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依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
“对不起,姐姐让你担心了,不过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吃得饱,穿得暖,身体还是像以前一样棒,而且你看,一个这么大的院子,全是我一个人的,多好!我想在这里干什么都可以。来!让你看看我的画!”
青依拉他到自己的素描前。画上是英华殿初春的景象。
“画得可真像啊!姐姐,你的画和郎世宁师傅的画感觉好像。我也很想学,但皇阿玛不给?”
“你皇阿玛为什么不给啊?”他不是很喜欢郎世宁的吗?
“皇阿玛说,先学好祖宗们的东西,再学也不迟,不要一味图新鲜,学了番邦的东西,却丢了自己的东西,结果邯郸学步,得不偿失。”
这些道理估计他经常听到,说起来很顺溜。
青依心里慨叹,有时小孩子的好奇心、求知欲就是这样被扼杀的。
“嗯,学习要循序渐进,不能贪多,一口吃成一个胖子。但你现在了解一下还是可以的。你先用你师傅教你的技法画一幅画来给我看,我再和你说说它们的不同,可好?”
永琪点点头。
青依跑回殿内拿来笔墨纸砚。永琪画了一会儿画好了。画的和青依的是同一内容。
青依指着两幅画说:“你看,你用的是师傅教的中国传统的山水画法,而我用的是西洋画法,中国画重写意,西洋画重写实。虚和实的说法,师傅和你解释过吗?”
“师傅有说过,但我不是很清楚。”
“嗯,换个说法来说吧,中国画注重传神,西洋画注重逼真。就是中国画有时并不是很注意事物比例的真实协调,例如它画一个人可能会头大身小,不合尺寸,但它却传递出了这个人的气质神韵,那也是一幅成功的作品;而西洋画它讲究再现原物,做到纤毫不差,甚至连光线明暗的变化也要体现出来,所以画同一个鸡蛋,早上画的和中午画的也是不一样的……”
青依和永琪在院中涂涂画画,说说笑笑,一下子就到日落了。
“啊呀,我都忘了我是偷溜进来的,要快点走了才是。小成子估计已经在哭着找我了……”永琪笑着说,“姐姐,以后我还来,反正额娘和皇阿玛都不在,没人敢管我们。”
“嗯,但现在你怎么出去啊?”
“嘿,看我的!”永琪调皮地眨眨眼,“这一招我最近学会的。”
只见他整整衣裳,大摇大摆地朝英华门走去。
两个侍卫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这个阿哥何时溜进去的。
“你这两个狗奴才,瞪大一对狗眼看着小爷作甚?不知道小爷是怎样进来的对吧?守卫不严,办事不力,小爷一试就试出来了,等着几时领板子吧!”
说完,永琪趾高气昂地走了。
青依在暗地里偷笑,这小家伙变狡猾了啊。
受罚
之后,永琪就经常在午后来英华殿。两个人乘乾隆不在过了一段自由自在、逍遥快活的日子。
听永琪说,乾隆这次出巡,随行的,除了皇后,还有宫中受宠的妃子,例如纯惠皇贵妃、淑嘉皇贵妃、愉妃(也就是永琪的妈)、令妃等,阿哥就只有三阿哥永璋和四阿哥永珹。
乾隆说出巡的时间比较长,怕小阿哥们水土不服和耽搁了学业。但自从他离宫之后,几个小阿哥就成了宫里的小霸王,闹起来,师傅们只敢苦口婆心地劝,不敢真的责罚。
“姐姐,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会这种西洋的画法?向谁学的?”永琪有一天问。
青依想了想,说:“我没有进宫之前,那个时候还很小,就有个传教士来我们那儿传道,他在我们那里住了好一段时间,我觉得这洋鬼子很有趣,每天都去看他干什么。那个传教士很喜欢画画,他每天都要画画,我在旁边看着,就学会啦!”
