能。更而况,如今马齐是一族坐罪待决,就除了已蒙恩赦的马思喀,也还有马武等并其子嗣数十人,这要真过臣的手,心内委实不忍呵。”
见胤禛并不言语,只是背着手在身后,面色也沉了几分,张鹏翮不免心中起了急,诚切着语气又道:“臣同四爷说句实心话——臣是汉官,于此事上更知晓厉害轻重,自知身份上,没有这样儿轻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