据她所知,乾隆时期来中国的,大多是商人和传教士,商人大多聚集在广州、泉州这样的港口城市,来到内陆的基本上是传教士了,但乾隆规定传教士是不准公开传教的。到了后来,中国与西方国家的交往越来越多,发生的纠纷增多,他就干脆闭关锁国了,结果导致消息闭塞,中国落后了。
说起乾隆朝由盛到衰的原因可不只这么一两点,如果她要都说出来,不知要疼得死去活来多少回。她还是乖乖地顺应历史发展吧。
不知乾隆在江南如何风流快活?后世流传乾隆下江南可是播种之旅,带回一堆大小美女不说,还留下了不少龙种。
青依还真希望乾隆多遇上几个绝色美女,乐不思蜀才好。这样她和永琪逍遥自在的日子就可以更长久些。但快乐不知时日过,转眼间,乾隆就回京了。
十六年五月四日,乾隆首次南巡结束,返回北京,奉皇太后居畅春园。二十五日,诏谕说,南巡之时,经清江浦一带,觉雨水似乎过多,著询问两江总督,速奏该处雨水情形,麦秋如何,民情是否拮据。朝中大臣皆曰皇上回京后,仍惦念江南的国计民生,实乃明君之为。
乾隆回宫了,小棋子不能来了。
青依有些郁闷地在房里修改着园林设计图。今年的膳食比以前好了些,她今天还可以省下半个馒头下来当橡皮。她在英华殿,哪儿也去不了,本来没有什么心思画设计图。不过日日看着连花盆也不多一个的园子,她也厌了,就想到如果自己来安排这个园子,自己怎么布置,于是就画了这张图。
她一边画,一边哀悼和小棋子的快乐日子一去不复返,自己又将回到孤独寂寞的日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同理,习惯了有人的陪伴,再变成孤独一人,那种感觉特别难受。虽然殿中还有春红、倚芳两人在,但春红胆小没主见,总看倚芳的脸色行事,倚芳又心机太重,青依看不透她。她与她们只不过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她从不理会她们做什么,她们也不会管她做什么。只要保证她没有出英华门,她们才不管她是在床上睡大觉,还是在院里画画。
青依渐渐地又回复到以前的日子。永琪在乾隆回宫之后的一个月里,只来看过她一次,从墙头扔进一包果脯给她。
六月,天气炎热,青依天天坐在树荫底下,恨不得像小狗一样将舌头也吐出来散热。好怀念她家的冰箱,风扇,空调!
偏生这个时候,乾隆宣旨叫她前去。顶着头顶火辣辣的太阳,青依衣裳都湿透了。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宫裙,是她在莳花监里时领的,还好她的身材不变,能穿。宫裙下面是白色的亵衣和裤子,当然还有肚兜……这样的天气,穿了三、四件衣服,真是要命啊。经过宫墙转角处,一丝风也没有,呼吸的尽是闷热的空气,差点喘不过气来。
终于到达养心殿,一跨进殿内,就感到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只见大殿左右各摆放着一个大冰块,有宫女在旁边不停地打扇。天底下还有比皇帝更会享受的人吗?尤其这个皇帝还是乾隆?
乾隆正坐着在吃甜品。是韦小宝印象深刻的冰镇酸梅汤?不不,不会那么低级,颜色也不对,那白得透明的东西应该是燕窝之类的。这么会进补,难怪不怕老。从江南回来之后,看来还年轻了,完全不像奔四的男人,看来去江南采补美女很有效。
青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他悠游自在地吃着东西,心里暗骂:叫我来看你如何享受?你就显摆吧你!你可是将子孙后代的福也提前透支了,你的皇帝后代们不知如何在心里唾骂你呢!
终于,他吃完了,搁下细瓷碗,慢慢地擦了嘴,净了手,挥退众侍女,然后才看向青依。
青依平静地看着他,她就当自己是来享受冷气的,不生气。
“皇祖六度南巡,朕敬而法之。这次下江南,朕收获颇多,见江南风景如画,人杰地灵,百姓富足,朕深感欣慰。虽河淮和海塘工事让朕担忧,但不是没有解决之法,大加治理,必能改善。不知你对朕江南之行有何看法?”
有这样问人意见的吗?先自己赞了一通,然后再问别人。乾隆果然是个自恋自负的人。
“我被囚深宫,无从知道皇上南巡的盛况,对此无权置评。你满意就行了,何必在意他人说什么?”他仍然没有放弃从她口里掏出什么话来吗?
“你以为朕今日叫你前来是为了借助你的预见能力吗?朕做事自有决断,南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南巡非朕首创,其治国之效早有验证,何须参考你的意见?刚才只不过是随口问问。”乾隆轻哂。
青依也回之一笑,康熙南巡效果是很好,但世间之事,谬以毫厘,差以千里。就是你太好享受、太爱炫耀,才导致南巡弊大于利。
“你的能力对朕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现在朕也不感兴趣了。朕自问完全有能力处理好一切政事,不需借助任何鬼神之力。躬身亲为,扪心自问。朕没有任何错处,朕也不畏惧你口中的那些不尽不实的说辞。倒是你,趁朕离宫之际,做了什么好事?!”
乾隆从座上扔下两张纸来。青依低头一看,一张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的画作,另一张上画着一只鸡蛋,炭笔素描,不用说也猜到是谁的了。不知倚芳什么时候偷偷呈献给乾隆的?
青依抬头:“皇上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你不觉得自己错了?在朕离宫之前,就吩咐你好自为之,结果你招惹五阿哥进殿,教他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耽误他的学业,还不知罪?”乾隆呵斥道。
“我虽然没有资格做五阿哥的师傅,但教他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皇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画画虽不算出类拔萃,但也算优秀,居然被说成不三不四,她哪忍得住?
乾隆气得叫了声“混账东西”,一挥衣袖站了起来,带倒了桌上的珐琅茶具,碎片四溅。
“给我拉下去,打十大板!”乾隆高叫。
青依趴在床上,暗暗骂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冲动惹怒乾隆,看看这顿板子受的。真疼啊!如果乾隆改变策略,天天给她板子,不知道自己还受不受得住?真以为自己是江姐啦?真是大傻妞!
倚芳、春红进来伺候她,眼里隐约透着幸灾乐祸。
她扭过脸去不看。哎,她人生真失败,受伤时连个安慰自己的人都没有。
正想着,门外传来叩门声。春红去开门,一会儿回来说和亲王来了。
青依赶紧挥手,说叫他别进来。这次只有一处破了皮,她衣裳穿得很整齐,但她这样趴伏在床的姿势实在不雅观。
和亲王在外问了情况,执意要进来。倚芳也不敢开罪他,只有搬来一扇屏风,让和亲王坐在屏风外和青依说话。
“青依,你的伤口还疼吗?我给你带了一些伤药,等会儿你叫侍女帮你涂。”和亲王亲切地说。
青依听到“伤口”二字不由得红了脸,闷声闷气地说:“谢谢王爷。”
“我昨日才听说你挨了板子。我说你今天才挨上板子,我还挺意外呢。”
“王爷,你是特地来取笑我的吗?”
“不是不是,本王怎么会取笑你呢。只是告诉你,就你平时那态度,早该挨板子了,本王刚见你那会儿,有时都想给你几板子呢,哪有你这么没规矩的丫头?”
“哼,那你又不打?现在没机会了。”
“嗨,本王那不是舍不得吗?丫头,不管你从哪里来,你都应该入乡随俗,不然还有你苦头吃呢。”
青依心里一软,知道和亲王这么苦口婆心的说话是真心为自己好。她眼眶湿润了。
“谢谢王爷关心,我以前已经试过了,那种生活也并不好过,所以我不愿再给别人下跪。”
人愿意委曲求全地活着,是因为心有牵挂,而自己无牵无挂,所以无所畏惧。自己等待的那一天太遥远,她宁愿现在就结束一切。
当几天后的深夜,乾隆出现在她房间里,她真想朝他吼出一切,让他解脱自己。但借着月色看清乾隆时,她吓到了。
他一身纯黑的衣裳,没有任何纹饰,他的面色比他的衣裳更沉重。居然没有带帽子,露出光光的额头。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然后跌坐在她床沿上,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青依吓得连忙坐起身。
他一双漆黑的眼幽幽地盯着她,看得她毛骨悚然。
“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他问。
“我不知道。我也很想走。”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些?”
不是你逼着我说的么?但她没敢说出口。
“你知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泄密
“你知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青依摇头。
他的眼睛瞬时充满了悲哀,一种深切的悲哀,一种绝望的悲哀。
“舒妃生的十阿哥今早没了,我记得南巡出发那天,他还对我说,皇阿玛,下次你出去玩一定要带上我!他还不满三岁……朕还没有赐名给他……”
“自从你说朕的儿子们……”他说不出那几个字,顿了一下说,“……朕就留了心。朕听说民间给孩子起名都是往贱里取,取个阿狗阿猫的,容易养活。朕的孩子生于皇家,福分是自然的,所以只让舒妃起了个乳名,没有给他赐名,没想到还是没躲过……”
他转过头,望着窗外斑驳的月影,沉默着。青依看着那个哀恸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因为自己的一句谎言……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你知道吗?朕有十个皇子,但现在只剩五个!
二阿哥永琏由父皇赐名,原定继承大统的人选,聪明贵重,器宇不凡,深得朕的宠爱,但他九岁就夭折了……
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皆未足三岁就没了……
还有朕的长子大阿哥永璜本已长大成人,为朕添了孙子了,但朕对他要求过于苛刻,皇后去时,朕因小事迁怒于他,对他呵斥责骂,令他抑郁成疾,去年病亡……”
他声音梗塞,说不下去。
室内安静极了,静得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青依默默地看着他,深深地怜悯这个饱受丧子之痛的父亲。
一会儿后,他又接着说:“开始时,我并不太相信你的话,但不久大阿哥去世了,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意外,接着九阿哥没了,然后是十阿哥……”
他眼中满是绝望。
“一个接着一个,难道我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地离开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残忍的事……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他迅速地转过身去,但就在那一刹那,青依依稀看见一线晶莹从他面上掉落。
青依鼻子酸涩,声音暗哑:“你……不要这样……”
她伸手轻触他肌肉紧绷的肩膀。
他一动不动。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下了决心。
“我说谎了!你还有儿子,还有几个儿子!”
剧烈的疼痛迅速贯穿全身,心脏就像要爆炸了一样,青依轻哼了一声,倒在床上翻滚着,不一会儿晕了过去。
乾隆在听到她那句话时猛地转身过来,看着她摔在床上,不断翻滚,直至最后痛晕。
他心里起初是愤怒,但接着被一种难言的感觉所取代。
她遭受了天谴,说明她说的是真的,她明明骗到了自己,为什么又甘愿遭受天谴的痛苦说出真话?
这些话不是他如何折磨她,她都不愿说出来的吗?为何她今晚自动说出来,在被自己打的板子伤还没有痊愈时?
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青依望着桌上的一碟绿豆糕发呆。
颜色青翠,晶莹可爱,上面还有细致的花纹。这绝对不是辛者库厨房的东西。却是倚芳和午饭一起带回来的。
乾隆他究竟想怎样?
他知道自己将他骗得那样惨之后,难道没有勃然大怒?难道不想将自己挫骨扬灰?
这碟绿豆糕究竟是谁送过来的?和亲王,还是乾隆?如果是乾隆……不,不可能是他,他哪里是那种以德报怨的主?
“和亲王来了。”春红过来说。
青依连忙挣扎着爬起身,整理好衣裳,托着倚芳的手走到桌前坐下。
和亲王穿着一件带青松仙鹤圆补的淡青色衣裳。他在青依对面坐下来。看着她青白的脸色,担忧地问:“你身体还好吧?创伤按理来说已经痊愈了啊,你的面色怎么看起来这么差